书 记(程文附)
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承教,谕以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此贤者虑之熟矣,尚何俟小子之言!然尝思之矣,敢贡其说于左右。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
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
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镜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如何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心之精微,口不能宣;加之素拙于文辞,又吏事匆匆,未能精虑,当否,仔报。然举大要,亦当近之矣。道近求远,古人所非,惟聪明裁之!
晋城县令题名记
古者诸侯之国,各有史记,故其善恶皆见于后世。自秦罢侯置守令,则史亦从而废矣。其后自非杰然有功德者,或记之循吏,与夫凶忍残杀之极者,以酷见传,其余则泯然无闻矣。如汉、唐之有天下,皆数百年,其间郡县之政,可书者宜亦多矣,然其见书者,率才数十人。使贤者之政不幸而无传,其不肖者复幸而得盖其恶,斯与古史之意异矣。
夫图治于长久者,虽圣知为之,且不能仓卒苟简而就,盖必本之人情而为之法度,然后可使去恶而从善。则其纪纲条教,必审定而后下;其民之服循渐渍,亦必待久乃淳固而不变。今之为吏三岁,而代者固已迟之矣。使皆知礼义者,能自始至,即皇皇然图所施设,亦教令未熟,民情未孚,而更书已至矣。傥后之人所志不同,复有甚者,欲新己之政,则尽其法而去之,其迹固无余矣。而况因循不职者乎?噫!以易息之政,而复无以托其传,则宜其去皆未几,而善恶无闻焉。
故欲闻古史之善而不可得,则因谓今有题前政之名氏以为记者,尚为近古。而斯邑无之,乃考之案牒,访之吏民,才得自李君而降二十一人,第其岁月先后而记之,俾民观其名而不忘其政,后之人得从而质其是非以为师戒云耳。来者请嗣书其次。
南庙试佚道使民赋(民得终佚,劳固无怨)
人情莫不乐利,圣政为能使民,以佚逭而敦敕,俾当时之服循。教本于农,虽极勤劳之事;功收于后,自无怨讟之因。
厥惟生民,各有常职;劳而获养,则乐服其事;勤而无利,则重烦其力。惟王谨以政令,驱之稼穑。且为生之本,宜教使以良勤;则从上也轻,盖丰余之自得。蠢尔农俗,陶乎教风;知所劳者为乎己,图所利者存乎终;莫不勉勉以从令,于于而劝功。志在便人,役以农畴之务;时虽毕力,乐于岁事之丰。虽复教令时颁,科条日出,严刑以董其或惰,加赋以戒其不一;然而俗乐趋劝,时无怨疾。择可劳而劳也,敢惮初勤?因所利而利焉,自全终佚。
大抵善治俗者,率俗以敦本;善使民者,顺民而不劳;道皆出于优佚,令无勤于绎骚。不夺其时,道以厚生之利;将求其欲,岂闻力穑之逃!勿谓民之冥而无知,勿谓农之劳而不务。趋其利则虽劳而乐,害其事则虽冥而惧。志取丰益,业其安固,便尔农于垦殖,纵极勤力;异有国之力征,自膺饶裕。得非纳于丰富之道,教以便安之途。在服劳而虽至,顾有憾以曾无。体《兑》彖之悦民,下安其教,同周《诗》之戒事,众乐而趋。异夫!虽上之行,抑民所愿;或躬籍以为率,或名官而申劝国,是皆俾民有乐佚之道焉,虽劳何怨!
南庙试九叙惟歌论
论曰:民受天地之中而生者也。水火金木土谷,民所赖而生者也;树之君,使修举其所赖而养之者也。修之有道,行之有节,上焉天顺之,下焉民乐之,正德焉,利用焉,厚生焉,此其所以秉统持正而制天下之命者也。在《书》禹之《谟》曰“九功惟叙,九叙惟歌”,其指言乎是也。舜、禹明其道,圣也,后世不及焉,功也,万世所利焉。宜其事有次叙,而民歌乐之也。
噫!舜之君,禹之臣,其歌之之民,日闻其道,日被其泽,其见而知之或言或歌可矣。今去圣久远,逾数千祀,然可覆而举之者,何也?得非一于道乎?道之大原在于经,经为道,其发明天地之秘,形容圣人之心,一也。然当推本夫明其次,著其迹者言之。在《洪范》之九章,一曰五行,次二曰五事,统之以大中,终之以福极,圣人之道,其见于是乎!
盖五行者天之道也,五事者人之道也,修人事而致天道,此王者所以治也。五事修,五行叙,则其生材也美焉,阜焉,民居其中,享其利而安焉,岂非皇极之道用而致乎?五材之生,天也,非人也。五事之修,人也,非天也。虽然,五事正,则五材自然得其性矣。是则天之道,亦王者之所为也。王者既修五事而致五材,则又举正德之教而率之,明利用之源而阜之,开厚生之道而养之,五行协于上,六府利于下,三事举于中。修焉,其功之叙也,和焉,其德之行也。如是,则民浩浩然,于于然,欢娱于下而歌颂其政矣。
或曰:子之言五行然矣,然六府之兼乎谷,何也?答曰:五行,气也;五材,形也。君之所致者气也,民之所用者形也。五气既叙,五材既丰,民并用焉。然谷者,民之所生也,不可一日无之,此六府所以兼谷也。要其本,则五气之生而已,夫何惑焉?
窃原《春秋》之文,求圣人之志,火之书者十一,大水之书者七,不雨之书者九,大旱之书者二,无麦苗、大无麦禾之书者各一。盖言五行失其序,则六府失其宜。物失其宜,则尚何次叙之有乎?民失其所,则尚何歌咏之有乎?可以见圣人之心,重时政而谨民事,勤勤乎如是也。
由是言之,则舜之德其至也。地平天成矣,万世永赖矣,其民陶其教,遂其生,九功之德皆歌之矣。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其终之之道也,道是而已矣。
或问行于后者当何如?曰:五事本也,谨而明之;六府外也,时而治之。教之以德,节之以政。古之五正各司其方,可复也。周之六官各主其事,可用也。此其略也,其道则具于经矣。推而明之,勤而修之,是亦舜之政也。夫何远哉?顾力行何如尔。谨论。(此篇“经为道”“道是而已矣”两处疑有脱误。)
南庙试策五道
第一道
问:礼曰:“凡养老,五帝宪,三王有乞言。”厚人伦之义也。是以鳏寡孤独皆有养。后世则不然,教化之不明,衣食之不足,黎民老而不得其养,饥寒转死于沟壑者,往往而是。今将考古养老之礼而行之,惟帝尧而上,不可闻已,虞、夏、商、周之时,其所养何老?所处何学?所衣何服?所食何礼?一岁凡几行之·宜诵所闻,悉著于篇。
对:王者高拱于穆清之上,而化行于裨海之外,何修何饰而致哉?以纯王之心,行纯王之政尔。纯王之心,纯王之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纯王之心也。使老者得其养,幼者得其所,此纯王之政也。尚虑其未也,则又尊国老而躬事之,优庶老而时养之。风行海流,民陶其化,孰有怠于亲而慢于长者哉?虞、夏、商、周之盛王,由是道也。人伦以正,风俗以厚,鳏寡孤独无不得其养焉。后世礼废法坏,教化不明,播弃其老,饥寒转死者往往而是。呜呼!率是而行,而欲王道之成,犹却行而求及前,抑有甚焉尔。今朝廷清明,政教修举,方欲稽讲坠典,以风天下。明执事欲将明上意,故访诸生以古之道,俾讲求其说,敢不道其所闻,以裨一二哉?盖古者择三公之有年德者,天子以父事之,谓之三老;孤卿之有年德者,天子以兄事之,谓之五更;皆一人尔。大夫士之以年致仕者,亦皆养之于其乡里之庠序焉。所处则有虞氏,国老养于上庠,庶老养于下庠;夏后氏,国老养于东序,庶老养于西序;商人,国老养于右学,庶老养于左学;周人,国老养于东膠,庶老养于虞庠是也。所服则深燕缟玄之衣,四代所服也。所食则飨燕食之礼,三代之制也,周人修而兼用之。一岁所行之数:则礼所谓春飨孤子,秋飨耆老,与夫释菜释奠之礼,亦其时乎!此古之略也。若夫润饰之,则在乎时矣。谨对。
第二道
问:昔者孔子伤时王之无政,而作《春秋》,所以褒善贬恶,为后王法也。自去圣既远,诸儒异论,圣人之法得之者寡。至唐陆淳学于啖、赵,号为达者,其存书有《纂例》《微旨》《义统》,今之学者莫不观焉。若夫诸儒之所失,与陆氏之所得,学者必有 所取舍也。试为条其大要,庶以质其是非。
对:《春秋》何为而作哉?其王道之不行乎!孟子有言曰“《春秋》,天子之事”是也。去圣逾远,诸儒纷纭,家执异论,人为殊说,互相弹射,甚于仇雠。开元秘书言《春秋》者,盖七百余家矣。然圣人之法,得者至寡,至于弃经任传,杂以符纬,胶固不通,使圣人之心郁而不显。吁!可痛也。独唐陆淳得啖先生、赵夫子而师之,讲求其学,积三十年,始大光莹,绝出于诸家外;虽未能尽圣作之蕴,然其攘异端,开正途,功亦大矣。惜夫其书之粹者,在乎《集传》,而世微其传矣。今所存者,请概言其一二,亦可以观其道之所至焉。
《春秋》之法,大者在乎侵伐战取,围入执杀,盟会如聘,褅郊蒸尝,归复入纳,灾异赋役焉。然诸家之论,前矛后盾,未见其能一也。其间书侵者三十七,伐者二百四十三;书围者四十四,入者二十七。圣人之意,其详且备也如是,岂苟然哉?盖诛其祸乱之道耳。彼岂有是哉?先儒徒随事而传之,《三传》往往从而美之者有矣。未有一言发明圣人诛之之心者也。独陆君用啖氏之说,曰:《春秋》纪师,何无曲直之辞?曰一之也,不一则祸乱之门辟矣。若夫其差者甚者,则在乎其文矣。此则见圣人绝恶之源,原情之法,此表里之论也。其余若盟若会,其法皆用是也。
褅郊之议,诡谲殊状。左氏之文,略而不解;《公》《谷》之论,泥而失真;何、杜之流,汎汎其间耳。陆氏之学,独能斥先郑之失,明诸侯之僭,谓褅为王者之祭,明郊非周公之志,皆足以见其所存之博大,得圣师救乱明上下之心也。余若书郑伯之克,谓克下之辞,明君臣之义,异乎所谓“如二君”与“能杀者”屑屑之论矣。书次于郎,则言非有俟而次,则己将为贼尔,防兵乱之源,殊乎所谓过信次止者,区区之谈矣。发言侵言伐之例,则曰无名行师与称罪致讨之异,远乎阔略之言,贼害之语矣。且取邑之条,则云力得之,不是其专夺,异乎不用师徒,不宜取之浅矣。其余称将称师,纪名纪氏之类,亦皆度越于诸家远甚。
旨义之众,莫可历数。要其归,以圣人之道公,不以己得他见而立异,故其所造也远,而所得也深。噫!圣门之学,吾不得而见焉,幸得见其几者矣。则子厚之愿扫其门,宜乎!对问之下,不能详悉,故献其略。谨对。
第三道
问:官之有属,犹身之有臂,臂之有指也。自建官以来,未有无属焉者也。举今之官,则治其小者有属,治其大者无属。外郡县,内群有司,此治其小者。内公府,外刺部,此治其大者。治其小,且有属;治其大,乃无属;何其重轻劳佚之不侔哉?岂因其故常而恬莫之举欤?抑举之未见其益欤?刺部之属,向尝增之,直与其长等尔,非所谓属也。公府之属,今或存之,直他官而已,非所谓属也。请悉陈前古治大有属之法,可施于今者,皆何名?何选?何职?古何以有,而今何以无?古何以可,而今何以不可?详之于说,以究当今之便。
对:窃观治天下之道,如构室焉,其大者栋也,梁也,栋桷岂能独立哉?其所与相助而承上者,榱桷也。置官亦如是矣。古之三公之府,诸侯郡国各有其属,以成其政,后世改易不常。今则外之一郡一邑,内之一官一局,各有属焉。至于公府机务之烦,外台刺举之重,则反无之。此诚小大重轻之贸焉,非必谓无益而莫之为也,直因循故常未之更尔。向者漕计之司,尝为之置副矣,副则职亚其长者也。其下亦尝创宾从之名者矣,是亦其属也,第旋去之耳。近世宰相之官,兼门下之目,则府以其省名矣。今其属者,乃省官尔,非丞相之属。
策谓前古治大有属之法可施于今者,则周冢宰之职有小宰焉,小宰之下皆其属也,其余五官亦各有属焉,然其爵位有尊卑之差矣。外则牧伯之国,今刺举之任也,其属则其臣尔。汉之三公,府则有长史司直焉,东曹西曹之掾焉;内则御史,外则刺部,亦各自用其吏为掾属。其选之之道,则周六官以下,其属皆命于天子牧伯之臣,则其卿而下,其君选于其国尔。汉之三公,开府辟召;唐之藩镇,亦自荐延。其位其职,则系其长之所任而分治之耳。今公府任其小事者非无也,直无若三公之孤,六卿之丞,共其事者尔。其治文书掌劳役者备矣,其职亦几矣。苟欲慎其选,清其流,而易其官之名,则可矣。若欲夫预闻政事,则贤明之佐,谟谋于庙堂之上,又何细吏之间焉?若夫刺举之属,则在选任之尔。谨对。
第四道
问:今天下费益广,财益匮,食加冗,农加困,货愈笼,文愈密,而旱乾水溢,无岁无之;又未尝得清源端本之术,少纾其弊。虽有智者,或任非其责,噤不出一语。呜呼!忍而视斯民之残也!今欲使财无匮,农无困,文无密,以拯斯民之残,敢问何策之为先?何修而后可?勿踵勿泛,以直所论。
对:天下大器,群生重畜,惟君上所制养焉。今土地之广,人民之众,较之近代,未为甚盛也。然近岁费益广,财益匮,食加冗,农加困,货愈笼,文愈密者,何也?殆基本似有所未立,法度似有所未举尔。三代之制,今不能收功于旦夕也。试取其切近于体务者言之。
今财之匮,食之冗,农之困,货愈笼,文愈密者,弊虽烦,而其原一而已。其始在费益广也。费益广,则取于民者众,实于府者鲜,财不得不匮,农不得不困矣。彼食冗者,亦费之一端尔。费既广,财既匮,农既困,则货不得不笼。货之笼,则文不得不密矣。所谓费益广者,不曰待哺之兵众乎?夷狄之遗重乎?游食之徒烦乎?无用之供厚乎?为今之计,兵之众,岂能遽去之哉·在汰其冗而择其精。戎狄之遗,岂能遽绝之哉?在备于我而图其后。游食之徒烦,则在禁其末而驱之农。无用之供厚,则在绝其源而损其数。然其所以制之者,有其道也。夫水利之兴,屯田之制,府兵之复,义仓之设,皆济时之大利。顾搢绅议之熟矣,惟不以为旧说之迂而忽之,则财以丰,食以足,货利可宽,文法可损矣。虽旱乾水溢之变,系乎岁数之常,亦吾有备焉尔。谨对。
第五道
问:子曰:“苟有用我者,三年有成”,何其效之疾欤?又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何其效之迟欤?又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必世云者,较诸善人则已疾,合诸圣人则已迟。三者之效,不能齐一。然则圣何道而疾?善何术而迟?王何务而必世?愿以前代已然之迹,质于此三者。
对:圣人之道,无所苟而已矣。以圣人之才,施于天下,其易矣,犹必曰三年而有成也。然方之善人之效,则圣人之治,其疾也远矣。仲尼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夫善人者,所谓“不践迹亦不入于室”者也,既不循前人之弊而守之,又不得圣人之道而行之,宜其缓且久也。有人焉,相继而往,则百年而后可至治矣。所谓“王者必世而后仁”,则蒙谓作礼乐之时尔。夫民之情,不可暴而使也,不可猝而化也,三年而成,大法定矣。渐之仁,摩之义,浃于肌肤,沦于骨髓,然后礼乐可得而兴也。盖礼乐者,虽上之所以教民也,然其原则本于民,而成于上尔。则圣人之效所以疾,善人之效所以迟与!夫王者之仁,其道可见矣,复请以前代已然之迹而明之。孟子曰:“小国七年,大国五年,可为政于天下。”此圣人之效也。若仲由谓三年使知方,伯禽之三年报政,虽不能若圣人之道醇且具也,然亦承圣师之教,奉周公之训,其庶乎其次也。若汉之业创乎高祖,循乎吕、惠,文帝守之以淳俭,孝景绍之以恭默。当时汉之兴,几百年矣,其风俗宽厚,几致措刑,亦胜残去杀之效乎!周承文王之业,历武王之治,至成王之世,而周公作礼乐焉,此必世后仁之效乎!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