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长年在大学之类的地方执教、做咨询,所以常和年轻人交流。我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年轻人的伙伴。如果有父母因为孩子的事情来咨询,我会告诉他们,就算没有父母的干涉,孩子也能自食其力地活下去,要是父母无论如何都想插嘴,那么只说“如果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一定要告诉我们”就好了。
然而,很多父母还是抵触这种做法,觉得这样做父母就没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养育子女应该以培养自立为目标,父母只能帮助孩子在不依赖父母的情况下生活下去。但是,如果本来该由孩子自己解决的问题被父母代劳,孩子就会变得永远只能依靠父母生存。
实际上,姑且不论年幼的孩子,就连结束学业开始工作的年轻人,也还在依赖着父母。当然,年轻人大概不这么觉得,但对怎样生活这个问题,如果孩子还需要仰仗父母的判断,那实在谈不上是已经自立。
话虽如此,自立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活出自己的人生,也担负着巨大的责任,因为就算没能如愿过上想要的生活,也不能把这个结果怪罪到父母或者其他人头上。
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说“这是我的人生,因此我要自己决定”,如果父母说的不对,我们也必须把他们的错误指出来。
不仅是对父母这样,对社会上的常识、老师、职场上的领导,我们也不能不假思索地遵从,而是必须去怀疑。
三木清提到过“eccentricity”这个词(用来形容舍斯托夫[1]式的焦虑)。这个词通常用作贬义,表示“偏离正轨”或者“不寻常的性格或行为”等意思,但三木清在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带有的是褒义。
三木清把这个词翻译为“离心性”,意思是“脱‘离’中‘心’”。
大多数人不抱任何疑问就接受的常识就是“中心”式的思维,然而这不是天然固有的思维,也不一定就是对的。脱离了中心思维,过着不同于他人的生活,就是离心性的生活。
当然,我们必须去检验,脱离中心思维的活法到底正不正确。从小就被父母和周围的成年人教导的、曾以为是常识的东西,绝不是理所当然的,很多人从明白这一点开始,从质疑常识开始,最终发现了人生或世界的真理。
此刻觉得活着好难的人也好,因为某些事情感到绝望的人也罢,也许只是偏离了“中心”。我希望这些人能鼓起勇气,让自己去过偏离中心的生活也没关系,和大家过不一样的人生也没关系。和年轻人交谈的时候,我强烈地想要告诉他们这一点。
通过这本书中和年轻人的对话,我首先要质疑的是,以成功为目标这件事,以及在这个目标下的竞争行为。学习本身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点在于,我们没必要和其他人竞争。我希望大家能明白,不是只有成功才能给自己带来价值。
其次,大家不必被过去束缚。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有的人也许从没遇上过好事情。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必须要回顾一下才行。有人回想起来的净是些痛苦的事情,那是因为痛苦的过去只能靠自己去面对,而这些人为了逃避这个人生课题,需要一个理由。不管经历过多么痛苦的事情,就算那些痛苦的事情造就了当下痛苦的人生,我们也没办法再回到那段过去。现在我们应该关注的,不是早就消失的过去,而是未来。
不过,这个未来不是“还未到来”,而是“并不存在”。很多人相信明天一定会到来,认为自己可以预见接下来的人生,因此对人生进行规划。然而,就算是年轻人也有可能随时病倒,随时丢掉工作。
就算此前从未感到不安,一旦今后经历过看不清人生前路的情况,就会产生被丢到狂风暴雨中的感觉。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接下来没有一件好事,认为接下来只有盼不到头的苦日子,因此对生活不抱有任何希望,绝望地认为明天不会到来,这些都只不过是为了逃避人生课题而制造出的借口罢了。
的确,人生中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如意。但只要不觉得无能为力,不去放弃,说不定就会获得希望。
敷衍眼前的今日,就是在白白浪费活着的喜悦。为此,我们的今天必须只为今天而活。
今天绝不是为了实现某种目标的彩排或准备阶段,而是正式演出。认真去做今天力所能及的事情,人或许就能走得很远。然而,人生的目的并不是走远,而是享受旅途。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会明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来说,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令人喜悦。因为有了过程,最后有没有成就根本不重要。
肯定会有人觉得,看不清前路的人生令人感到不安。可大家难道不觉得,正因为预见不到未来,生活才令人兴奋吗?比如,出门旅行跟平时的通勤或上学路不一样,没有固定要去的地方和目的地,也可以偏离路线,混杂着不安与期待的心情,然而我们并不会因此就不出门旅行,不是吗?无论发生多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甚至是让旅行中断的事情,也是如此。
我向年轻人介绍的这种活法,现在看起来可能是偏离“中心”的,是非常反常识的。但我衷心希望,这种活法总有一天会变成“中心”思维。
之前有很多人听了我的话以后感到释怀。不过后来,也有很多人意识到我的要求相当苛刻,很难实践。没有一下子认同我的话也没关系。在一次次的迷茫中,在听懂了我的话却一次次反驳着“但是”的过程中,可能就会变得能理解一点点了。
这本书里写的问题,也是我自己年轻时曾经想问的。一旦认真听进去了,可能就回不到从前了。
本书的内容基于我和本书编辑筱原明日美女士在网络上进行的真实对话。多亏了她,我才弄懂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在烦恼些什么事情。感谢她耐心地听我说,并向我提出复杂的问题。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
岸见一郎
[1] 列夫·舍斯托夫(Lev Shestov, 1866—1938),俄罗斯存在主义思想家和哲学家。“焦虑”是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常用概念。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人总是会出现“存在焦虑”,即面对无意义的人生或荒谬的世界时感到恐惧、困惑或迷失,因此致力于探索存在的意义、目的和价值等命题。舍斯托夫认为,绝望体验就是对确定性、自由和生活意义的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