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鲁迅的《野草》
作者:邵荃麟
(现代文学评论家、作家。)
《野草》是鲁迅先生唯一的散文诗集子。这集子里的文章是他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二六年中写成的。鲁迅先生的作品,以杂文最多,小说、译作次之,唯散文诗则仅此一集;但他散文诗的精美坚实,在中国文学史上,实无人足以比拟。这集子里所收的每一篇,都可以说是最真实的诗篇,是作者从当时个人生活所遭受的惨痛和激动中所直接抒发的思想情感的结晶。在这里,我们所感到的是种热辣辣的火与剑的情感,一个单枪匹马在重重黑暗包围中坚韧不屈地战斗着的战士的情感。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有深奥或陡峻的境界,特殊的美而且根底上也是善的,有惨美的病态的情绪和意境,根底上是善的,但是不健全的”,正因为作者锐利的笔不仅直刺入到这个民族最致命伤的地方,作着无情的刺击和剖抉,而同时也刺入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在剖抉着自己。他的声音中间,充满着那样强烈的憎恨、愤怒、怨毒、绝望的悲痛与希望的欢欣,而他是以那样战栗的声音在呼喊着,诅咒着,痛哭着,狂笑着,那即使在西洋文学史上,我们也很少能听到这样强烈的声音。
《野草》的写作是在国民大革命的前夜,正是中国——尤其是北京——最浓黑的时代。在政治上,段祺瑞政府当权,日本帝国主义积极向华北扩展其势力;在经济上,经过连年的军阀战争,民生早已凋敝不堪;在教育文化上,更是所谓“黑漆一团”的时期,在老虎总长的“读经复古”“整顿学风”政策下,五四时代所培养出来一些新文化蓓蕾正遭受着狂风暴雨的摧残。当时一般青年被逼迫得透不过气来,许多便消沉、麻木了;那些所谓“正人君子”有的退却躲避,有的甚至变节投降,而千奇百怪的论调便喧嚣一时,关于这些情形,此处不能详述,读者最好去参阅一些历史书籍或鲁迅先生的传记之类。总之,这是那样一个时代,一方面是辛亥革命和“五四”所留下的一些朝气已经灭绝殆尽,一方面是新的革命正在酝酿,正是这两个时代之交的一个最苦闷时期,也是民族危机最深刻的一个时期。
鲁迅先生在当时无疑是直接遭受迫害的一个。一九二四到“五卅”以后是他和那些所谓正人君子搏斗最剧烈的时期。迫害不是他所畏惧的,使他深感痛苦的,却是残酷迫害下社会可怕的麻痹——战友的退却、青年的消沉、伪善者的挤眉弄眼、变节者的卑恭无耻……茫茫北京城中,他感到竟是像沙漠般的荒凉和寂寞——而且岂仅是寂寞,“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一觉》)他所看到的到处都是所谓“无物之阵”,到处都是“鬼?眼”,人类的尊严堕落到比畜生都不如,甚至要遭到“狗的驳诘”。从这里他深深警惕到这古老民族危机的深重,因而愈感危惧,也愈增强他的愤怒与苦战的热情。他那时几乎完全是孤军作战,寂寞与苦闷之感更重重地压迫着他,而由于历史的限制,他对于现实的远景不能作出更明确的瞭望,因而尤感痛苦。在和《野草》同时出版的小说集《彷徨》的扉页上所题的屈原诗句以及在那首《题〈彷徨〉》的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中,都可以看出他当时那种孤独作战的心境。然而这种热情的郁积和对苦闷的搏击,却已经是决定他后来思想跃进的契机。
是由于这样一种压迫的情感,由于这样一种深刻的苦痛与愤怒,使他不得不在小说杂文之外,用更直接抒发诗的形式来吐泄胸中的郁积,《野草》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诞生的。
《野草》一共包括二十三篇文章,除《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风格稍异外,其余一贯显示他当时的几种情绪:第一、是对于迫害者决绝的憎恶与仇恨和对于被迫害者人性被歪曲与麻痹的悲悯与愤怒;第二、是在孤军作战中战士的绝望的悲痛;第三、是郁积着的战斗热情与希望。这些情感自然并不能截然划分开来,而是相互交织着的。在愤怒中间寄着深深的悲痛,在绝望中间仍然燃烧着肉搏的热情。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某几篇中某一种情感显得特别强烈,因为人的情绪是在常常变化,客观事物之变动常常引起人们感官上不同的反应。所以我们并不能执着一篇文章就断定作者是某种意识某种观念,而应该从全体作品中间去窥察作者思想与情感的发展过程。大体上说,从一九二五下季起,作者那种战斗的热情与希望似乎逐渐在增强,因为这时正在“五卅”“三一八”以后,革命浪潮已经起来了,虽然那时中国的北方依旧被浓重的黑雾笼罩着。
在写《野草》的这个时期,鲁迅先生自然还写了许多别的文章,如《彷徨》中间的许多小说,《坟》中间的许多杂文,要研究《野草》,这些作品自然也同时要读,例如收在这中间的《春末闲谈》《灯下漫笔》几篇尤其重要。在那里作者对于那些人类的迫害者是作着怎样无情的揭露和抨击:“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灯下漫笔》)
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不但没有掀翻这几千年来的人肉筵席,军阀官僚政治却变本加厉使这种屠杀更加残酷了:“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稜且在魔鬼以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失掉的好地狱》)
在这样一种血淋淋的屠杀中间,岂仅是欢呼遮掩了悲惨的呼号,而尤其可悲可愤的,是将人性逐渐磨折到失去感觉,没有悲哀,因为另一方面,“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淡淡的血痕中》)
这种残酷的,长期的,慢性的屠杀,便造成国民性的堕落和可怕的麻痹。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灰土……灰土……”(《求乞者》)
到后来连痛苦,残酷都忘掉了,情感都麻木了,甚至连自己是被虐杀者也忘掉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连宽恕都不需要了(《风筝》),这才是人类的大堕落、大悲哀。在这样的时代,傻子想去解放奴才,砍倒那泥墙,奴才竟会“哭嚷着,在地上团团打滚”,竟会“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而因此获得主人一声夸奖“你不错!”(《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在这样时代,“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便成为生活法则,人们只能“啊唷!哈哈!Hehe! He, hehehehe! ”的过日子(《立论》),虚伪到了极致,真理全被蒙蔽,人类的爱苗也被斩尽,连最小的孩子也会“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颓败线的颤动》)这是多么教人战栗的世界!
在《颓败线的颤动》中,鲁迅先生是用怎样战栗的声音在吐泄着他这种难抑的悲愤:“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是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这一个被压杀在最底层的中国妇女的破碎的灵魂底颤动,也就是怨毒到了极致、悲痛到了极致的一个奴隶的绝望与破碎的灵魂的颤动。这种颤动充塞着天际,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那简直是比宗教上所谓世界末日更可怖栗的景象,而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天地之间。
然而更可痛的,是浑浑噩噩的人们却正在赏鉴着、玩味着这血的杀戮;岂但是漠然无情,简直以赏鉴残酷为享乐。他们“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复仇》)“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复仇(其二)》)作者在这里吐出了一句愤怒的咒诅:“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鲁迅先生情感的激越,没有更甚于这个时候了。他越理解这民族的创痛,便越增加自己的痛苦,同时也越增强他绝望的悲痛:“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已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希望》)
身外的青春都已逝去,希望之盾也失去了效用,这已经是一个孤独作战者可怕的绝望了,可是尽管绝望也还得绝望地战斗下去;因为能够和暗夜战斗,能够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在敌人的身上,也未始不是一种安慰。“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同上)这是何等悲壮,何等可感!而谁知“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同上),连真正的敌人都不见,连愤怒都无处可泄,连绝望的战斗都无从战斗,到后来“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死后》)这才是战士最大的悲痛,才是绝望以上的绝望!
在这种绝望之下,连影子也要来告别了:“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的告别》)
绝望到了这种境界,便产生了一种异样决绝的心理:以玩味人们对自己的残酷,以咀嚼自己被虐杀的痛苦作为享乐,而以这种享乐作为复仇。这是愤怒到了无处可泄的地步一种狂暴的心理,那只有在像杜思退益夫斯基的小说中间才能见到这一种心理。“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复仇》)“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欢喜和大悲悯中。”(《复仇(其二)》)“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墓碣文》)
以干枯自己,钉杀自己,啮啃自己作为复仇的享乐,这多么可怕,而更可怕的却是连企图这种享乐都不可得。“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同上)到了这个境界,剩下的便只有一片虚无。
于是,我们看到:躺在孤坟中的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同上)
于是我们又看到:困顿倔强的过客跄踉向着坟墓走去,他不愿意看见人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他悲哀,“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过客》)
于是我们又看到:“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求乞者》)
在这些刹那中,鲁迅先生的心境确是绝望者的心境,确是虚无主义者的心境;而且是更超过于一切绝望者与虚无主义者的心境。然而尽管这样,我们却并不能因此就断定写《野草》时期的鲁迅先生纯然是这种心境。我们要知道当时鲁迅先生心灵中是在进行着最高度的强烈搏斗,他的情绪上是在起着最猛烈的波动,宛如海涛冲击,此起彼伏;希望与绝望、更生与灭亡、胜利与失败,一切都到达最尖锐的顶点,而从这种搏斗中间,他的思想情感上迸发出各样的灿烂火花。这是一个大思想家大艺术家当他思想向前突进以前所必然经历的大苦闷、大痛苦,而只有从这种真实的苦闷与痛苦中,才能开放出更灿烂的思想之花。如果不把握这种复杂矛盾的情绪与心境,贸然地或片面地确定他是虚无主义者或悲观主义者,那将不能解释为什么他当时情感会如此激越,而且也无法来说明他后来思想上那种跃进了。
事实上,他在写《影的告别》《求乞者》《复仇》《过客》《墓碣文》《死后》等文章的前后中间,他也写了《秋夜》《好的故事》《死火》《这样的战士》等文章,而在一九二六年中间所写的《淡淡的血痕中》《一觉》两篇中间尤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战斗情感与希望,这和《影的告别》几篇相较,显然又是另一种情感。
在《秋夜》和《好的故事》中,鲁迅先生显然是寄托着他美丽的希望和梦想。小粉红花,虽然在寒夜中缩瑟着,然而究竟还在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诗人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接着还是春,而当“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秋夜》)。这里是显示着作者对青年的希望与感谢。《好的故事》也是个极美丽的梦,能够有梦,不也就是有希望吗?虽然这些梦还是很缥渺。
《死火》就给我们较强烈的情感了。在“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的冰谷中,却依旧有死火在,“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这已经教人兴奋,何况死火并不曾真死,一接触温热便又融融燃烧了。
只要温热存在,纵然四面是冰山,仍然冻灭不了死火的!
鲁迅先生在任何时候,从不曾忘怀中国的青年。虽然当时北方的青年是那样消沉,不能不使他感觉失望。但他是知道小粉红花的梦,而且也要做着小粉红花的梦。他要旋高灯火带子,使小虫飞进来,遇到真实的火,而“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秋夜》)他知道死火仍然要燃烧,而以他的温暖来使他燃烧,要带着他出冰谷去,纵然自己要被碾死亦所不恤。
在漫漫长夜中,鲁迅先生给与了青年以温暖,而青年的梦也温热了鲁迅先生的心。
而中国的青年也终于没有使他失望:中国青年终于粗暴起来了:“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一觉》)
这是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执政府门前对学生青年大屠杀以后一个月写的。这次屠杀激起了北方青年运动的**与南方五卅学生运动汇合起来,成为大革命的前潮。这次屠杀燃烧起作者无比的愤怒,给他思想上一个极大的刺激,他就在大屠杀的当天,写下一篇《无花的蔷薇之二》,在那篇文章中,他振笔直书的写着:“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还要下令,诬之曰‘暴徒’!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如果中国还不至于灭亡,则已往的史实示教过我们,将来的事便要大出于屠杀者的意料之外——”“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这种无比的愤怒自然也燃烧起他猛烈的战斗热情,因为他看见先前在寒夜中缩瑟着做梦的小粉红花,现在是化作屹立在风沙中的粗暴的,流血的魂灵了;他先前曾经怀疑过世界上的青年已经衰老了吗,现在他明白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为了“三一八”这次屠杀,他写过许多文章,收在《野草》中间的《淡淡的血痕中》,就是一篇。在这篇文章中,他怎样喊出了使怯弱的屠杀者失魂落魄的声音:“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这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艺术家的声音,一个大无畏的战士的声音。在这里,我们谁又能想象鲁迅先生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
在《野草》中间最被人们所熟记的,是那篇《这样的战士》,这确是最能代表当时鲁迅先生的生活思想与情感的。有人说《墓碣文》应该是《野草》最好的自序,那么我以为《这样的战士》应该是《野草》最好的自跋。“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这战士就是鲁迅先生自己。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所用的战术是这样:不管敌人“对他一式点头”,“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敌人“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不管“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但他举起了投枪!”“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多么骄傲,多么妩媚的一个战士的姿影呵!
而这就是鲁迅先生半生艰苦肉搏中所发明的独特战术——韧性的、牛皮糖一样的战术,只有这样的战术才能对付这些藏在绣有各色各样好名色的旗帜和外套之中的敌人。
所谓“鲁迅精神”,也就是这个。
而在这里,鲁迅先生也最分明地揭露了使这民族衰弱的敌人的真面目,以及他们所使用的阴毒战术和武器,这就是绣在旗帜和外套上的各种名号,而其中却是无物。
就是他们,在暗暗地使人类流血,而不敢使血色永远秾艳,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们永远记得,也就是他们,使五千年来的古老民族长期的宛转、呻吟,以至于麻痹,而不得翻身。
而他,举起了投枪,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个昏睡的古老民族的苏醒是不容易的,尤其是那些长期被毒害着被麻痹着的奴隶的灵魂,要觉醒过来是极其痛苦的,这是一种最剧烈的**,一种希望与绝望的挣扎,一种悲痛与欣悦的搏斗。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正是在这类**的苦痛中间,而这种苦痛正反映在这个最洞悉自己民族的艺术家身上,他“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淡淡的血痕中》),因而他才能有那种大悲痛、大愤怒、大勇敢、大希望,才有那种坚韧不拔的肉薄精神。在《野草》中间我们感受的那种愤怒,绝望,悲痛,与其说是鲁迅先生个人的愤怒与悲痛,毋宁说是历史的愤怒与悲痛。这些灿烂的火花与其说是从鲁迅先生个人的思想情感中间迸发出来的,毋宁说是从历史矛盾的斗争中迸发出来。《野草》使我们看到了中国从麻木到苏醒过程中那种**的状态。
鲁迅先生不是什么主义者,他的思想是从血淋淋的历史现实中间搏斗出来,锻炼出来的。他并无别的特点,只是永远和历史的发展紧紧结合着,永远和人民的心紧紧拥抱着,因而他才能最真切的听到历史的声音,最真切的感到历史和人民的痛苦。在他写《野草》以及这以前的期间,他的思想基础虽然和后来是一致的,但是由于历史的限制,他那时的思想还没有越出进化论的阶段,他还不曾明确认识促进这个社会进化的革命动力。因此当历史更前进、民族危机更迫切、现实矛盾更尖锐化的时候,在他自己思想上也引起一种从原来阶段向更高阶段跃进的强烈要求,这是需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搏斗的。《野草》的写作正在这个时期,所以他所表现的情感较任何时期更加激越,但是经过这个苦闷的搏斗,他的思想终于突入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就是显示在他一九二七年以后的作品中间的更彻底的思想。
(首发于《国文杂志》月刊,重庆,第三卷,第四期,25─31页,1945年9月10日)
鲁迅早期散文诗 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是鲁迅创作最早的一组散文诗,是《野草》的雏形,呈现了鲁迅对中国新诗的探索历程。鲁迅以“神飞”为笔名,1919年8月19日起陆续在孙伏园开创的《国民公报》上的“新文艺”栏目上发表,这组散文诗在当时没有引起重视,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才被学人发现。)
序
水村的夏夜,摇着大芭蕉扇,在大树下乘凉,是一件极舒服的事。
男女都谈些闲天,说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谜的猜谜。
只有陶老头子,天天独自坐着。因为他一世没有进过城,见识有限,无天可谈。而且眼花耳聋,问七答八,说三话四,很有点讨厌,所以没人理他。
他却时常闭着眼,自己说些什么。仔细听去,虽然昏话多,偶然之间,却也有几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
夜深了,乘凉的都散了。我回家点上灯,还不想睡,便将听得的话写了下来,再看一回,却又毫无意思了。
其实陶老头子这等人,那里真会有好话呢,不过既然写出,姑且留下罢了。
留下又怎样呢?这是连我也答复不来。
中华民国八年八月八日灯下记。
火的冰
流动的火,是熔化的珊瑚么?
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要烫手。
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了冰了。
中间有些绿白,像珊瑚的心,浑身通红,像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也还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便要火烫一般的冰手。
火,火的冰,人们没奈何他,他自己也苦么?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
古城
你以为那边是一片平地么?不是的。其实是一座沙山,沙山里面是一座古城。这古城里,一直从前住着三个人。
古城不很大,却很高。只有一个门,门是一个闸。
青铅色的浓雾,卷着黄沙,波涛一般的走。
少年说,“沙来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罢。”
老头子说,“胡说,没有的事。”
这样的过了三年和十二个月另八天。
少年说,“沙积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罢。”
老头子说,“胡说,没有的事。”
少年想开闸,可是重了。因为上面积了许多沙了。
少年拼了死命,终于举起闸,用手脚都支着,但总不到二尺高。
少年挤那孩子出去说,“快走罢!”
老头子拖那孩子回来说,“没有的事!”
少年说,“快走罢!这不是理论,已经是事实了!”
青铅色的浓雾,卷着黄沙,波涛一般的走。
以后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开沙山,看看古城。闸门下许有一个死尸。闸门里是两个还是一个?
螃蟹
老螃蟹觉得不安了,觉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蜕壳了。
他跑来跑去的寻。他想寻一个窟穴,躲了身子,将石子堵了穴口,隐隐的蜕壳。他知道外面蜕壳是危险的。身子还软,要被别的螃蟹吃去的。这并非空害怕,他实在亲眼见过。
他慌慌张张的走。
旁边的螃蟹问他说,“老兄,你何以这般慌?”
他说,“我要蜕壳了。”
“就在这里蜕不很好么?我还要帮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里的别的东西,却怕我们同种么?”
“我不是怕同种。”
“那还怕什么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波儿
波儿气愤愤的跑了。
波儿这孩子,身子有矮屋一般高了,还是淘气,不知道从那里学了坏样子,也想种花了。
不知道从那里要来的蔷薇子,种在干地上,早上浇水,上午浇水,正午浇水。
正午浇水,土上面一点小绿,波儿很高兴,午后浇水,小绿不见了,许是被虫子吃了。
波儿去了喷壶,气愤愤的跑到河边,看见一个女孩子哭着。
波儿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女孩子说,“你尝河水什么味罢。”
波儿尝了水,说是“淡的”。
女孩子说,“我落下了一滴泪了,还是淡的,我怎么不哭呢。”
波儿说,“你是傻丫头!”
波儿气愤愤的跑到海边,看见一个男孩子哭着。
波儿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男孩子说,“你看海水是什么颜色?”
波儿看了海水,说是“绿的”。
男孩子说,“我滴下了一点血了,还是绿的,我怎么不哭呢。”
波儿说,“你是傻小子!”
波儿才是傻小子哩。世上那有半天抽芽的蔷薇花,花的种子还在土里呢。
便是终于不出,世上也不会没有蔷薇花。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躺在**,喘着气,脸上很瘦很黄,我有点怕看他了。
他眼睛慢慢闭了,气息渐渐平了。我的老乳母对我说,“你的爹要死了,你叫他罢。”
“爹爹。”
“不行,大声叫!”
“爹爹!”
我的父亲张一张眼,口边一动,仿佛有点伤心——他仍然慢慢的闭了眼睛。
我的老乳母对我说,“你的爹死了。”
阿!我现在想,大安静大沈寂的死,应该听他慢慢到来。
谁敢乱嚷,是大过失。
我何以不听我的父亲,徐徐入死,大声叫他。
阿!我的老乳母。你并无恶意,却教我犯了大过,扰乱我父亲的死亡,使他只听得叫“爹”,却没有听到有人向荒山大叫。
那时我是孩子,不明白什么事理。现在,略略明白,已经迟了。我现在告知我的孩子,倘我闭了眼睛,万不要在我的耳朵边叫了。
我的兄弟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
我的父亲死去之后,家里没有钱了。我的兄弟无论怎么热心,也得不到一个风筝了。
一天午后,我走到一间从来不用的屋子里,看见我的兄弟,正躲在里面糊风筝,有几支竹丝,是自己削的,几张皮纸,是自己买的,有四个风轮,已经糊好了。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也最讨厌他放风筝,我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
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着,以后怎样,我那时没有理会,都不知道了。
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我的兄弟却将我这错处全忘了,他总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我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他却连影子都记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阿!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处,我能请你原谅么?
然而还是请你原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