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行走了三里格的路程后,出现了一个让人难以抉择的问题。在脚下这条小路的对面是横亘在小路尽头的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正好与小路呈现出一个丁字路口。大卫站在路口,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他选择了左边的道路。
这是一条因为与大卫的命运联系得异常紧密,从而显得更加重要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有一道清晰的车辙,应该是不久前一辆大车刚刚轧下的。大卫又走了三十分钟,他的揣测得到了证实,眼前正好有一辆四轮马车陷在小溪里了。因为马车太大了,而山脚下的小路很崎岖,所以笨重的马车便顺势陷进了旁边的小溪之中。此时,马车夫和副手正一起冲着马匹大声喊叫,并且不停地拽扯缰绳。而另外的一男一女则在路面上站着,男的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女的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身上披裹着一件很薄的外套。
大卫看得出,那两个拖曳马车的人已经用尽了全力,不过由于他们使用的方法不对,所以总那么僵持着,没有效果。于是,他便自愿亲自去帮助他们。他让副手停止对马匹下口令,因为通常情况下,马儿只会对他主人的口令有认同感,所以他指挥那位副手去推车。而他自己也站在车辆的最后面,用他厚实的肩膀牢牢抵住车厢。车夫开始大声吆喝,三人同时合力,一下就将笨重的马车推回到了坚实的路面上。车夫和副手都重新上车,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大卫单脚站立了一会儿。身材魁梧的绅士向他挥了下手,说:“你也坐上马车。”绅士说话的声音很洪亮,但由于他自身的素质,所以听起来还是很平和舒服的。只要是这种声音飘过的地方,都让人无法拒绝。年轻的诗人大卫还是有一丝犹豫,但这丝犹豫很快便被接下来简短而充满命令口吻的声音打断了。他不再迟疑,直接登上了马车的踏板。在暗影之中,他看见一位小姐坐在后座。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坐在她对面的时候,那个绅士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你坐在这位小姐的旁边。”绅士的语气中听来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制性。
然后,那个身材魁梧的绅士在前排的座位上坐下。马车继续向山上走。小姐蜷缩在坐椅的角落里,沉默不语。大卫估算不出她的年龄,不知道她到底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但是他能从她的衣服上嗅到一丝温和而微妙的香水味。这与他曾经的梦境出奇地吻合。但是直到目前为止他也没能揭开这一行人的神秘面纱,尽管他和他们已经坐在了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没有言语的交流,大家一直保持着沉默。
马车行驶了一个小时后,大卫透出窗口看到了有车辆往来的城市街头。接着,马车在一间大门紧锁且一片黑暗的房子前停下。首先跳下车的是那个车夫,他十分不耐烦地捶打着大门。楼上的一个窗户突然打开,一个戴着睡帽的脑袋露了出来。
“是谁在敲门,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客栈已经停止营业了。这个时候来住宿,肯定没什么钱,有钱人哪会等到这个时候还在到处找地方?你们别吵了,快走,快走!”
“开门!”车夫大声叫着,“快开门!这位是博普杜依斯侯爵殿下。”
“啊!”那个刚才还嚣张万分的声音顿时变得惊讶之极,“还请侯爵殿下恕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更何况天已经这么晚了……我马上就下来开门,所有人都会听大人的差遣。”
一会儿工夫,门里便传来了解下锁链和放下门闩的声音,之后大门从里面打开了。这家客栈叫“银狐客栈”,此时这家客栈的老板已经被吓得浑身抖个不停,他亲自举着蜡烛在门口迎接,只是在慌忙之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所以现在又冷又惊恐。
大卫跟随侯爵一起下了马车。“去搀扶小姐。”那位绅士也就是车夫口中的侯爵指示他,他自然是不能违抗命令。于是,大卫搀扶起了那位小姐,他能感受得到小姐的手在发抖。接着,又是一个简短的命令:“进去。”
一行人就这么来到了客栈中的一个长方形的餐厅。一张长方形的橡木桌几乎占据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堵住了两头儿。身材伟岸的侯爵在桌子的顶头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那位小姐则自己一个人瘫软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看来一定是旅途的劳顿把她累坏了。大卫站在一边,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和这一行人告别,好继续他自己的行程。
“侯爵殿下,”店老板先是向着侯爵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说,“如果……如果我知道您会……会光顾寒舍,我肯定会早早地就将一切事宜准备妥当。可是,现在只有一些葡萄酒和冷肉,或许还有……还有……”
“蜡烛。”侯爵打断店老板的话说道,并且伸出了一只厚实的手掌,摆出他独有的姿势。
“好的,好的,殿下。”店老板一下拿来了六支蜡烛,并且将它们点亮后摆放在桌子上。
“如果大人,不屑于饮用这种酒,我是想说我们这里还有一桶葡萄酒……”
“蜡烛。”侯爵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手势。
“遵命……马上……我马上就拿来,殿下。”
随即,十几支蜡烛被点燃,客厅顿时被照得一派通明。侯爵壮实的身体几乎要超出了他所坐的椅子。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从头到脚只有袖口和衣领是雪白的,就连他的剑柄和剑鞘都是浓重的黑色。他的神情中只有讥讽世间一切的骄傲。两端上翘的小胡子,几乎要和他嘲讽的眼睛齐平了。那位小姐呢,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过现在大卫总算看清了她整体的容貌。她不仅年轻,而且在她的身上还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极具吸引力的美。就在他沉浸于欣赏这份美丽的当口,侯爵洪亮的声音又把他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我叫大卫·米格诺特,是一个诗人。”
此时,侯爵卷曲的胡子更加接近他的眼睛了。
“你靠什么维持生计?”
“我原来是放羊的,帮我父亲照看农场的羊群。”大卫回答着,将头向上仰起,但是他的脸颊已经绯红了。
“那好,听着,牧羊人和诗人,看看今天晚上命运在仓促间为你准备了什么。这位小姐是我的侄女,她叫露西·德瓦内斯。她拥有高贵的血统,还有每年近万元的法郎收入,这些便是她所拥有的权力。至于她的魅力,我想你自己已经观察到了。如果你觉得这所有的一切能够让你怦然心动的话,那么她立刻就能成为你的妻子。现在,你不要打断我。今天晚上,我曾送她到孔德·维尔莫庄园,因为他们已有婚约在先。当时,嘉宾已经全部出席,牧师也在等待着良辰吉时的到来,一位与她的名利、地位和财富都相匹配的新郎也已经到场。可是,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这位向来温顺、孝顺的小姐居然变成了一头母豹,疯了似的向我扑来。她当场控诉我的残暴和种种罪行,并且在被吓呆了的牧师面前撕毁了我为她订的婚约。我发誓,她今天必须结婚,而结婚的对象就是在我们离开城堡后所遇见的第一个男人。无论他是王子,还是烧火打杂的家伙,哪怕是盗贼。所以,牧羊人,你就是我们离开城堡后遇到的第一个男人。既如此,这位小姐今天晚上必须嫁人。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会去找下一个。现在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作决定。不要说任何无意义的话,也不要提问一些愚蠢的问题。记住,你只有十分钟,牧羊人,你要抓紧时间。”
侯爵说着,用他白嫩的手指用力地敲击着桌子,此时,他已陷入另外一种含蓄的状态,那就是等待,就好像一座大房子关闭了所有与外界沟通的门窗。大卫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眼前这位魁梧男人的态度却让他的舌头无法动弹。所以,他只好转过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小姐绅士般地鞠了一个躬。
“小姐,”他说,他自己在内心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叹服,在这样优雅美丽的小姐面前,他居然还能轻松自如地说话,“你刚刚已经听到了,我是个牧羊人。当然有时候,我看起来也算是个诗人。如果对于诗人的检验标准是,是否崇拜和珍惜美丽的话,那么我绝对是一位诗人。请问,我可以用任何方式为您服务吗,小姐?”
年轻的小姐慢慢地抬起头,望向他,一双眼睛中充满了让人怜惜的哀怨。她的表情坦率而热情,但也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冒险而充满了威严的神情。她的身躯健美挺拔,蓝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同情。或许是她太迫切需要的一种她长期得不到的帮助和善意,突然解冻了她的眼泪,使其夺眶而出。
“先生,”她说,她的声音很低,“我看得出你的真实与善良。那个人是我的叔叔,是我父亲的兄弟,也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但是由于他喜欢上了我的母亲,所以他恨我,恨我长得太像我的母亲。是他,让我的生活陷入了恐怖之中。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会因为害怕而服从他。可是,就在今天晚上,他要把我嫁给一个比我老三倍的男人。先生,请你原谅我把这个麻烦带给你。你当然可以拒绝他试图强加在你身上的这种疯狂的行为。不过我依然感谢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慷慨的话,这么多年来,已经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现在,诗人大卫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更多的同情以外的东西。他一定是位诗人,因为此时伊冯娜已经被他遗忘了。眼前这位刚刚邂逅的可爱的佳人,用她高雅清新的举动征服了他。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的香水味,已经使他的内心溢满了异样的情愫。而她,正用一种无可抵挡的炙热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一丝迟疑。她是渴望依赖他的。
“十分钟,”大卫说,“本来我可能用上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情,现在只要短暂的十分钟就可以了。我不会说我是在可怜你,小姐。不是因为可怜,我真实的感情是——我爱你。当然,你现在可以不爱我,但是我要把你从这种悲惨的人生中拯救出来。用不了太久,我相信你会爱上我的。我觉得我的未来是光明的,我不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牧羊人。但从眼下来看,我只能用我整颗心去疼爱你,珍惜你,让你的生命中不再有悲伤。小姐,你信任我吗,愿意将你的命运交到我的手上吗?”
“啊,难道你的自我牺牲,只是因为你可怜我。”
“不是的,是源于爱情。时间差不多了,小姐。”
“你会后悔的,会瞧不起我的。”
“我今后生活的目标就是能够让你更加快乐,让我自己配得上你。”
她动摇了,从她的外衣之下,伸出了她精致的小手,并且畏畏缩缩地放在了他的手中。
“我相信你,”她说,并一口气把下面的话说完,“关于我的生活——或许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已经被封闭很久了。去告诉他,一旦挣脱他的目光,我就会从过去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大卫来到侯爵的面前。那个黑色的身影用嘲讽的眼神瞟了一眼客厅中的时钟。“还有剩下两分钟呢。一个牧羊人需要用八分钟来决定是否要迎娶一位美貌与财富兼备的新娘!现在你可以大声地告诉我,牧羊人,你同意成为这位小姐的丈夫!”
“这位小姐,”大卫自豪地挺立着身体说,“已经给了我这个荣誉,如此我便有权利娶她为妻了。”
“说得好!”侯爵说,“你对官僚那些阿谀奉承的本事倒是很有领会,牧羊人。原本这位小姐可能会找到一个更糟糕的夫婿。那么现在只要牧师和魔鬼都赞成这件事,你们就可以成婚了。”
侯爵说完,用剑柄敲了几下桌子。店老板立刻闻声赶来,立在一旁,他的膝盖还在发抖。与此同时,他也带来了更多的蜡烛,并且自以为对侯爵的心思是了然的。“找个牧师来,”侯爵说,“一个牧师,你听明白了吗?在十分钟之内,这里需要一个牧师,否则……”
店老板听到这里,立马放下蜡烛,几乎是飞了出去。
牧师来了,一双不胜困倦的眼皮很是沉重,时不时地往下掉,他的态度很明显地带着些气愤。他为大卫·米格诺特和露西·德瓦内斯做了证婚,然后带着侯爵扔给他的一袋金币,又消失在夜色之中了。“酒。”侯爵下令,同时挥着他那不祥的手指。
“倒满。”酒被拿来之后,他再次命令道。烛光中,他站在桌子的一头儿,看过去如同是一座黑色的充满毒液和自负的山。他看着他的侄女,眼神凶狠,如同看着旧日里的爱情回忆,只不过那些爱情在如今已全部变成了恨。
“米格诺特先生,”他举起酒杯说,“先等我把话说完,你再喝下这杯酒。现在,她已经成为你的妻子,她将会把你希望的美好生活统统毁掉,让你的生活充满背叛和猥琐的事情。因为她所继承的血液是黑色的,具有毁灭性的。她会给你带来无止境的耻辱和悲惨。要知道,魔鬼已经渗透在她的眼睛、皮肤、嘴巴里,几乎覆盖了她的全身,无处不在。她会自甘堕落,甚至会去勾引一个农民。伟大的诗人,这就是你的承诺所换来的所谓幸福生活。喝了你的酒,最后,我必须要说,小姐,现在,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侯爵说完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这时,一阵微弱的哭声从那位小姐的唇边传来,那样子就像是她刚刚遭受了一次严重的伤害。大卫将其手中的玻璃杯端了起来,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向前走了三步,他与侯爵面对面地站着,他的这一举动没有一丝一毫牧羊人卑微的感觉。
“刚才,”大卫心平气和地说,“您称呼我为‘先生’,对此,我感到很荣幸。并且,我希望我和小姐的婚姻,可以使我的地位更加接近您——让我们说话的时候,可以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所以我想,我能够有资格与您站在同一个高度谈话,是这样吗?”
“这可能是你的希望,牧羊人。”侯爵冷笑一声道。
“那么,”大卫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将手里的酒泼到了那双轻蔑的、嘲笑他的眼睛上,“现在,麻烦您屈尊接受我的挑战。”
侯爵显然是没有想到大卫会有这样的举止,他简直气爆了,他大声愤怒地诅咒,就像突然吹响了号角。他如同撕毁什么东西似的将剑抽出了鞘,并冲着一旁犹疑不定的店老板喊:“拿一把剑,给这个蠢货!”他又转向那位小姐,脸上带着一种让她心寒的凶狠恶毒的笑,他说:“看看,你到底让我费了多少事,夫人。看来今天我不仅要给你找个丈夫,还得在今晚让你成为一个寡妇。”
“我不知道怎么用剑。”大卫说。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他难堪得满脸通红。
“‘我不知道怎么用剑’,”侯爵模仿着大卫的声音和语气说,“难道你想让我像一个农民那样和你挥棒子?好了,弗朗索瓦,我的手枪!”
那名被唤作弗朗索瓦的侍卫从枪套里取出两支手枪,这两支手枪上面都有闪亮的雕刻精美的银质装饰徽章。侯爵随便拿了一把抛出去,扔在了大卫的手边。“你去桌子的另外一头站好,”侯爵大喊,“就算是一个牧羊人也应该知道如何扣扳机吧?很少有人能有这个荣幸,可以死在博普杜依斯枪下的。”
如此,大卫和侯爵分别站在长方形桌子的两边。此时的店老板已经吓得整个身子都颤抖了,他随意地比划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看在耶稣基督的面子上,不要在我的店里动手!——出了人命——这会毁掉我的生意的……”侯爵用威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店老板的舌头就立马瘫痪了,再也不敢言语。
“懦夫!”侯爵大声说道,“停止你的喋喋不休吧。如果你还能说话,那就由你来喊口令。”
店老板听了扑通一下跪到了地板上,此时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尽管如此,他的手还是那么的渴望和平,还在不停地挥舞,他只是想要保护住这个房子和其他的顾客。
那位小姐说:“我来喊口令。”她的话清晰干脆。她先是来到了大卫的身边,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她的眼睛是亮闪闪的,脸颊满是少女娇美的红晕。然后她倚靠着墙站好,看着两个男人对好枪口,她便开始数数:“一——二——三!”
两支枪同时发出巨响,刹那间,烛光轻摇。侯爵面带微笑地站着,他的左手手指已经放松了,五指伸开,垂放在桌子的边缘。大卫也站立着,他慢慢地转过头,努力寻找着他妻子的眼睛。接着,他的身子一软,就如同一件衣服一样,跌倒在地上。他是红色的,瘫软的,皱皱巴巴地倒在地上的。
一声恐怖而绝望的呐喊声响起,那个刚刚丧偶的女人连忙跑过去。她弯下腰,检视着他身上的伤口,然后她脸上悲痛的表情又逐渐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忧郁。“他的心脏被射穿了,”她低声说,“哦,他的心脏!”
“来吧,”侯爵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赶快上车!拂晓之前我一定要把你嫁掉。你还得再嫁一次,嫁给一个活人,就在今晚。接下来我们碰到的第一个人,不论他是强盗还是一个庄稼汉。如果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遇见,我就把你嫁给为我开门的人。快点出来,上车!”
身材魁壮的侯爵无情地发誓,再一次将那位小姐包裹进了那个神秘的斗篷之中。侍卫们收好手枪——所有的人都已经登上等待出发的马车。沉重的车轮开始滚动,他们在沉睡的村庄中呼啸而过。在银狐客栈,被吓得失了魂的店老板搓着双手,无措地看着倒在地板上的尸体。此刻,桌子上那二十四支蜡烛的红色火焰正在微风中跳着舞,尽情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