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与赞美诗(1 / 1)

苏比心事重重地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椅上。当大雁开始在夜空中穿行、鸣叫;当一个女人因为没有毛皮大衣而对她的丈夫越发温柔;当苏比心事重重地躺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时,那么你应该知道,冬天将至。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到了苏比的膝盖上,那是霜冻的前兆。霜冻这个节气真的很温情,每当它到来之前,总会给人们一些提示。在十字街头,枯黄的树叶变成了一封提示人们的信笺,北风这个信使将它带给在室外的人们,好让这个城市的居民作好准备。苏比当然也看到了这封信笺,他知道他将一个人抵挡这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了。为此,他在长椅上辗转反侧。

对于如何度过寒冷的冬天,苏比没有太多的奢望。他既没想过到地中海海上泛舟;也没想过可以移驾南方,睡眼惺忪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更没奢望过到维苏威海湾戏水漂流。他的心愿只是可以住在岛上,三个月不用担心食宿,再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相陪,过三个月没有寒风、也没有警察的舒服日子。对于苏比来说,这个心愿已经是他最梦寐以求的了。

这些年,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的监狱一直是他过冬的地方,就像那些幸运的纽约人可以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度假一样,他也要赶紧安排逃奔到岛上的事宜。现在到时候了。在前一天的晚上,他睡在那个古老的喷泉广场的长椅上,他用了三沓星期日的报纸,分别包裹着上身、脚踝和大腿,但依旧没有抵挡过严寒的侵袭。所以,那座温暖的岛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厌恶布施,鄙视那些自以为是的慈善家为流浪者提供的救济。他认为法律比慈善事业更仁道。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团体设立的救助机构一个挨着一个,只要苏比去申请就会得到一个住所、几顿饱饭,并且能过上标准化的简朴生活。但是苏比是一个将灵魂看得更加崇高的人,他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他觉得施舍是一种对人格的侮辱。没错,他可以不花一分钱就从慈善家那里得到住所和食物,但付出的代价是精神上的屈辱。就像深得恺撒器重和宠爱的布鲁图斯最后却刺杀了恺撒一样,如果要睡在免费的**,就必须按照他们的规定去洗澡;如果要吃那些免费的食物,就必须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来历。在慈善家面前,那些求助者没有隐私和尊严可言。所以相对而言,还不如去“求助”于法律。法律虽然无情,但不会刨根问底地究查这个人的身世,也不会干涉一个绅士的行为。

苏比的心意已决,他必须要去那个岛,所以他必须开始准备了。其实想要实现那个愿望,说简单也简单,最佳的办法就是在一家餐厅酒足饭饱之后,告诉店家自己是个穷光蛋,就是来吃了顿霸王餐。那么店主就会不由分说地把他交给警察,再之后的事情,就是他被好心的地方治安官处理到岛上服刑。

苏比立即从长椅上翻身而起,踱着步走出了广场,穿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道交汇处的柏油马路,在坐落于百老汇大街上的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停了下来。在这种歌舞升平的地方,向来都是美酒佳肴的会聚地,也是那些衣着华贵的人士和各路精英扎堆的地方。

对于马甲上最后一颗纽扣以上的部分,苏比还是信心十足的。他刮了胡子,穿上了比较得体的上衣,配上了整洁的黑色领结。这个领结是在感恩节那天,教会的一位女士送给他的。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能够走到餐桌前,如此他就算成功了。因为只要他坐下,只露出上半身,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了。苏比盘算着该点些什么饭菜,一只烤鸭应该就可以了,再配上一瓶白葡萄酒,还有卡门贝浓味奶酪、一小杯黑咖啡和一支雪茄。嗯,他想雪茄要一美元一支的就可以了,这样全部算起来价钱也不会太高,否则酒店的管理人员可能会因为心生厌倦而报复他。鸭子肯定能填饱他的肚子了,那样他就可以满心欢喜地开始驶往冬季避难所的旅行。

可是,事情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苏比刚到酒店的门口,侍应生就注意到了他那条破旧的裤子和走了形的皮鞋,于是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动作敏捷地推得转了个身,就这样,顷刻间他站在了人行道上。就是那个转身的瞬间,拯救了一只鸭子的命运。

苏比无奈地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来赶赴度假岛的路充满了坎坷,一顿大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如果还想进监狱的话,只能另作他法了。

在第六大街的转角处,有一家商店依旧在营业,店内的装潢典雅别致,十分招揽顾客。苏比立刻心生一计,从道路边拾起一块石头便向店家的窗户砸去,众人因为好奇都赶了过来,警察当然在最前面。苏比站在原地等候,他双手插着兜,看着向他奔跑过来的警察。警察衣服上的黄铜纽扣熠熠生辉,苏比不禁露出了微笑。

“砸窗户的人呢?去哪儿了?”警察恼羞成怒地问道。“你不觉得我就是吗?”苏比的语气中带着讥讽的意味,但态度却很好,因为他觉得他就要交好运了。

但警察并没有认为这件事和苏比有什么关系,他觉得没有人会那么蠢,砸完了玻璃还等着被抓,并且与法律的执行者说话时还能谈笑风生,他相信嫌疑人早已经离开了案发现场。这时,警察看到有一个人正在半条街外追赶一辆汽车,于是他便提起警棍向那个人跑去。当然,这次的追赶显然是无稽之谈,可是苏比却开始有些懊恼,他只能继续闲逛,以寻找下一个机会。

在马路的对面,有一个装潢普通的餐厅,不过在里面一定能填饱肚子,而且也不用花太多的钱。确实,这家餐厅很是一般,餐具质量粗糙,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饭菜也清淡无味,餐巾纸薄如蝉翼。苏比仍旧穿着那条充满了负罪感的裤子和鞋子,他走进了餐厅,等待着侍者的审判。最终,他坐在了餐桌前,并且吃了牛排、煎饼以及炸面圈和馅饼。饱餐后他直接叫来侍者说:“我没钱,所以你现在可以去叫警察了,动作快点,别让我等太久。”

“没有必要叫警察!”那位侍者说话的声音就像奶油蛋糕一样油腻,眼睛则像曼哈顿鸡尾酒里的红樱桃,他叫道,“嘿!这儿有一个骗子!”随后,两名侍者协同合作,动作敏捷而且熟练地将苏比扔到了那个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苏比的左耳朵与粗糙的地面进行了一下紧密的摩擦。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关节缓缓移动,就像是木匠打开一节节的折尺那样,最后还不忘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看来想要被警察抓走,只是一个美梦而已,那个岛真的越来越遥远了,因为他看到在距离餐馆两扇门的地方,正站着一名警察,但他只是笑了笑,之后便走开了。

苏比一直走过了五个街区,他的心理在作怪,他又恢复了实施被捕行动的勇气。眼前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志得意满地认为这次绝对可以成功。在他的前方,一位衣着朴素的可爱姑娘正痴痴地站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外,眼睛盯着橱窗里陈列的男士用来刮胡须用的水杯和墨水瓶架。而不到两米的地方,就有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警察正依靠着消防栓站着,神情严肃。

苏比这回的策略是装扮成一个色鬼,侵犯的对象自然是那位端庄的姑娘,而一位严守自己岗位的警察就在不远处,眼前的一切让苏比相信他马上就会体验到警察那熟练的擒拿术,他相信当他的胳膊被扭住时,那将是快乐的。之后他就可以马上到达他的小岛了,寒冷的冬季将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苏比把教会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扶正,又把已经缩进去的衣袖拉了出来,把帽子向后戴了戴,让它保持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很痞地向那位姑娘走去。他对着那位姑娘抛了个媚眼,又突然干咳几声,嬉皮笑脸地在她旁边转来转去,将一个无耻的好色之徒的形象塑造得生动贴切。苏比偷瞄了警察一眼,果然那个警察已经注意到他了,并且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个姑娘避讳地走了几步,之后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橱窗里的展品。苏比也跟着姑娘走了过去,他像个痞子一样,举了举头上的帽子,大胆地说:“哎,贝德莉亚,去我家玩玩怎样?”

警察仍旧寸步不离地盯着他。这个时候只要那位姑娘向警察示意一下,他就可以到那个岛上去过冬了。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想象出警察局里的温暖与舒适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位年轻的姑娘并没有转向警察的方向,而是转向了他,并且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口,兴奋地说:“好啊,不过你得先请我喝一杯啤酒。倘若不是那个死警察总盯着我,我早就和你说话了。”年轻的姑娘攀附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常春藤缠绕着大树一样,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从警察的身边走过。苏比感到十分丧气,他觉得他命中注定就是一个自由的人。当他们二人转过街角的时候,苏比用力甩开了那位女士的纠缠,拔腿就跑,一直跑了很远才敢停下。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站在了灯火最为明亮的街道上,这里各色行人你来我往,上演着一幕幕真实生活的歌剧。名门淑女身穿貂皮大衣,绅士们则身穿礼服,即便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夜晚,他们都能迈着轻快的步子走来走去。此时的苏比感觉到一种恐慌,他害怕自己是中了某种魔咒而错失一次次被逮捕的机会,并且永远不会被逮捕,这个想法让他胆寒。直到看到明亮的剧院门口正在巡逻的警察时,他才又恢复了信念,他这次想用扰乱治安来进行绝地反击。

苏比开始像一个酒鬼那样,在人行道上大喊大叫,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是撕裂的。他用尽浑身解数,四肢全部都用上了,总之是想尽办法大闹一番。可是警察却轻松地玩转着警棍,背对着苏比,反倒对市民解释说:“这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在庆祝自己球赛的胜利,他们让哈特福德学院一个球都没有攻进。这种庆贺的方式确实有点吵,不过还算可以忍受。我们已经接到上级的通知,所以就让这帮孩子尽兴吧。”苏比有些绝望了,他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吵闹。难道就没有一个警察愿意管他的闲事吗?在他的脑海中,那座小岛就如同是难以触摸的世外桃源。一阵寒风来袭,他只能把上衣的纽扣扣上。这时,苏比看到一个绅士正在一家雪茄店里摇晃着火苗去点燃手里的雪茄。就在那个人进入店铺的时候,顺手将自己的优质绸伞戳在了门口。苏比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于是进了店铺,不紧不慢地拿起那把伞,再缓步离开。正在点雪茄的男士赶忙追了出来,他厉声怒斥:“这是我的雨伞。”“哦?是吗?”苏比用嗤之以鼻的态度回应,他完全不在乎在盗窃罪的罪名上再加一个侮辱诽谤罪,“既然是你的,那你报警好了,让他们来抓我啊。是的,你的伞就是我偷的,你快去叫警察啊。街角那儿就站了一个。”

伞的主人有些胆怯地放缓了脚步,而苏比也跟着慢了下来。苏比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次他又会希望落空。而街角的警察正注视着他们。“当然,”那男人说,“那是——伞——哦,好吧。你知道有的时候难免会发生一些误会,如果这真的是你的伞,那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承认这把伞是我今天早上在一家餐馆里捡到的,如果你认出了它是你的,那么就物归原主吧。”

“它就是我的。”苏比气急败坏地说。伞的前任主人怨恨失意地离开了。那位警察则腿脚麻利地跑去搀扶一位身穿华贵礼服、身材火辣的金发女士过马路去了,他担心两条街上来来往往的车会不小心撞到她。

苏比继续向东走,当他穿过一条正在翻修的街道时,恶狠狠地将那把伞丢进了一个被挖开的坑里,嘴里不停地咒骂着那些戴着头盔、拿着警棍的家伙。他一心想犯错被捕,但偏偏变成了一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没人说错的国王。

无奈之下,苏比又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街道上,这里的路灯昏暗,但也比较安静。他沿着这条街往麦迪逊广场走去。纵使他的家只是公园里的一条长椅,但回家是一个人的本能反应。

可就在一个异常安静的街口,苏比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古老的教堂,它的样式古雅,而且带有山墙。透过一扇已经褪色的紫罗兰色的窗,可以依稀看到里面柔和的灯光。毫无疑问,风琴师正在为了星期天的赞美诗而刻苦练习呢。甜美的音乐飘进了苏比的耳朵,他痴迷地将身体紧紧地贴在那些螺旋形的铁栏杆上面。月光皎洁、静穆,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只有几只在屋檐下的麻雀偶尔在睡梦中发出几声唧唧喳喳的声音。此时,他仿佛身在一个让人肃穆的墓地之中。风琴师弹奏的圣歌把苏比牢牢地粘在了铁栏杆上。因为曾经他是那么熟悉这首圣歌,那时候他还对生活饱含热情,他还有母爱、玫瑰、理想、友情等一切纯洁的思想,当然还有洁白的衣领。此时,苏比的心软化了,风琴手弹奏的圣歌和这古老的教堂影响着他的精神和思想,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他突然恐惧地看到自己已经掉进了深渊,他正过着堕落的日子,作着毫无价值的打算,破灭的希望和欲望糟蹋着他自己的身体,还有卑鄙的动机——这一切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让他异常激动。此时他有了一种要与命运作抗争的冲动。他要自己拯救自己,把自己拉出泥潭。他会再一次证明给世人看,他是一名真正的男子汉。他能战胜已经被邪恶念头所控制的自己。他还年轻,他的野心还在,他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管风琴发出的音符已经在他的思想中引发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就要去嘈杂的市中心,寻找一份工作。曾经有一个做皮草生意的人为他提供了一个司机的工作,明天他就要去找到那个人,重新申请这个职位。他要成为一个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他会……苏比感觉有只手正按在自己的胳膊上。

他霍地扭过头来,只见一位警察的宽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苏比说。

“那就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