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鲁迅与朱光潜本没有什么直接接触,偏偏在晚年,“好斗”的鲁迅还是给了朱光潜一击,从而给文坛留下一段聚讼公案。

事情起因是,1935年12月,朱光潜在《中学生杂志》第六十号刊登了《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夏丏尊本是朱光潜的旧友,当时正在上海办《中学生杂志》,积极致力于青少年教育,探讨和普及文化与文学知识。朱光潜在文章中这样说:

前几天接得丐尊先生的信说:“近来颇有志于文章鉴赏法。昨与友人谈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句大家都觉得好。究竟好在何处?有什么理由可说:苦思一夜,未获解答。”这封信引起我重新思索,觉得在《谈美》里所说的话尚有不圆满处。我始终相信“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各人各时各地的经验,学问和心性不同,对于某一首诗所见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这就是说,欣赏大半是主观的,创造的。我现在姑且把我在此时此地所见到的写下来就正于丐尊先生以及一般爱诗者。1

……

玩味一首诗,最要紧的是抓住它的情趣。有些诗的情趣是一见就能了然的,有些诗的情趣却迷茫隐约,不易捉摸。本来是愁苦,我们可以误认为快乐,本来是快乐,我们也可以误认为愁苦;本来是诙谐,我们可以误认为沉痛,本来是沉痛,我们也可以误认为诙谐。我从前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以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凄凉寂寞的情感,所以把它拿来和“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诸例相比。现在我觉得这是大错。如果把这两句诗看成表现凄凉寂寞的情感,那就根本没有见到它的佳妙了。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我在别的文章里曾经说过这一段话:“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作诗的极境,把诗神阿波罗摆在蔚蓝的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作甜蜜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这里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形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这篇短文是就唐代诗人钱起的《湘灵鼓瑟》中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何引发美感而着笔的,其基本的意思是,“玩味一首诗,最要紧的是抓住它的情趣”,“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作诗的极境,把诗神阿波罗摆在蔚蓝的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作甜蜜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这里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

让朱光潜没想的是,鲁迅在看到这篇文章后十分重视,马上态度鲜明地给予了正面批评,他在1936年1月《海燕》月刊第一期上发表了《“题未定”草(六)》和《“题未定”草(七)》两篇文章,对朱光潜的观点加以驳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