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时新帝即位,还是需要有足够的羽翼支持和宫廷力量。刘邦讨伐英布归来,已是病入膏肓,他选择利用吕后的宫廷力量来支撑太子,但是并不希望作为吕后妹夫的樊哙能够掌管军权。刘邦就此决定,铲除樊哙,即便这位老将曾跟随自己白手起家、出生入死,但在皇权面前,一切情感都需要让路。很巧,这个时候,就有人向刘邦进言,称樊哙与吕后串通谋反!
在那个充满了战争和背叛的时代,谋反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于是高祖当场勃然大怒,下令陈平领大将军周勃,前往燕地,擒杀樊哙!
到了这个时候,文武百官大致已经看出了端倪,接管兵权和朝堂政治力量的,不是吕家人,而陈平、周勃擒杀樊哙这条命令,显然已经是刘邦为继位者安排好的羽翼。新帝即位,内有悍后吕氏镇压朝臣,掌控宫闱,却又无军权兵力,外有陈平、周勃等忠心刘氏大将,遵循着刘邦“非刘姓者得皇位,天下共击之”的遗命,却又无宫廷势力,难以介入皇权斗争。内外势力均衡,继位新帝江山永定。所有的安排,天衣无缝,唯一的破绽,只剩下樊哙了。
燕地樊哙大胜,陈平暗带大将军周勃前来宣召。樊哙不知是计,孤身匹马,前来接旨。结果使节箱车后冲出周勃,意欲擒拿。此时的樊哙,选择了不做抵抗,束手就擒。
拿住樊哙之后,陈平似乎是想起了当年的旧情,也似乎是不忍心。却并没有立刻执行刘邦的命令斩杀樊哙。反而犹豫起来,与周勃开始商议。
“皇上许是受了奸人蛊惑,也正值英布叛乱,心烦怒燥的气头上,才下令诛杀功臣吧,你我是不是应该将这事再做定夺?”
周勃一时间也没了主张,“如今天子病重,吕后专权,你我若是就此斩杀了樊哙,倘若回到长安,吕后追究起来,你我确实难辞其咎。现今,你我如何是好?”
陈平思来想去,良久,说道:“不如,你我将樊哙送回长安,请皇上亲做定夺罢了。如此,你我对皇上,对吕后,都有个交待。”
“且就如此吧。”周勃也觉得,只好这样做。
然而没有人能够逃脱岁月的力量,时光的锋利长刀不会因为刘邦尊为天子的身份而对他格外留情,当陈平一行返回长安的路上,传来了刘邦驾崩的消息。
随后吕雉开始蛮横地介入朝政,陈平、周勃也悄悄抹了一把汗,幸好没有按照刘邦的命令,当场斩杀吕后的妹夫樊哙。但两人此行任务,吕后亦是知道,恐怕以为樊哙已经被杀,将要迁怒二人,以泄愤立威了。
足智多谋的陈平面对如此危险的误会,显然不准备束手待毙,心生一计,回到长安后,冲到刘邦灵堂,伏棺痛哭,一边流泪,一边念念有词:
“您令我等擒杀樊哙,我等未敢轻易处决我朝重臣,原本想将樊哙押解面圣,可是您竟然就这样去了啊……”
显然,刘邦听不到陈平的痛哭,也不可能拍棺而起,然而,吕后等人,却松了一口气,马上下令,释放樊哙,恢复爵位。
看起来,陈平救了樊哙一命。可是,果真如此吗?
其实,救了樊哙一命的,恰恰是樊哙不干预朝政、不参与权力核心斗争的为将之道。若是他有心参与吕氏对皇权的染指和斗争,那么刘邦根本不会派遣他领大军出征燕地。早早就会如韩信等人一般,将其处死。
而不参与朝堂势力角逐的樊哙,也恰恰让刘邦留给制约吕氏的陈平、周勃等老臣,无法判断他的立场。残酷的权力斗争之中,任何势力都需要非此即彼的选择队列,而始终满面烟尘、质朴憨厚的老将樊哙,却恰好处在了一个既可以被拉拢,又可以成为敌人的中间位置,无论是哪一方,都需要保护和争取,而不是斩尽杀绝。
樊哙或许早已明白,吕氏利益集团需要保护和拉拢他,以期得到军方的支持,获得争夺权力的可靠倚仗,而朝堂老臣一方,也需要保护和控制他,即由此得到吕后妹夫、新帝叔叔这层身份的他,来牵制宫闱之内的力量。
他始终不露锋芒,始终不明确选择,他只是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冲锋陷阵的粗鲁匹夫,看起来就像一把刀,毫无个体意识,只会不停地跟随在“聪明人”身后,对那些远比自己看起来更加“多谋善计”的能人智士,他保持着足够的尊重,甚至当韩信被贬与他同列之时,也毕恭毕敬,面对韩信毫不客气的“吾辈一生,战必胜,攻必克,岂知竟与樊哙为伍”嘲讽,樊哙却依旧口称大王光临,蓬荜生辉。然而韩信早已惨死在未央宫的钟室,而他,却依旧能够得到刘邦的信任,带领大军,南征北战。
这样一位看似没什么主见、没什么计谋、没什么心机的粗鲁行伍之人,一生经历风雨坎坷无数,却总是能逢凶化吉,最后得以善终。
他就像一把落满了灰尘,锈迹斑斑的破旧长剑,质朴却坚硬。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生死搏杀,早已让这位老将看破了红尘,他清楚自己的能力,明白自己的位置,并不轻易显露自己的想法,看起来,就像一个憨憨的老士兵,没有想法。
掩卷长思,却能够从厚厚的时光尘埃之中发现,这个挥舞着盾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能闯到君王面前放声大哭的朴实“壮士”,竟然有着所有兵书战策上都未能讲述的,笑傲人生沙场的真正智慧。
西汉王朝的皇城之内,雁门之外,凛冽的风一直吹个不停,漫天风沙下,有一个高大憨厚的背影,披着满是裂痕,失去光华的铠甲,独自舞剑,似乎,劈开了乌云,回过头,傻乎乎地咧嘴一笑,好像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吆喝:
“狗肉,——香喷喷的狗肉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