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阳光正好,我去田家沟,静坐在两棵核桃树下。
树荫如盖。树干上几年前挂好的牌子上赫赫然写着“树龄二十八年”。
我仰望树冠,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给叶子染上了光泽明暗;一小块一小块形状各异的蓝天从叶子稀疏的空间漏下来,叶绿得好,天蓝得好,瓦蓝配鲜绿,两种色彩相得益彰,那种生动与和谐,是顶尖的画家都描绘不出的。
核桃树到底有多大呢?我学父亲丈量土地的办法,在树荫下规规整整走,从东到西二十六步,从南到北二十四步,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核桃树呢。
两棵核桃树面对面站,间距不到两米。
两个人近距离面对面站二十八年,会怎么样?两小无猜时,彼此陪伴,近了还嫌远 ;长大些,各自有了棱角,生了间隙;再长大些,鹬蚌相争……两棵核桃树各自长了一颗慈善的心,面对面站,却没有为争夺养分和阳光而动干戈,相向的一面接触而不抵触,相背的一面则无限向外扩展。一起活,活到老,是两棵核桃树的誓言。
有人说它俩是夫妻树,有人说是兄弟(姊妹)树,还有人说是母子树。哪一种说法都美好,都让人浮想联翩。
我在大核桃树下坐。树盖纷披,有一枝甚至垂到了地面,绿而柔软的核桃叶、拇指大小对生的两枚又两枚毛茸茸的绿核桃匍匐在我的膝盖上,时间走得慢而安宁,让人觉得生命稳健,灵魂安逸。花喜鹊在树枝上梳理羽毛,叫了几声,从这边的树枝飞到那边的树枝上,又慢慢飞远,打开的花尾巴像一把花扇子。蜜蜂的叫声、蝴蝶的歌唱都落入人的耳朵里去了,嗡嗡嗡,嘤嘤嘤,此起彼落。在大核桃树底下消磨时间,是很奢华的生活。核桃树旁飞檐、红柱、雕花的屋子里在播放轻音乐,或古筝,或钢琴,或琵琶,或大提琴,都是疏放心情又万种缠绵的那一种曲子。于是想,若有水袖、绣花衣、绣花鞋的伶人在核桃树下曼舞唱曲,定是人间绝美风光。
这两棵核桃树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该是两只花喜鹊从山外抱来两颗核桃,没抱紧遗落此地长出来的树苗吧?也或许是一对被封建父母拆散的情人植树为念?我把自己的猜测说给景区的管理人员听,她就笑,说这沟里原先有人住,现在都搬到山顶塬地去了,建景区时只剩下一户人家,核桃树就是他们栽植的,那些年粮食紧缺,听说这树上的核桃顶几个人的口粮呢。
我们往田家沟深处走,槐花成阵,花香直向人身上扑过来,千年土剑群在密密实实的树背后站,树怀抱着一池一池的水,偶有彩凤被谁惊着了,凌空而过,华丽的羽翼俊俏的貌相养眼更惊喜人的心。寸长的两只小花雀,在池塘边的石子上站,又迈着碎步追逐,十分淘气。
遇到了收景区塑料瓶的大妈,问路,真是巧,她竟然是从沟里搬出去的村民。问及沟里当初的情况,大妈爽快健谈,说当时沟里十几户人,日子苦,可沟里的水养鱼养田地,随便开一点地就能种菜,山上多的是草,就养牛羊,家家户户人勤快,生活还过得去。说起大核桃树,大妈眉开眼笑,说了好多事情:核桃树叶子又软和又结实,一点都不脆,女娃娃就摘叶子包指甲花泥,染出红红的好看的指甲来;男娃娃淘气,老用弹弓打树上的青核桃练靶子,没少挨揍;麦子上场核桃满瓤,娃娃们嘴馋,一石头飙上去,总会打中几个,就砸开吃,男娃女娃的手指嘴唇都被染黑了,第二天到学校被老师查,满教室举起来的都是小黑手,像黑手党。又念及核桃树的主人人好,每年打了核桃,东家西家都送,剩下的晒干挂窑门口,过年取下来给拜年的娃娃们发,整个沟里的人亲和如一家人。“建景区时,县城里的干部都来田家沟栽树,树长得好,保护得更好,你们看,核桃都快铺到地上了,也没人乱摘。我们一天天老了,说不定哪天就奔黄泉路上了,可大核桃树在呢!”大妈说得很动情。
后来无意间听说田家沟建风景区时,核桃树的主人是最后搬迁的一户,关于大核桃树,有人建议她砍伐了做家具用,核桃木可是好木材。有人建议她卖给政府,说这么大的核桃树,又在景区中心,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女主人淡淡地说:“就留下吧,核桃树在,也算心里有个念想。”临走,两口子绕着核桃树走了好几圈,说树上的鸟窝,说核桃树哪一年结了多少核桃……大核桃树听得一句不落。
光阴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是泥,总会一层层沉淀下去;是水,终会清得能映出一轮皓月来;是两棵面对面站的核桃树,就长到枝繁叶茂,遮阴,结好多好多的核桃,把自己修炼成慈眉善目的模样。时光让一个人一棵树成熟,懂得怎样去付出,才能收获幸福,因为心中有爱,所有的付出,都不觉得苦与负担。凡尘俗世,人因为拥有一颗爱植物、爱人的心而美好。
返回时,我又在大核桃树下坐了好久,核桃树绿得沉静、浓深、温润,像荷花,安安静静落在池塘里。树安心地长,人开心地活,生命,原本就应该这样静好、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