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有一个大众的名字——师傅!至于姓什名谁,少有人在意过。
在安泰花园一号楼面街处租下店铺修自行车才是去年的事,之前,他一直摆地摊修车,一箱子家伙什儿,一顶遮阳遮雨褪了色的木把大伞,是他的全部家当。
四五十岁的他,个矮,黝黑,瘦,话不多,但人很精神。
每次路过,总见他蹲在自行车旁,要么给车轱轮充气,要么翻动车轮的胎打磨、修补,要么手里拿着扳手钳子,拆拆卸卸,很少见他有空闲的时候。
师傅干活又慢又稳,一点都不急躁。你跟他打招呼,他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应一声,回一个朗朗的笑脸给你。正忙着手里的活儿,有修车的人来,他就放下手里的工具,帮着仔细查看,仔细回答车主的问询,若是问题不大,当下便解决掉,人家推车走了,他还望着远去的背影,笑,笑得清澈、自在。若你恰好没带钱或者钞票面值大他换不开,就说“算了吧,下次给”,还笑,笑容里全是真诚与和善。
歌星影星的笑,大都是对着镜子练出来的。对着镜子练出来的笑,很迷人,但掺了假。他的笑,自然、真诚、温良、谦恭,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那一种,像白云飘在蓝天上,笑里全是祥和与安宁,他的笑有安人心的力量。
有一次,我上班时才发现车子出了问题,急匆匆推车到他店铺处,却吃了闭门羹。时间紧促,索性把车子锁在门口打车上班去,中午下班去时,竟然已经修理停当了。我由衷地道谢,他说顺手的事,笑得很开心。前几日瞳儿的自行车断了链子,我的车子也生涩难骑,一并送到他的摊位上去修理。去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告诉他瞳儿第二天上学骑车,必须得修好了,他笑,让我们放心散步去,八点来推走,看样子还没吃下午饭。八点多我们去时,两辆车子精精神神、干干净净地站着,都被修理好了,还给我的车子换了色彩、大小相匹配的车篮,却只收了十五元。我过意不去,执意留下二十元,他翻出五元硬塞给我,叮咛瞳儿的车子空闲时再推过来,他得重新组装一次,这样孩子骑上会更轻快些。
师傅活儿做得好,人实诚,又事事为车主考虑,各色各式的自行车便总在他门前排着队。这不,从摆地摊到有了自己的修车铺,真正鸟枪换炮了唷。
每次从他摊位前过,看他安静地忙碌着,一颗染尘的心就会豁亮许多。
(二)
我有两截压柜子底的碎花布,一截素白底子兰花花,一截浅粉底子小白花。碎花布是朋友送的,又柔软又好看,几年了,总也舍不得用。前几日被一旗袍裙样式击中,花了些工夫描出裙子的草图,一门心思要用这两截碎花布做那样的旗袍裙来穿。
是奔着那些装潢精美的制衣店去的,一连跑了几家,都拒收。成衣店的师傅们自带尊贵,漠不经心瞟一眼我手中的布料,就以活多忙不过来为由把我拒之门外。恰好是周末,我便一家接一家寻遍了小城里有名气的制衣店,却没有一家愿意收我的碎花布。
有好心人告诉我市场上有揽零活的,活精细着,可以去试试。
走进贸市场,扫视一圈心就凉了。市场成了大杂烩,卖衣服鞋袜的,卖小吃的,卖农用品的,各自为阵。蹬缝纫机的大嫂常年在市场里揽活做活,貌相体态都粗糙。彼时她正在扎一条布褥子,缝纫机针嗒嗒嗒走得飞快,给人“粗针大麻线”的粗陋感觉。却热情,停下手里的活儿,摩挲我的布料,说这样的好布这些年少见了,有读书人遇到一本好书般的惊喜。看了我画的旗袍裙式样,连声说做得出做得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下决心把布料给了她,却闷闷不乐,担心我钟爱的碎花布会毁在她手里。
磨蹭了好些日子才去取,是忐忑不安的,在看见布裙的那一刻却眉开眼笑。裙子式样好,做工也精细,一点都不比成衣店做的衣服差,只是宽大了些。我连夸大嫂好手艺,她便腼腆地笑,又说:“棉布缩水呢,担心你洗一水会窄小,所以缝宽大了些。”
试穿的时候有一点点失望,裙子宽,腰身便显不出来,有大腹便便的感觉。想起大嫂说棉布缩水,就在水里浸泡,晾干。居然真缩了一寸多,再穿,旗袍裙很贴身了。
棉布对皮肤的脾气,柔软贴身,又是朋友送的,有温情暖意在里面,现在添了质朴大嫂的手泽,每次穿,都有不一样的开心。
(三)
今夏流行的那种类似水晶的鞋子又漂亮又凉快,恰好遇到,乐滋滋买了一双。
却鞋底子薄,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薄的鞋底子穿着必定脚受罪,便想去鞋摊上多粘一层鞋底。
家福乐超市不远处,修鞋的小师傅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看过我的鞋,告诉我得十元。我习惯性讨价还价——八元!他看一眼我,慢吞吞说:“别人都十五元呢,就给你收十元啊!”听他的话,我猛地打了个激灵,猜度他要么是我曾经的学生,要么是学生家属,暗自红了脸。
小伙子因小儿麻痹症而残疾,走路得拄拐。
我告诉他得去买些零碎东西,之后来拿鞋子,他点头。小伙子长得帅气,看样子不到三十岁,许是因为经历过磨难,有超乎寻常的安静。
我买完东西回去时,他已经粘好了鞋底,正在修理。我坐在摊位前的小凳子上等待,他用刀子慢慢削去鞋底多余的部分。修鞋子的他,认真,安静,鞋子在他手里成了工艺品,修一会儿,瞄一下,又修,像是爱读书的人沉到书里去了,像是鱼儿游入深水里去了那样投入。
鞋子递到我手中,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有修理过的痕迹。我递过去十元纸钞,真诚的道谢,准备转身离开。他从装零碎纸币的小箱子里翻出两元钱给我。我连连摆手,他执意要给,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走出一段路,回头,他在忙手里的活儿,不远处车来人往,他的安静却不受干扰。
骄阳似火,唯他这一处,满是清凉。
(四)
低处,有对生命的尊重,有对生活的热爱。
低处,那些平凡如大海里一滴水的人,尊贵地活着。
低处,风景独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