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回娘家喝侄子小孩儿的满月酒。门前跟我年龄相当的榆树下,几张迎客桌前,音响里的曲子唱得欢天喜地。
村子里各家各户都有人前来祝贺,院子里一顶又大又红的帐篷下,一排长条桌上摆放着各种小菜,旁边的大黑锅里,烧埋着一只土鸡的辣子油很汪的小饭汤。虽说是简易的酒席,却也各色菜肴齐全,又是专顾红白喜事的厨师来做,饭菜倒也别有风味。
少小离家老大回,多年不见,能从相貌上一眼认出来的多是叔伯大婶,比我年龄小很多的,就弄不清谁是谁家的孩子谁是谁家的媳妇,便总扯了哥的胳膊偷偷问,恍然大悟,也照旧稀里糊涂。
酒足饭饱,带瞳爸去我小时候嬉耍过的地方走走。
(二)
二奶奶家的碾麦场里,密密匝匝全是草,莎草呀,野苜蓿呀,蒿草呀,叫得上叫不上名的,都蓬勃。我穿裙子,一抬脚草秧子就扫着小腿肚子了,痒簌簌的,像小虫子在咬。核桃树的树枝都垂到脚跟前了,双柯叉的大核桃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老人说麦子上场核桃满瓤,便摘了两个握在手里,摩挲来摩挲去。
二奶奶家的地坑庄子已经塌陷得不成样子了,到处杂草丛生,大大小小的树野着性子生长。土拥得只剩下半个窑洞口露在外面,窑洞前一树红杏,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惹眼。
我们在二奶奶家的崖背上走走停停,二奶奶的眉眼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二奶奶是生活在我身边的唯一一个小脚女人。二奶奶的脚不大不小,正好三寸,二奶奶因此干不了肩扛手提的重活,可农村是不养闲人的,鸡猪狗猫都要喂养,一家人的饭菜衣服,二奶奶指定躲不开逃不掉。她便总是很忙,摘了黄花菜稍稍蒸过,摆在高粱秸秆缝成的水缸盖子上端到麦草垛上晒;二奶奶用顶针绑在短竹棍上做成削葫芦长条的用具,夏季菜园子结了大个皮老的葫芦,她一一摘来摆在树荫下,盘腿坐在一堆葫芦前,削皮之后,左手抱着葫芦,右手执着自制的工具,葫芦转着圈,白嫩的葫芦条就漏小鱼一样变成长条盘在一起,二奶奶能一口气削完一个葫芦不断线,可神了!她把粗面条一样的葫芦条搭在铁丝上晒,把吃不完的豆角剪成丝晒,还把苹果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削成片摆在太阳下晒。苹果片一晒就发出甜丝丝的好闻的味道来,惹得我们嗓子眼痒痒的馋。
二奶奶家的苹果是六月鲜。六月鲜六月鲜,六月就成熟了,鲜着呢,灯笼一样挂在树枝上,又红又大,惹得人流口水。我们一帮孩子便装模作样在二奶奶家的苹果树周围玩漏面面土的游戏,只待二奶奶离开,就伺机而动偷摘苹果。可二奶奶一到六月就寸步不离守着苹果园,即使离开,也会在树下拴了狗,还嫌不够,竟然在苹果园周围扎了枣刺篱笆。若她发现我们在窥视苹果,骂声就从远处顺着风钻入我们的耳朵里。偷吃六月鲜屡屡落空,为此,我们曾经私下里说“小气鬼鬼子,生个娃没腿腿子”之类的坏话,你一句我一句狠骂过二奶奶。吹风的时候,体质弱的落死荚荚苹果就会掉下来,也有黄蜂贼,偷偷在最甜的六月鲜苹果上钻洞洞。二奶奶就会大发善心把掉落下的、有洞的苹果赏赐给我们,我们便都盼着大黄蜂在更多的六月鲜上钻出洞洞来,甚至会冒着被蜂蜇的危险,摘了草叶把周边的大黄蜂往二奶奶家的苹果园子里赶。
我因为馋二奶奶家的苹果屡次被母亲教训,母亲说二爷年年月月病在**,二奶奶指望着卖了苹果给二爷治病呢。即便如此,每逢苹果成熟清园子,二奶奶还是会给东家西家送一篮子尝鲜,若看见我们在果园旁巡着,也大大方方送苹果给我们吃,脸上满是笑意,解释说以前骂我们是担心果子没成熟就被我们给糟践了。我们于是冰释前嫌,又你一句我一句说讨二奶奶喜欢的话。
二奶奶颠着三寸金莲端着簸箕捡拾麦粒中的土粒小石子,我们就围在她身边,你也捡我也捡,黑乎乎的小手满簸箕。二奶奶端着针线笸箩做针线活,我们就抢着给二奶奶穿线,争先恐后巴结二奶奶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想她能痛痛快快摘掉裹脚布让我们看一眼她奇妙的脚丫子。平日里好多事我们吵一吵二奶奶就让步,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吵急了她就拎着笤帚疙瘩撵我们走,二奶奶恨恨地说:“一双害死人的臭脚,有啥好看的。”现在才弄明白,不懂事的我们当时是戳到二奶奶心窝子里的痛了。
二奶奶不在了已经好多年,人去窑空,六月鲜苹果树也都枯死了。这一刻,一树红杏在二奶奶家废弃的窑洞前红艳艳,让人觉得光阴荏苒,人生如梦。
(三)
二奶奶家门前,有一条连通两个生产队的小路,我家在二奶奶家的西边,小路也从我家门前穿过。
小路的东西两头各有一个蓄积雨水的大涝池,大人们在那里洗衣服,我们小孩子挖了一大团泥上来,变着花样玩泥巴。水里有六条长腿的昆虫,蹦蹦跳跳的挺活跃,大家伙儿都叫它“水骡子”,男娃娃逮空就脱光衣服钻进去耍水,抓水骡子,被妈妈们追得拎着衣服光溜溜地乱跑,弄得到处鸡飞狗跳是常态。谁家若买了新的大黑锅,就搬到涝池边挖个坑滋锅,先在锅背面糊了一层泥巴,翻过来架着柴火烧烤。锅烧热后,用白萝卜蘸清油一寸寸擦过,嗤啦啦,腾起好闻的烟味来,锅内便黝黑发亮。之后在锅里烙死面饼子,炒豆子,烤熟的饼子炒熟的豆子,在场的人个个有份。据说大黑锅被这样滋养后,就大方了,蒸出来的馒头才又白又软和。那时候大人们说,小气人家蒸出来的馒头可都是又小又硬的。
我家门前的小路正中有一棵大杏树。杏树上的杏子刚从花苞苞里出来,孩子们就不安分了。上学路过飙一石头杏树,放学回家又飙一石头,揍下几颗青杏来,酸得咧眉皱眼的。男孩子盯着我家没人,出溜溜爬上树,摘了杏子不说,还捎带着扯下一枝树骨来,我又生气又心疼,没少骂过他们。
记得有个坏男孩老偷吃我家的杏子,一次次挨我的骂,便怀恨在心。偏巧他和我同班,座位又在我身后,他故意把我的辫子拴在他快用完的墨水瓶上,我一动,墨水瓶倒了,倒出一些墨水来,他就大拳头在我头顶晃悠,逼我赔他一瓶新墨水,并且威胁我要是告诉老师,他一定让我死的很难看。我怕要钱会被母亲打骂,回家就没敢说,他便每天攥着大拳头追前追后欺负我。忍无可忍,跟哥哭得梨花带雨,哥可是出了名的刺儿头,气冲冲领着我找他,给我护驾,那家伙一见我哥,立马就蔫了,把我给得意的呀。
每年的秋天,小路上一排排高大杨树的叶子渐渐枯黄了,风一吹,就大蝴蝶一样飘呀飘,落得满地都是,我和大姐二姐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扫好一堆又一堆,装满背篼背回家,在场院里晒干,可以煨一个冬天的暖炕。
……
现在,小路已经被阻断了,我跟瞳爸在树荫下慢慢走,给他讲我童年的种种,抬头,树荫遮着残破的墙壁,光影幢幢,被草覆盖得只留一些辙印的小路上,草木安宁。我突然有些茫然,仿似活在前世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