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首歌,唱褪了蝴蝶颜色(1 / 1)

“你觉得哥哥唱得怎么样?”

“举重若轻。”

——当年《追》获香港金像奖最佳电影主题曲,林夕答记者问

2009年3月30日,在《禁色的蝴蝶:张国荣的艺术形象》新书发布会上,林夕谈到了这部书的主人公,张国荣。他说,“我计算过原来共有49首,当然有更多歌手超过这个数字,但这49首都能像黄金的成色一样达到999,却是很难得的。”的确,细数林夕为张国荣所写之歌,乱花丛中信手摘来皆是词中佳品,飞扬、缠绵、妖媚、忧郁、沉溺、喜悦、悲伤,无一不是其词作之上乘。这想必也有张国荣自身的因素在,若不是他超强的驾驭和创造力,想这番合作也是平庸至极。

林夕遇到张国荣,是在1987年的那首《妄想》,彼时林夕写词还达不到现今的成熟内敛,张国荣的歌唱风格亦是不够强烈。第一次合作,时间并不长久,只因张国荣1989年突然宣布告别歌坛,再遇到林夕,已是1995年。能够再度合作,是林夕难以想到的事,多年以后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当初那首《妄想》真是写的好烂,不明白张国荣为什么会找他填词。但正是有了这次的再度合作,林夕为他写出无数获奖金曲,更鼎力包揽他多张专辑的几乎全部词作,《我》《红》《陪你倒数》《梦到内河》……这些或妖媚、或喜悦、或纠缠的歌曲,才得以经典地呈现在大家面前。

分析林夕为张国荣所写的词,很难没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些词如此地贴合他整个人的气质和性格?为何经过张国荣演绎出来如此的天衣无缝,甚至是极大地增强了他在舞台上的王者风范?那么词是林夕写的,他又是如何了解到张国荣心底深处最需要的这些东西?

不得不承认,词作者与歌者在进行一首歌曲的创作时,是可以紧密到合为一体的。林夕与张国荣亦是在长久的磨合与反复的修改、尝试中,达到了这般神话境界。在这种近乎于感情撕裂的思想斗争中,林夕终于在1988年为张国荣写下第一首佳作——《无需要太多》,虽然相较林夕后期的作品,这首词作实在姿色平平,但他仍然对它珍爱有加,甚至放入自传中,留有一席之地。

还有一首不得不提的歌——《侧面》:“你清楚我吗你懂得我吗,你有否窥看思想的背面和你每天如情侣相见,说爱说天偏偏讲得太浅”,强烈而直白的像是站在对面谴责一群什么人,这样的质问多少带些霸道成分,而分析那时候的张国荣,确实红日中天,免不了有些居心不良的媒体策划些居心不良的消息,这首歌刚好合适唱给他们听!这样强烈而直接的方式倒是让我联想起娱乐圈里的另外一位歌手——周杰伦。记得他曾有首歌名叫《四面楚歌》,歌词是这样写的,“我在回家路上看到路标指着演艺圈,如果选择往前走我就必须强壮,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冲出来好几只,心想我什么时候认养这么多只狗,他们咬着苹果手里拿着长镜头好像要对着我诉说什么阴谋,会说话的狗他说他是为了狗周刊,看能不能拍我多换几根骨头”……如此的简单粗暴,观众一听就知道在讽刺娱乐圈的狗仔队。当然,两者相较,还是张国荣《侧面》版更大方霸道一些。

林夕后期的词作之所以能够轻易打动人心,实在是因为他在创作的过程中渐渐地明白“单以情写词是远远不够的,情词之所以蛊惑人心,不是因为华丽的辞藻,而是因为把握了微妙的人际心里关系。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波谲云诡存在于每一种可能的关系中,并不单以情词独尊。”而这种创作调式,恰巧也是张国荣所认同的。

很难将林夕在1995年后为张国荣创作的词作分门别类,因同一首歌既有悲伤又有喜悦,情感成分十分地微小、细密、复杂,如果硬去总结,反而容易生乱。但因为张国荣的个人气质和特色亦很明显,所以这些歌有了专属于他的气质形色。如《红》《**》一类有些暧昧有些情色上的魅惑描写,应属于暧昧地界与情爱拉锯;如《陪你倒数》《梦到内河》一类渗有末世情节世界似要明日毁灭,应属于末世情结与欲孽渊薮;如《洁身自爱》《玻璃之情》带着水仙子的自恋气息,应属于对镜自怜的萍水挽歌;如《怨男》《寂寞有害》带着一股另类的怨愤,应属于另类的“怨毒”,而更复有带着个人传奇宣言的,则是永远的《我》……

风格多变,先找几首属于“对镜自怜的萍水挽歌”简单分析,比如《洁身自爱》。

对镜自怜容易让人想到水仙,以及那个古老的希望神话。翻阅很多分析张国荣性格的书籍,几乎都会发现水仙子三字。而众所周知,林夕的感情亦是犹如站在绝望之深渊。他那绵延数十载的独爱一人不得自由的爱情经历,痛到深处情感分裂成两个极端,一边劝慰自己放手一边又继续追逐;一边享受一边泪流。经历过太多次的望而不得,情感中的一部分便会自动出来寻找或安慰自我,别忘记追逐爱情的人除了爱情本身很诱人亦是希望自己能够获得快乐,于是当外界不能给予他内心渴望的感情,就容易变得对镜自怜。

这样一个人给另外一个此类状况的人写歌,除了完美契合还会出现第二种结果吗?张国荣身上几乎一半的魅力,恰恰来自于这种对镜自怜的脆弱性。面对闪耀之明星,人们很容易把对方想得高高在上,而正是这种脆弱性拉近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明星一旦脆弱,便让普通人觉得他亦是很普通,不管取得多大的成就,仍然会痛、会哭,会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而这种情况下,迷恋他的普通人自会发觉偶像的亲切与宽容——没有谁会轻易拒绝一个亲切的人,尤其他还是位闪耀的明星。

因此,当他用颤抖的声音唱出“做孤雏只得洁身自爱”的婉转而又阴柔的歌,一个偶像脆弱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加之听众还有各种移情作用,张国荣本身又很投入,想不被打动到泪流满面也是很难的了。

2013年是张国荣去世十周年纪念,很多杂志都专门留出版面写满关于他的文字。有几篇凡提到林夕,总不外乎“感激有歌把心境道破”抑或“他不认识我却是最了解我的人”的感慨言辞。但真正能够洞察其写词用心以及背后含义的人,罕见之至。

林夕自己讲说,他为张国荣写词都在很开放的状态,运用很开放的思想。简单来说,就是跨性别,跨经验。

写歌是为了什么?表达自我,引起观众的共鸣。然而林夕的笔下,几乎一片盛世花开,迷情末世。我们大多数普通人于俗世中苟活,很难有这种极致癫狂、极致错乱的精神感受,自然难以理解这其中的境况。

折花人,惜花者。林夕以世间情爱为起点,描绘出的是盛大背景下的社会文明结构中的支离破碎。对情爱,明知一场镜花水月,却仍要带着一丝怨愤飞蛾扑火。他们要就要这一世的干脆,却从不许那空泛又无耻的来生。眼下,只有一个脚踏的世界可叫人处置,人生也只一个眼前的自己可供打理。他们也不信今生会有什么救世主,完好无损的世界结构也许明日就将分崩离析,在末日来临之前个体是自己唯一的英雄。

为什么林夕抓人心要写很多情歌?因为爱欲是人性的出发点和归属点,几乎人性其他各个点都可以通过爱欲得到呈现和反馈。不同的人对待爱情会有不同的手段与姿态,有的人自恋,有的人卑微,有的人胆怯,有的人渴望操控别人……几乎是从这些行色各异的爱情姿态里,人们了解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可以说,一个人对爱情所持的态度,几乎直接而准确地反映出这个人的人格底线。

你要相信,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世界,远远不美好于心中对它的构想。通过听歌、唱歌与崇拜偶像,很多人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自我的感情缺失。现实世界的确不够完美,上帝也不常常可爱甚至都不存在,人们唯有通过审美、通过追求偶像,才满足自我内心的强烈需求。那些喜欢和热爱张国荣的人,有谁敢说,他不是你们心中完美自己的模样?通过对一个人的欣赏与眷恋,你付出了感情和真心,同样亦收获了宽慰与满足。在偶像身上找到希望,找到光辉的种子,无论怎样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而这种对镜自怜犹如水仙的娇媚姿态,本身关乎性别的议题并不值得在此多谈。纵然两人合作了那么多带有同性色彩的歌,却也都不是为了替同志发声,一切的立足点只是“美”。在还没有与爱情发生关系时,艺术便是不分性别的。只不过恰巧他们二人都做了世界眼中的“异类”,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体会到与众不同的男男之情。但稍有学识的人就会懂得,在爱情的世界里,完全可以不分性别。看张国荣唱《怨男》时的魅惑姿态,只觉得是“美”而不是别扭抑或其他,其根本缘由就是他那种特质来自于内心深处而不是表象的角色扮演。当他对镜自怜,那镜子里的美感早已凌驾于其性别之上,只能说那些反复纠结于性别的人,实在眼光太过肤浅。

有时,将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慢慢比较,思想会越来越丰盛,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当你想到张国荣时很快便能想到林夕,但想到林夕时张国荣只是他的一个分支。林夕太复杂,他身上融合了儒、释、道、近代、当代等多家思想,要琢磨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尽管如此,倘若没有1995年的复出决定,倘若张国荣没有邀请林夕再次合作,那么,华语流行歌坛将会留下怎样的遗憾,我们谁也无法想象。

珠联璧合,锦上添花,是我所能想到的用来形容他们彼此默契的最普通的词汇。而事实上,那种电光火石般的情感碰撞,文字是无法表达出的。

失去张国荣,林夕是不完整的。至少我认为林夕有一部分的才华,已经随着张国荣的离去而顿灭。怎么说呢,千言万语还是那一句吧,他的转身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林夕的音乐是有魅力的,魅力无穷。作为间接的倾听者,我们尚且能从那些词汇里听出许多悲歌,何况他是这传奇的直接缔造者?有时,歌里的那些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划割,血肉模糊的人们不忍直视,然仍是甘愿深深地陷入他所描绘的一切关乎情感的意境中,陶醉也好,自恋也好,就任情绪借着艺术的幻境腾空而起,而不去在乎是否能够平安落地。

试想一下,创作这些感情作品的林夕,他又需要多少气力?

虽有着同样的感情体验,虽能参透世事到达艺术巅峰,但他们二人在对待现实世界的行为方式上,却千差万别。林夕可以用各种世界观去平衡,与世界达成妥协,为自己腾出一个平安地带,安稳度日,只要生活还能欣赏甚至容忍他的艺术存在,他就有继续的勇气。但张国荣在这点上,完全不同。他睥睨世界,傲视全群,重视真实,追求完美。

——这本来就是一个拥有诸多残缺的世界,又岂会完美呢?

有很多思想可供他选择,去逃避别做一个永恒的强者。但他都没选择。于是,他失去了一个弱者才能拥有的幸运。

我不敢说那些勇于追求自我的人有多坚强,但相比之下,你我苟活于世到今时今日,绝对是以一种不断向这世界妥协的唯一方式。

所以,如果没有张国荣,没有他这些年的坚持,相信不会有这样经典的49首歌。它们超越主流、非主流,情歌、非情歌对音乐的规划与界定,而成为独树一帜的声色艺术。香港未来的音乐流向会是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唯一肯定的是将不会再有另一个张国荣。他犹如一匹倔强的天马,不顾沿途险阻,倾其所有亦要绽放所有的华彩,这种比艺术天赋本身更加重要的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