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娇艳是片刻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春天来了匆匆间还要归去,转瞬便是烈日当空,焦灼得你够受,于是你便要度过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严冬来给你结束生命。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长久的梦。
——苏青
苏青在《续结婚十年》中说:“戚先生的手尽抖着,似乎有什么病,饭是仅有一些些,他吃完了便索饮冰水,我不禁抬眼瞧了他一下。他微笑道:‘不要紧的,我的胸口有些闷。’又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忙你的吗?譬如说经济方面……’我听了心中很难过,他以为天下都是势利者,不是借钱便不肯来的吗?戚太太以为我不好意思开口,便说:‘你要什么我们都肯答应的,现在算是患难朋友了。今天我们还算比你富有些,将来也许要请你帮助我们呢。’我知道她也根本误会了,只觉得其言甚凄惨,听着几乎使我落掉泪来。”
“‘快近黄昏了啊!’他感慨地说。”这位戚先生,现实中便是汪伪政权的大汉奸周佛海,戚太太则是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
这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某一天,上海的某栋公寓,门口筑起了小堡垒,很是森严,苏怀青好不容易说明来意,得到许可后,进门探望昔日的朋友。朋友此刻已然失势,同时也失去了人身自由,这种情形下,多少人避之还来不及呢,可是,小说中的苏怀青却没有顾忌这些,依然以朋友的身份前往看望,倒是出乎主人戚先生和戚太太的意料之外。
他们原本想是怀青在现实中遇到了困难,前来求助于他们,便不自觉地关心起来,说是经济方面的问题,可以帮到一二。当怀青听到这样的话语后,一时间心有戚戚,黯然伤悲起来,几乎落泪了。
难道以前的朋友,来探望他们的极少,难道朋友间的友谊只有利益的驱动,或者最终选择了明哲保身。对于怀青的突然造访,他们除了心有感动,难免会揣度来访的真实意图,这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一种自然的关怀之意,本是很简单的想法,但于怀青理解来,多了些五味杂陈的感慨。
苏怀青对戚先生和戚太太的这份友情,何尝不是苏青对周佛海和杨淑慧的情谊表达呢。周佛海是大汉奸,在政治上,苏青与他们没有半点瓜葛,但论到私人感情,杨淑慧对苏青照拂相当多,这是不争的事实。苏青记情,别人给予的点点滴滴她都会铭记于心,想来无以为报,如果探望算是一种情意的表达。那么,苏青这种行为是令人钦佩的,此时与汉奸还有来往,界限不清,是相当涉险的,留下被人说事的话柄,不是明智之举,但到底苏青是做了。
苏青的《续结婚十年》出版后,第一时间给杨淑慧送去。那时,恰逢蒋介石对周佛海颁布特赦令。杨淑慧收到书后自是感慨万千,当即回信道:
和仪贤姊惠鉴:
暌离二载,世事沧桑,可胜感叹。顷接华翰,殷勤慰藉,隆情高谊,感何可言!外子事幸蒙国恩,谅于报章早已得悉,必与妹同庆也。《续结婚十年》妹已拜读,字里行间可知吾姊年来应付难矣,妹本拟返沪一行,奈沪地无家可归,京地又须每日送守饭,故迟迟又迟迟矣。吾姊有假可否来京一转?斗室虽小尚可下榻。纸短情长,容当面诉。
此复。
敬叩
著安。
妹杨淑慧
5月26日
这封杨淑慧的来信,苏青一直保存到20世纪50年代被公安局抄家时。为何苏青选择了收存这封极可能惹麻烦的信件,答案不得而知,但是从中能体会到苏青很重视这封信,重视它的存在,重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有一种温暖叫友谊,值得且行且珍惜!
之后,杨淑慧又将书带到了狱中,带给周佛海阅读。当周佛海看完《续结婚十年》后,情感澎湃中在日记里写道:
女作家苏青,胜利后迭遭攻击,顷承赠新著,作诗二首谢之:
新书苏赠意殷勤,妙笔生花思绝群。
冷暖不困寒暑异,时宜未合独怜君。
凄凉身世类秋蓬,历尽艰辛感慨同。
乱后是非浑莫定,漫将惠誉付东风。
“一切一切的人们,从此我就再也没有遇见的机会了。”
当《续结婚十年》中怀青走出戚先生家,她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不再重逢,刹那之后便是永恒的离别。就像她与鲁思纯和潘子美,他们一场心痛的告别,一直穿刺在怀青心灵深处,难以回首。
鲁思纯和潘子美是小说《续结婚十年》中的人物,是主人翁怀青成长中最重要的两位导师。鲁思纯发现了怀青的才情,引导她成为优秀的作家、出版人。潘子美一路提携怀青,在他的引荐和帮助下,怀青认识了许多出版界业内人士,认识了金总理和戚先生等政要和权贵。
苏怀青与他们,既有师生情谊,又有朋友之情,更是同行相伴,这份相遇相知相惜的知遇之恩,怀青自是分外珍惜。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局政局的变化转瞬成烟云了。
苏青写《续结婚十年·惊心动魄的一幕》,讲述了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文中的心声**,是怀青对鲁思纯和潘子美歉疚的表白,不也是现实中苏青对陶亢德和柳雨生的救赎之意吗?
不管是小说中还是现实里,这两人都与汪伪政权走得极近,关联颇多,被列为“文化汉奸”,因此,抗日战争后肃清汪伪政权党羽时,他们即上了名单,成为抓捕的对象。但抓捕归抓捕,那是当权政府的事情,怎么又和苏青挂上关系呢?
《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有这么一段对话描写:“因为他们的家里都没有电话,我们不知道他们此刻究竟在家不,现在我想请你与我们这里的人同去,到了他们家,你先上去找他们,假使不在家,你便什么也不要提起;假使他们在家,你便叫他们走下楼来说一句话,以后就没有你的事了。”怀青斩钉截铁答道:“我不能够这样做。”“因为我不愿意出卖朋友。”“就算不是朋友吧,我也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此一来我以后便再也没有面孔出去见人了。”原来,当权者抓捕鲁思纯和潘子美,希望怀青做诱饵,以利于逮捕工作的顺利完成,于是对怀青展开劝导攻势,却遭到怀青断然拒绝。
怀青心里可以不配合,但是行动中由不得她做主便被押上了车,她在车上一幕幕地看着恩师和朋友被带离家中,那种伤切的心情,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和倾吐的。他们之于怀青,有多年的帮助和照顾情谊,不求利益,不求回报,不求拥有,确实难能可贵。更无关政治,因此,怀青只会记得他们的好,记住他们的情,记起他们无私的给予。
这一段故事旁生枝节,是怀青万万没有想到的,让她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压抑而悲哀,伤痛且难过,不时地处在惶恐中。作为与汪伪政权要员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员,怀青一直担心着,害怕着,忐忑不安。当然,这是苏青书中的怀青心理,现实中的苏青,是不是和怀青感同身受呢?
肯定是!
当然政府最终没有认定苏青有汉奸罪行,但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却将她淹没在唾沫星子中,报纸杂志上作文作画谩骂、诋毁、隐射、笑话她的,以及与她撇清朋友关系的,在这种情况下,苏青再一次深陷“漩涡门”。有句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时隔五六十年后,再去看苏青那时红透上海半边天,既是好事,也是一种无奈的伤悲吧。
苏青说:“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我不得已耳……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国家。正如米商也卖过米,黄包车夫也拉过任何客人一般,假如国家不否认在沦陷区的人民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我就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这种辩解,苏青也是无奈之举了。不发声,她憋屈,发了声,谁听她的呢?
历史的车轮,碾碎时光褶皱成远方,不管如何,一切朝着前方看,望着曙光前行,那便是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