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上花开(1 / 1)

一路上我心热得很,觉得真正的幸福要开始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而且自己做得主来。

——苏青

“‘今天船到得特别早,’他笑嘻嘻说,‘爸妈还睡着吧’?”冷不丁的,苏怀青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清音轻轻地拂过耳际。

她说:“我穿着件纯白纺绸的窄短袖高领子长衫,边沿一律镶上淡竹叶青颜色的滚条。那时太阳刚从窗格子里吐进来,我笔直站在镜前,正端详间,瞥见另一个颀长的影子突然从身后转了出来,那是贤,早来得出乎我意外!”

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此情此景,不单单是温馨、浪漫、心动,它还略带小情绪,有些许悸动的酸楚和委屈呢。而诸多的纠结,也在猛然间发酵,蔓延开去,但终归还是在一句简单的“也许”“我不知道”中,万般离愁化为了绕指柔。

她是想他的,一定是的。他也曾想她吗?

这个问题,她始终拷问着自己,他在上海有“瑞仙”,还会惦记着一个她?

《结婚十年》中苏怀青对崇贤的不放心,一直让她猜忌,疑惑着。

而实际上,徐崇贤的原型李钦后在有了孩子为人夫君后,已然有了很大的改变。

这位一直富养的公子,并不像其他“富二代”一样,时时向家中伸手索取钱财,他在经济上是崇尚独立的,希望自己经营事业,能自给自足。即使是他与苏青在上海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也不愿意求助于家中,这样倔强的坚持,最容易造成夫妻间的分歧,直接影响到情感。

一个家庭,不能自保温暖,何来安家兴旺呢?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故事了。

苏青在《结婚十年》中将这对小夫妻的团圆,刻画得十分生动,将彼此的心理,细微的动作,作了惟妙惟肖的描摹。不是新婚,却也甘甜如饴。

恰当的气氛,恰当的时机,恰当的理由,便有了对未来日子的重新规划。

《结婚十年》中说苏怀青随崇贤赴上海,是崇贤主动提出的,他不希望苏怀青在家中孤独,不开心。

但事实上,最终张罗此事的人是苏怀青的公公,他对儿子道:“你明年快毕业了,只差两学期,得好好用功一番。学校里寄宿恐怕太嘈杂吧,我想假如有相当的房子,还是让怀青一道跟你到上海住去,你上完课回家里,她也静静地帮你抄写抄写。”

而后,徐家托付上海的亲戚,找到了相当的房子,小两口双双赴沪的事情便确定下来了。

细细斟酌,这件事显然有公婆撮合的意愿。他们会想,如若怀青去了上海,不但能照顾好上学的崇贤,解了生活上的后顾之忧,而且两人还可以培养感情,说不定还能早日抱上孙子呢。老人家的想法是周全的,热心的。其实,苏怀青和徐崇贤应该也有此意,正称了此心。

于是,苏怀青告别公婆,告别孩子,离开了故乡宁波,随丈夫赴大上海组建小家庭。这对一直企盼新生活的苏怀青来说,充满了憧憬和喜悦,希冀和心动。

特别是《结婚十年》中描写苏怀青临行前收拾衣物的情景,着墨颇有力量。

苏青写道:“我与贤也商量着衣服皮箱该如何带法。贤说:‘这个倒是容易办的,你就先带夏秋两季的单薄衣服,冬天大衣被垫等我们索性下次再来拿吧,只是你的零星东西太多,有许多不必要的,我看还是一起撂在这儿。’”徐崇贤对苏青的建议是商议的,口吻是轻柔的,他认为其实最好轻装从简。

但苏怀青却不这样想。

她说:“衣服少些我不要紧,但是玩意儿都是我逐日心爱挑买来的,不带去,你上学校听课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寂寞起来拿什么来消遣?”

看来,苏怀青这心性,还似小姑娘般,怕丈夫早出晚归,自己怪冷清的,倔强着要将平时的玩意儿都带去,一副不依不饶的孩子模样。

崇贤说:“你要带也随你,但是轮船相当挤,在路上遗失弄坏了我可不管。”

本来是一句很自然平常的提醒,苏怀青却不依了。她生气道:“谁要你来管?我们就到了上海也最好大家各管各,你读你的书,我去找事做。”

这话火辣辣的,无疑很过了。说话没遮拦,直截了当不留情面,这是小说中苏怀青的个性特征,而其原型,现实中的苏青何尝不是呢。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映照,彼此对照,苏青在苏怀青身上,一点点地投射着往昔的影子,她不避讳自己的问题和缺点,照样曝光、批判。

就拿打点行李来说,小说中的苏怀青就有明显的娇小姐脾气,喜欢独断,也不大听劝,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这也为今后不协调的婚姻生活埋下了伏笔。

苏青的过人之处,便是为人处世坦坦****,写字行文方方正正,诚实于心,诚实于事,诚实于人,这样的作家实属难得,令人钦佩!

在家乡山山水水的养育中,在人事风土的洗练里,苏青的文学细胞从萌芽到抽枝,从疯长到结穗,她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平台,遇见了一位伯乐,让她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便发表了四篇文字。

1936年8月至10月,她分别在《论语》上发表了《生男与育女》《我的女友们》,在《宇宙风》上发表了《科学育儿经验谈》和《现代母性》。

而《论语》和《宇宙风》杂志,是林语堂兴办的当时在大上海鼎鼎有名的刊物。

发现她的伯乐便是《论语》的编辑陶亢德,这位与徐訏同被鲁迅称为“林门的颜曾”的编辑,一手提携了苏青,发掘了苏青潜力,可以说,他对苏青文学生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里被鲁迅提到的“颜曾”,是指孔子的门生颜回和曾参,陶亢德和徐訏则是林语堂的得意门生。

正因为陶亢德看中苏青的文字,将苏青不自觉地引向了文学大道,引领到了更高的层次上。这是机缘巧合,更重要的是,苏青的文学素养已然具备了相当的实力。

即将与故乡告别,带着梦,带着行囊,带着憧憬,苏青在《结婚十年·来到上海》中说:“出了港口,海面骤然显得宽阔了,远远的岸像条青线,海水则是黄苍苍的,再驶前去,连线也不见了,一片滔滔,**漾着无量海水,把我瞧得惊然起来。我说:‘贤啊,假如此刻轮船遇到了险,渐渐地沉下去了,我们将怎么办呢?’他笑笑道:‘你怕吗?’我偏着头想了一想,才毅然回答道:‘假如有你在一块,我是不怕死的。’”

苏青描写的苏怀青心性纯真,说话还透着些许孩子气,一副未见长大的模样。

结束一段过往,开始一个未知。

一些故事收梢了,一些故事却刚刚发酵着,等待有人揭幕去。

徐崇贤和苏怀青立于甲板上,远方是一片浩淼的大海,也是一场遥不可及,他们即将奔赴其中。

苏怀青说:“两个人死在一块总比一个人孤零零死去的好。”

她怕离别,怕背叛,怕抛弃,怕一种莫名的孤独涌上心头。

她对一切否定着,又对一切希冀着。她对丈夫说:“贤,你到了上海可不要抛弃我呀。”

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许多的不确定,让她深感疑惑和不安。

其实,她始终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从大学校园直接跨入少奶奶的行列,期间虽然有过小学教师的经历,但是时间毕竟短,接触的除了两个老师,其他的便是学生,人际关系环境非常单纯。

她想到的是:“抛别了亲生女儿,抛别了娘,抛别了一切心爱的物件,跟着一个生疏的丈夫到上海来,前途真是茫茫然的。海面是这样的宽,海风是这样的凉,整个世界都是黑沉沉地,我觉得脚下松松的,人像浮着,又仿佛在飘,心里老害怕。”

她的忐忑,在焦虑中愈发的深沉,许多联想不自觉地跳出来。她说:

“假如他不大关心我……”

“假如他只关心着瑞仙……”

“假如他有了什么意外……”

“这可怎么办呢?我真急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假设,在苏怀青心中慢慢地成了一种隐疾,非常可怕。

她将如何摆脱这种臆想的桎梏,或许,大上海的丰富多彩便是一剂妙方。

苏青作导演,苏怀青表演;苏青作编剧,苏怀青是主角;苏青作原型,苏怀青是影子。她们彼此不分,书中虽然道怀青的一切,但意识里却全是苏青,这就是读《结婚十年》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