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史蒂夫和珍妮到了。史蒂夫穿着他的靴子。他很可能用吹风机吹干了它们。珍妮甚至不愿意正眼瞧钱德拉,而是径直朝躺在火炉旁的地毯上的狗走去。珍妮喜欢狗狗。在他看来,这也是她离开他的原因之一。
贾斯敏和拉达随后也到了。贾斯敏破天荒头一回没去厨房。她独自坐在那里,看着一册影集。虽然不是那么咄咄逼人,但她的举止像是在说:“离我远点儿。”钱德拉想走到她身旁,但知道他应该等待时机:她是有备而来的。
拉达坐在索尔旁边。索尔坐在钱德拉旁边。她设法参与聊天,但说的又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钱德拉为她感到骄傲。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掌握了这个诀窍。索尔正在给她讲他在海军陆战队的经历。
“我真喜欢把东西炸掉。老实说,我很想去越南,于是我排在了第一排,但他们把头十个人派到了冲绳。冲绳碰巧又是空手道之乡。于是我就去了那里,一句日语也不会讲。我跟一个老师学了空手道,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讲。每节课结束时,我们会坐在一尊佛像面前,坐差不多一个小时。又过了十年,等到我成了个反战活动家,我才意识到,这就是禅。”
苏尼没来。钱德拉曾经担心这一点。
多洛莉丝把他们都领入了暖房。她说,她的鹅烧好了。她咧开嘴,笑了笑。
钱德拉也过去了。他坐在一个红木长桌的一头,索尔坐在另一头。
环境很美,那些玻璃窗、外面的皑皑白雪、花盆和香炉。索尔在讲话,但钱德拉听不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苏尼的缺席、贾斯敏对毒品的嗜好,还有拉达,她似乎在桌边冥想。钱德拉认为冥想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弥补他四十年的睡眠不足,或让他继续未完成的论文工作。但是,他不由得认为,冥想最适合于那些不太受关注的人,例如社会学家,或地理学家。但现在,他的两个女儿是信徒,他恐怕将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因此,”索尔说,“我希望你们都胃口大开,过一个祥和、欢乐的假日。”
索尔看着钱德拉,好像希望他也讲几句,但他转向了坐在他左侧的贾斯敏,说:“你还好吧,贾斯?”
“我很好呀,”贾斯敏说,“我的意思是,我又惹麻烦了。”她的身体向后仰着。她的剪影在她后面的科罗拉多的冬天的背景上画出了一条曲线。“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是吗,爸爸?一件蠢事接着一件蠢事。也许中间会有间隔,但它们其实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钱德拉叹了一口气。现在外面太黑,他的儿女又太亮丽。他不想听到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但他知道她是对的,太对了。
“我为你感到自豪,”他说,抓住她的手,“你让我深感自豪,贾斯敏。”
“谢谢你,爸爸。”
“我想说的是,”他说,“我很抱歉,贾斯敏。我对你关心不够。我的婚姻。拉达。全都是这样。”他看着拉达,她和多洛莉丝聊得火热。
“可你在与她讲和,爸爸。她对我说,你们今天上午好好聊了聊。”
“是呀,”他说,“我们是聊了。”
“真好,爸爸。”
“不,”他说,抓紧了她的手,“不,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把那个忘掉吧。我想说的是,事情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我是个不够格的父亲。我对你没有对他们好,但看看你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真是太好了。”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爸爸,”贾斯敏说,“我是唯一一个一事无成的人。你们大家,你们都有所成就。你们全都在社会上做事。至于我,我简直……什么都不是。”
“你在说什么呀?”他说,“你信任这个地方。你如今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他们要把我踢出去了。”
“不,他们不会,”钱德拉说,“到了一月份,你就会回来。如果在大学里有人逮住你吸毒,我们也会那么做。”
“我就是因为吸毒才在这儿的。”
“那只是大麻,”钱德拉说,“还不算糟。一切都还不算糟。”
“爸爸,昨晚苏尼问我,五年后我会在哪儿。”
“他问了每个人。”
“我不知道。我说我可能还会在这儿,他显得很害怕。”
“那也不坏呀。”钱德拉说,他也感到害怕,“无论怎样,要看你怎么选择。你还可以去上大学,你也可以当个和尚。看你怎么选择吧。”
“尼姑,爸爸。我会成为一名尼姑。”
“嗯。”他说。他想,这听上去是多么糟糕呀!“只要它能让你快乐。”
“爸爸,你的工作让你快乐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觉得它并不决定我真的快乐与否。”
“因为那也许和我们做什么无关,或和我们是否成功无关。也许它真的无关。”
“这是怎么了?”他说,摇摇头,然后哈哈大笑,“为什么你们都说这样的话?”
晚餐过后,多洛莉丝拿出了一块湿润的太妃糖布丁。钱德拉吃了一勺子,然后看了看他的腕表说:“我要去找苏尼。”
“查尔斯,他想怎样就怎样吧,”珍妮说,“我们要吃甜点。”
“要不我们和你一起去?”史蒂夫说,“我们吃完甜点就去。”
“不了,”钱德拉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这就去找苏尼。”
他能听见他们都在抗议:前妻、私通者、女儿和和尚。但是,他毫不在意,大步走进了门厅。他系紧鞋子,然后才意识到,他没车。让钱德拉感到欣慰的是,索尔出现了。还没等钱德拉开口,他就把他的车钥匙给了钱德拉。钱德拉张嘴要谢他,却看见那条狗正在靠近,尾巴上缠着一圈紫色的金属箔。钱德拉赶忙溜了。
外面黑黢黢的。钱德拉一路靠左行驶,直到拐进苏尼的车道才意识到他犯错了。
苏尼开门时,用他的下巴夹着手机。
“弗朗索瓦。”他一边说,一边示意钱德拉进去。
“给我说说,宝贝儿。怎么操作?那是屁话。他们知道。不,那不够好。不要给这个号打电话,就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好吗?好吧。回头打给我。回头见。”
“圣诞快乐,苏尼。”钱德拉说。
“你也是,爸爸。我的事太多,差点儿忘了。”
钱德拉能够嗅到厨房里在做菜。
“火鸡,”苏尼说,“今晚吃的。”
“好的。但现在怎么办?午餐吃什么?”
“午餐是为窝囊废准备的。”苏尼说。这是《华尔街》的一句台词。钱德拉再熟悉不过了(二十年前,苏尼几乎一张嘴就是《华尔街》的台词)。
“大家都在找你。”钱德拉说。
苏尼拍了拍他的手机:“要谈一笔生意。”
“你可以带着你的手机。”
“我觉得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爸爸。”
“苏尼,继续说呀,”钱德拉说,突然感到精疲力竭,“那当然是你该去的地方。拉达在这儿,还有贾斯敏,还有你的母亲。这是圣诞节。”
“可每个人都要来这儿,不是吗?”
“是啊,是啊,他们会来的,但如果你现在就去,我们就都可以放心享受我们的好时光。”
“我要看着那只火鸡,爸爸。”
“我闻到了它的味儿,已经做好了。”
钱德拉非常确定,备办菜肴的人是把它提前烤好送来的,苏尼只是把它热一下。他也许一直盼着他们早点来,希望引诱他们离开索尔的房子。钱德拉怀疑苏尼究竟是害怕在聚会上被抢了风头,还是他真的不感兴趣。
钱德拉想起来,在搬到剑桥后不久,他和珍妮举办了一场聚会。珍妮很紧张,对着镜子练“很高兴认识你”“你想喝点什么”之类的台词。在聚会上,他一直密切注意着她,为的是确保她不形单影只,或被极其令人讨厌的人缠住。他甚至认为她一直都很开心,直到他决定和从加尔各答来的一个访问教授(一个矮胖子,相信自由贸易不啻为武装抢劫)争论一番。他们俩一直争论到凌晨一点。那时珍妮早已上楼。珍妮在楼上犯了轻度恐慌症,并且因为楼下的争论而加剧。但她毫无办法,只能忍受。钱德拉有时会把他的婚姻的最初裂痕追溯到那一晚。三十年了。
“爸爸,你干吗不坐下来?我给你倒一杯酒。”
“说的也是啊,”钱德拉说,“干吗不呢?”
苏尼不喝酒,但酒倒不少。那些酒瓶子立在黄檀木餐具柜上,像一排合唱队的女生那样亮丽。钱德拉坐在沙发上,背靠着垫子。他的儿子给他把白兰地和苏打水掺在一起。
“苏尼,”钱德拉说,“你怎么样?实话实说。”
“我挺好啊。”苏尼说。他张着大嘴,笑着,就像大青蛙布偶秀中的人物。
“但在你的邮件里,你说……”
“我在考虑离开香港,就这些。”
“哦。”钱德拉说,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生意出了问题,“为什么?”
苏尼叹了口气:“你是对的,爸爸。我感到孤独。我在那里待得太久了。我想去英国或美国,或某个有我认识的人的地方。”
“苏尼,”钱德拉说,“我知道我绝对不应该插手,但……”
“不,爸爸。我没和谁约会。我孤家寡人。”苏尼一直都看着他的身后,但现在和他有了眼神交流。“我不擅长和人相处,爸爸,”他说,“我觉得他们也不在乎我。”
“别这么说,苏尼。”
“每个人都有其强项和缺陷。人际关系并不是我的强项之一”。
“天啊,”钱德拉说,“我确信你比我强。”
“我对此表示怀疑。”
“扯淡,苏尼。你只是还没遇到情投意合的人。这完全和……有关。”
钱德拉想说“兼容性”,还圈起手指来解释他的观点,但就在此时,他意识到,苏尼在说自己的线。线不是你能反驳的东西。你必须借助爱,耐心地把它们解开。他喝了一口白兰地。
“那不重要,”苏尼说,“我们都有一个目标。胜利者实现了他们的目标。失败者没有。”
“我不想让你取胜,苏尼。我想让你快乐。”
苏尼笑了。他的脸看上去汗津津的,非常虚弱,仿佛一巴掌就能把他扇跑。
“你要是搬到伦敦,那我就太高兴了,”钱德拉说,“我希望我们不要都天各一方。”
“拉达也会回去,”苏尼说,“她说她在考虑这个问题。”
“苏尼,”钱德拉说,“我知道最近的事儿都和那两个有关,可你是我的儿子。你对我太重要了。请不要忘了这一点。”
苏尼笑了:“那你怎么样啊,爸爸?你在和谁约会吗?”
“啊,上帝呀。”钱德拉说。他想加一句“当然没有”,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问题。“不,不,我没和谁约会。”
“必须回到马背上,爸爸。”
“马?”
“回到马鞍上。你懂的,游戏。”
“我不懂,”钱德拉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对了,你听说贾斯敏的事了吗?”
“妈妈告诉我了。”
“我觉得那是我的错。”
“那怎么可能是你的错呢?”
“那发生在我和拉达争执以后。我觉得那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压力。”
“压力是她应该学会承受的东西,”苏尼说,“无论怎么说,那只是大麻烟。”
“可多洛莉丝说他们要暂时让她离开这里。”
“她会回来的。没事。”
钱德拉闭上了眼睛:“我只是觉得,把她送到博尔德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严厉的惩罚。事情都是在博尔德发生的,她的毒友在那里,还有她过去常去的地方和拉皮条的。”
“拉皮条的?”苏尼说。
“我说得不对吗?”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钱德拉放下他的酒。“我该回去了。”他说,“他们很快就来这儿。我只是先要去寺院拿我的礼物。你确定你不想和我一起去?”
苏尼点了点头。
“好吧,”钱德拉说,“回头见吧。”
他们向门口走去,然后拥抱了一下。他们已好多年没有那样拥抱了。钱德拉想知道能不能永远都像这样。如果苏尼搬到伦敦,他们就能够拥有一种不同的关系,一种他们可以相互关爱、开诚布公、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的关系。他断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
坐到车里,他用手挠了挠头发,做了几次深呼吸。路上的暗冰不易发现,潜藏危险,但他至少还记得靠右行驶。他几分钟就回到了那座房子,但当他看着他的映像时,他看到了一张好像开了几个小时车的人的脸。
他不在的时候,聚会的气氛活跃起来。新的客人和住在其他中心的人抵达了。音响在播放弗利特伍德-麦克合唱团唱的一首歌。钱德拉记得这首歌流行时,孩子们还小。多洛莉丝、拉达在和一群青少年跳舞,两个中年白人女性和索尔坐在沙发上。她们自称“帕尔瓦蒂”和“米纳克希”,来自印度教寺庙。让他感到气恼的是,当一个真正的印度人出现时,她们居然表现得无动于衷。
贾斯敏和另外两个和尚坐在一起,喝着热苹果汁,笑着。她看上去好了一些,像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女性。钱德拉给自己倒了一杯圣诞甜酒。多洛莉丝看着他,示意他随她去索尔的书房。
“你还好吧?”她问道。
“还不错,”钱德拉说,“你怎么样?”
“嗯,我挺好的。你知道吗?我和你的前妻好好聊了聊。”
“啊,上帝呀。”钱德拉说。
“我觉得她之所以做令人气恼的事情,是想掩盖她的自责。”
“我对此表示怀疑,”钱德拉说,“她责怪我。”
“说不定她也责怪自己。”
“嗨,”钱德拉说,“他们在哪儿?”
“哦,他们回到了寺院,就是想躺一会儿。他们都挺好的。”
钱德拉盯着地板,试图驱散珍妮和史蒂夫躺下的景象。他注意到,多洛莉丝的脚很好看,比例匀称,小脚趾上套着一个银环。他喜欢她今晚的发型,因为这能让他看见她的脖子。她的头发是银色的,裙子也是,让她宛如一个穿着紧身甲胄、曲线毕露的圣女贞德。
“苏尼不来了。”钱德拉说,他给她讲了他们的谈话,“我帮不了他。我希望我能帮他。”
“嗨,”多洛莉丝说,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你做得够好了。你促成了这一切。就算有一些小小的不顺,又如何呢?你抓住了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钱德拉身体前倾,吻了她的嘴唇。多洛莉丝回吻了他,让他又惊又喜。他们的接吻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她摆脱了,说:“好吧,还不坏,C教授。”
“我很抱歉,”他说,“真心的,多洛莉丝。我不应该这么干。你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嗯,你应该知道这一点,你也知道这一点。现在去找你的家人吧,忘掉它,亲爱的。”
“好的,”钱德拉说,“好的,当然了。”
“去吧,你这个淘气的家伙。”
他们回到了客厅。钱德拉发现拉达已经停止跳舞,正在和索尔说话。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内疚。他站在他回心转意的女儿和被他戴上了绿帽子的男人中间。即使当索尔热情地冲他微笑,问他今晚过得如何,他也没有感到内疚。
钱德拉希望他嘴唇上的唇膏没有擦掉。
“我们应该尽快去苏尼那里。”他对拉达说。
“你说了算,苹果酱。”她说,有些醉了。
钱德拉想起了他的妻子,想起了他们过去举办的那些会持续到半夜的聚会,想起了香水、香烟、高级的葡萄酒好闻的气味。那些日子真好,他想。他然后想起了那个孟加拉波西米亚式的夜晚,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
“我要回寺院去,”钱德拉说,“我有礼物。”
“贾斯和我可以步行去苏尼那里,”拉达说,“也许路上还可以抽抽大麻。”
索尔哈哈大笑。他们都望向贾斯敏。她处在一个角落里,正半闭着眼,随着音乐摇摆。
索尔一边递过车钥匙,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钱德拉一眼。钱德拉以为,他什么都知道。钱德拉走过门厅,走到外面。他没有碰到多洛莉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夜幕现在真的降临了。他开着车驶过山丘,向寺院驶去。他不断地把他左右的阴影想象为庞大的、躲藏起来的熊。他把车停在史蒂夫的林肯车旁,然后意识到他没有手电筒,也不知道怎样把他的手机变成一个手电筒。
钱德拉下了车,开始像迷宫中的忒休斯那样,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想知道究竟是史蒂夫是弥诺陶洛斯,还是珍妮是,但最后断定,或许他们俩都是,他本人也可能是。
在他抵达他的小屋时,他感觉仿佛已经离开几个星期。他摆动着身体走下梯子,拿起了他的礼物袋,然后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穿过寺院,像个老态龙钟的圣诞老人,不过是逆行的。在经过禅堂时,他听见有人喊他。
“查尔斯。”
她站在主建筑附近的两棵冷杉树间。他只能看见一根点燃的香烟的火星。
“珍妮。”他一边说,一边朝她走去。他想不起他上次看见她抽烟是什么时候了。“我可以开车送你去苏尼那里吗?”
他现在能够非常清晰地看见她了,这个曾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在这里的树林里,在她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山谷的映衬下,她显得很渺小。她转过身,朝停车场走去。他能嗅到她的香水味。
“好的,查尔斯。”珍妮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她过去的声音,那个搬到剑桥前的声音,“反正史蒂夫一会儿就过去。”
他们默默地朝停车场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我想你。”他说。
“我们走吧。”珍妮说,“天气真冷。”
“好的,”钱德拉说,“好的,当然。”
他打开索尔的福特车的门,发动引擎。珍妮没有坐进车里。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背部。他怀疑她是不是又点燃了一根烟。他下了车,发现珍妮正在俯视山谷。她显得脆弱、困惑。在车头灯的照射下,她的脸泛着黄光。
“我很抱歉。”她说,仍没有看他。
“没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为那一切致歉,查尔斯。那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熬。”
“可我很高兴你来这儿。”他说。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所有的东西。史蒂夫。所有的东西。我很抱歉,查尔斯。”
“我就是个大浑蛋,”钱德拉说,“我毁了我们的生活。我毁了你的生活。”
“不,你没有。我伤你太深了。你不应该遭受这个。是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我将抱憾终生。你也许不相信我,可我说的是实话。”
他浑身发抖。珍妮也是。他真的能听见她的牙齿在打架。
“你和史蒂夫在一起快乐吗?”
“有时候快乐。经常快乐。我不了解他,就像我不了解你,真是这样。可他用更多的时间陪我。他的生活不是太外向。”
“我一直在努力,”他说,“我一直在尝试有所改变。”
“我注意到了。”
珍妮把手伸进她的夹克,掏出一包塞伦烟,然后又改了主意。
“你知道吗?你不必为我而改变,查尔斯。”
“我知道,我觉得我是为了我自己。”
“好啊,”珍妮说,“对你有好处。”
“假如你不离开,我就不会改变。”
“这么说,也许我反倒帮了你的忙。”
珍妮上了车。钱德拉也上了车,并发动了引擎。他们没说话,直到他们拐上主路。
“这么说,你将和史蒂夫待在一起?”
“是的,我觉得是。”
“你永远也不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希望我回来?”
他放缓了车速。十二月的大月亮填满了挡风玻璃。那个问题让人觉得很空洞。他意识到,他是出于习惯,才那么问的。
“考虑一下,”珍妮说,“你也许会感到意外。”
“我会的。”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他以前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等他们到了苏尼的地方,拉达和贾斯敏已经在那里了。苏尼头戴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站在门口。
钱德拉放下他的礼物袋。“我们到齐了。”他说。他这句话多少有些多余。
“我很高兴,”苏尼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珍妮说。
在客厅里,拉达和贾斯敏躺在沙发上,手挽着手。电视里放着《外星人》。火炉里冒着纯黄色的火焰,这意味着苏尼买了一些特殊设计的木头。珍妮坐在沙发上,挨着她的两个女儿,吃着肉饼,啜饮着苏尼买的白兰地。
钱德拉坐在对面。苏尼给他拿了一杯香槟(他的香槟好像还真不少),一块上面放着熏鲑鱼的烤面包。钱德拉注意到,圣诞树修剪得整整齐齐,上面挂着金属箔、小挂件和灯泡。圣诞树下面摆着礼物。苏尼把钱德拉的礼物放在礼物堆上,轻声哼着纳特敳金敳科尔的《圣诞歌》。
“我们原本应该在今天早上打开礼物。”珍妮说。她挨着贾斯敏坐着。
“我们原本是应该,”苏尼一边说,一边给拉达的杯子续酒,“如果某人没有开小差的话。”
“苏尼,”拉达说,“你甚至连你自己的生日聚会都没参加。”
“人太多了!”苏尼说。他十九岁时曾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订了一个房间,但当他看见屋子里满是醉醺醺的陌生人在跳舞,就一溜烟跑了。
“我今年甚至都没考虑举办个聚会。”钱德拉说。
“啊,查尔斯。”珍妮说。
“啊,珍妮,没什么呀,”钱德拉说,“那是我的生日。”
“说得太对了。”拉达说。
“为什么呀,爸爸?”贾斯敏说,“那可是你的七十大寿。”
“我就是觉得不喜欢,”钱德拉说,“说到生日,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想让身边围绕其他任何人。我想让你们大家围绕在我身边。”
“你现在如愿了。”拉达说。
“喂,我们应该为此感谢贾斯,”珍妮说,“是贾斯促成了这件事。”
“听着,听着,”苏尼说,举起他的酒杯,“敬我的小妹妹和她古怪的新生活。敬贾斯敏。”
“敬贾斯敏。”除了拉达,每个人都这么说。拉达只是搂住了她妹妹的肩膀。
“我很高兴每个人都在这儿,”珍妮说,“这一年挺稀奇的,不过结局还不坏。”
“啊?”贾斯敏说,“你们也知道,我他娘的差不多一团糟。你们在说什么呀?”
拉达哈哈大笑。钱德拉有一阵子没听见贾斯敏这样爆粗口了。他想知道,是不是由于被要求暂时离开寺院,她的年少轻浮劲儿又回来了。他不在意,只要她远离毒品就行。
“我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弄到大麻烟的,”珍妮说,“你住在一个修道院里。”
“妈妈,这条路上有个草药店。”拉达说。
“我带来的,”贾斯敏说,“抱歉,可我真的那么做了。那差不多像保险单。”
“这条路上就有保险单。”拉达说。
“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谈这个?”贾斯敏说。
“不谈了,妈妈。”还没等珍妮开口,拉达就说,“贾斯说得对。我们不需要再谈它了。”
“我们只是担心,”珍妮说,“父母担心,你应该知道。”
“耶稣呀!”贾斯敏说,她现在真的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了,“我不会再吸了。我烦透了,好吗?”
“好吧。”珍妮说。不过,看样子,她好像意犹未尽。
“我要宣布一件事,”苏尼说,“我要搬回伦敦了。”
钱德拉兴奋地举起了双手。苏尼不久前说的是“美国或英国”。这不大可能会改变了。
钱德拉看着拉达,想让她也说同样的话。她的视线和他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喂。”钱德拉说,他站起来,以便能扫视整个房间,他还走出了拉达的视线,“我太高兴了,这么多喜事。但是,最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在这儿,和你们大家在一起,尤其是珍妮。我知道你们都挺不容易的,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分开。好吧,也许当时不知道。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想说我很抱歉,由衷的。我也非常、非常高兴,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我很高兴史蒂夫也在这儿,也会来这儿,与我们共度这个假期。”
“只要没人揍他。”珍妮说。
“是呀。”钱德拉说。他注意到,没有其他人知道珍妮说的是什么。他稍微有些失望。
“这是我在这世上的第七十一个年头,”他接着说,“发生了那么多事,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
“你成了个像我那样的嬉皮士。”拉达说。
“不过他有工作。”苏尼说。
拉达冲苏尼竖起了中指。
“我现在意识到,”钱德拉接着说,“我错就错在以为我在生活中没别的东西要学。我认为,如果没有新东西要学,那就可能真的没必要活了。一个小时前,珍妮问我,我为什么一直在做所有这些新事情,我说那是为了我,但或许那也是为了你们大家。我甚至都不确定我这么说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我认为,那是实话。”
钱德拉能够听见一辆车停在车道上。史蒂夫来了。
“我以为我期盼我的生活能在七十岁时有所改观,但我想说的是,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和你们大家在这里。那么……圣诞快乐。祝你们大家圣诞快乐。”
钱德拉高高举起他空着的香槟杯,依次看着珍妮和他的每个孩子。他们的脸被静音的电视屏幕照亮了。他试图把这一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以便永志不忘。这样的时刻以前曾有过很多……在芝加哥,在剑桥。他们曾作为一家人那么久,其中绝大部分时间……一些时间……很多时间是愉快的。即使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他也将记住这一刻。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