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地窖深深(1 / 1)

骆染又开始画画了。

虽然素材难以入手,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哪怕是在沙土上,在墙壁上,在灰色的石板上,在褐红的泥块上,只要有几方石头,就足够他灵活的手指施展魔法了。

除去和那些孩子一同嬉闹的日子,童渺渺虽然依旧安静,但也很少再独自一人心事重重地发呆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微笑着坐在骆染身边,看着他信手涂鸦。

日子这般过得倒也惬意,骆染以为。至于前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童渺渺不说,他也就不问。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能激起他兴趣的人少之又少,童渺渺是一个例外。

说起童渺渺,前些日子发生了诸多情况,他光顾着为那人的反常状态担心,还没来得及为当日的那盒饼干,好好道声谢。现在想来,心下便有些愧疚。

虽然隔了些时日,再开口有些困难,可骆染还是打定主意,该说的话一定要说清楚。他天生寡言,此时此刻也想不到该如何巧妙委婉地提起这个话题,最后却也觉得,直截了当的方式也不坏。

于是在童渺渺抱着两床厚厚的毡毯,艰难地转身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就是骆染莫名奇妙的谢谢。

“啊?”他一边左倾右斜地竭力维持平衡,一边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人,张大了嘴反问。

“饼干,谢谢。”骆染依旧找不到除此之外更适合的词句。

“哦!”这回童渺渺听懂了。

骆染不自觉地紧张,紧张得连扶一下童渺渺都忘记了,蜷着的手指缩在身侧,微微地出了汗。可是那人却没了下文,摇摇晃晃地,小心将手里的东西堆在床铺上,回过头来高深莫测地笑。

“你要谢我的还不止这个呢。”这次轮到骆染不明所以了。

看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童渺渺似乎也收了玩心,弯下腰,细心地整理了刚刚拿进来的其中一床毡毯,隔着桌子,跨越过烛火递给他,调皮地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骆染伸出手去接,毡毯比现在用着的重了不少,手一沉,差点被火光扫到。童渺渺赶紧扶了他的手臂一把,见是有惊无险,不由地又开始摇着头,调侃骆染的削瘦无力了。

听到多日未闻的絮叨,骆染虽有不满,却也很是怀念,侧一眼那人侃侃而谈的表情,他什么都没说就径直坐回自己的铺位,专心致志地翻开手里的毡毯。

打开了两折之后,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便出现在了视野里,微弱的火光下没办法确定,但仅凭大致轮廓,骆染已猜了出来。他想要拿起来认真地瞧上一番,抬起手来却发现自己在不停地颤抖。

那是一盒蜡笔,有七八支,虽然尚分辨不出都是些什么颜色,却足已经让骆染心跳加快,激动非常了。摸索过去,蜡笔下面还压着几页稿纸,手指感觉到几道深深浅浅的折痕,似乎原本是皱皱巴巴的,却被人努力地抚平了。

骆染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曾买过这样的东西给他,那时的他年幼无知,不懂得高超的技巧或是深奥的风格,只为了母亲的笑容全心全意地作画。自从父亲将他接走以后,虽然拿来的都是上好的油彩和画布,却不准他随意表现了。旁人都说他的天赋是承自于父亲的,那人是名门出身,享有盛誉,自己的一切才能便理所应当地归其所有,而母亲的存在却是禁忌,被人费尽心思地抹消一空。

他的神思游移不定,居然连童渺渺走到了跟前都没有发觉。那人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似是有些羞赧地开口道,“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也就只有这样的东西,你就凑合用吧。”

骆染摇摇头,眼中竟直直地坠下泪来,他说,“童渺渺,谢谢你。”

记忆里如此郑重地叫他的名字,像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拼尽了力气地想要把自己感激的心情传达出去。那人应该是被他吓了一跳吧,可过了半晌又笑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头顶,压弯了柔软的发梢。他掌心的温度如同笑容一般,温暖而又安定人心。骆染的眼泪像是得到了鼓励,一滴接着一滴地,汇成河流,润湿了躁动的心。

哭累了,骆染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这些东西。童渺渺见他恢复如常,也收回手,转身向自己的床铺走去,嘴里还不忘嘱咐他铺好毡毯。想来,这几日是骤然凉了许多。骆染到达小城的时候,恰值夏末秋初,如今恐怕是完完全全地入了秋了。这小城四周除了那几棵本就没几片叶子的白杨,也再找不到其它什么能判断季节的景致了,只能全凭天候感应,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暖起来,又或者过些日子可能有些雪落?

骆染突然发现,自己对这里的生活竟是期待了起来。

听着童渺渺滔滔不绝的唠叨,他抖开厚重的毡毯,不太困难地就一一回忆起了在小城度过的日子,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开始逐渐清醒了呢?骆染有些开心起来,却又忽然发现,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那个小贩了。

不止是小贩的失踪,他终于注意到,自从在城墙上看到杂耍人尸体之后,几天下来一直只有童渺渺和自己两个人一起吃饭。偶尔也碰到过小蛇的,可那人却是远远地避开了一段距离,而童渺渺,那个与人熟络亲近的童渺渺,竟然权当没有看见,连个招呼也不打。至于小贩,哪怕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再没遇到过,童渺渺亦不提起,两人更不曾去过他的摊位。

骆染本来无心插手这些事情,可是童渺渺的这番做法,实在是太过反常,让他心里满满的感激都化成了担忧。

试探性地张口,却是问不出声。

他虽然是一个不愿意与他人扯上关系的人,内心却是十分的聪慧**,或者说所谓的漠不关心,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躲避外界带来的伤害。

也正因为如此,骆染其实是明白的,童渺渺既然做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便不会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忆起来到小城后,那人救他帮他的种种情景,他暗自下定决心。就算是为了一盒蜡笔,这次也要轮到自己做些什么了。

翌日一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趁着童渺渺还在熟睡,骆染已经起身,蹑手蹑脚地掀布出去,直直奔向集市上小贩的摊位。

深秋的清晨不比夏末,巷道里少见人影,倒是冷风肆虐,畅行无阻,毫不留情地吹着骆染,惹得他一阵战栗。肌骨生寒,牙关都纠缠在了一起,他小跑着忍受瑟瑟的酷刑,好似上场前的角斗士般地毅然决然,颇有些一去不复返的悲怆苍凉。好在,没多久便到了地方。

虽然也曾有过预想,但骆染还是吃了一惊。小贩的摊位上一片狼藉,以前叠得整整齐齐,像小山一样的毡毯,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地堆在一起,原本搭好的棚架倒了一半,半块毡布掉落下来,在寒风中打着圈儿,倍显凄凉。而小贩,仍是没有出现。

犹豫了一下,接着便大踏步地迈开步子,走了过去,骆染是一个固执的人,一旦决定了便不会轻易改变,在童渺渺找到自己之前,他决定先等等看。随手捡了块干净些的毡毯披在身上,背靠着墙坐了下来。

他的等待并没有比预期的持续更久,

在太阳刚刚冒出了头,天边金色的霞光还未能染透黎明的天空时,有几个人向着骆染所在的地方靠近过来了。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男人,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和尘土,甚至垂下来几根被撕扯到破烂的,零零碎碎的布条,显现出青紫色的皮肤。他的身后紧紧地追着一轮又一轮的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站起来,走不了两步又被掀翻在地,无奈之下,只得艰难地匍匐爬行。

身后的一群人叫骂着敦促他一点一点,向着骆染所在的地方逼近,周围的几个人影纷纷躲闪。骆染倒只是缩在墙根下,兀自出着神。那些人似乎也并没有在意他的存在,其中一个等得不耐烦了,又是狠狠地飞起一脚,直直地踹在缓慢前进的男人身上。男人闷哼一声,吃痛地去捂伤口,难以动弹,速度更是减缓下来。

施暴的人愈是起劲,男人却愈是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在拳脚相加中,几乎是就势翻滚着,结束了最后几步路。仰面瘫倒在骆染面前,骆染这时才大惊失色。眼前狼狈不堪的脸,赫然正是那小贩。

当骆染的身影落进小贩的眼睛里时,蓦地,那人的瞳孔一阵收缩,随即又立刻自然地偏过头去,恍若未见。跟在小贩身后的那群人,一到了他的摊位前,很快就兴奋地一拥而上,疯狂地翻找争抢了起来,反而失去了兴趣似的,将瘫在地上的人抛在一边,墙沿边缩成一团的骆染更是被直接忽略不计了。

他们忙了半天,嘈杂的声音里,喜悦的交谈却是渐渐变成了不堪入耳的谩骂,似乎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怒火更盛。

为首的男人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张口便骂,愤愤然地摔下手里的毡毯,横起一脚用力地踢向简陋的棚架,本就摇摇欲坠的小摊实在架不住连番的折磨,终于轰的一声,散了架。

那些人既没有预料中的收获,又无法顺当地发泄不满,思来想去,一个一个都转过头来,血丝遍布的一双双眼睛,像是要将仍躺在地上的小贩狠狠地钉在那里。很快,小贩被众人团团围住,连骆染都为他即将遭受的暴行而揪心起来。

在狂风骤雨般的叫嚣声中,小贩却是一脸出奇的平静表情。他的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安静地仰望着天空,仿佛明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却又欣然接受这份不公。那人心甘情愿地躺在悬崖边,一个侧身就会翻落无尽深渊,却是坦然地,生死都不再在意了似的。

骆染看着他半点惊慌也没有的样子,心里不安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小贩是不是有什么应对的打算。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到小贩时的样子,那时那人的脸上笑容灿烂,舌若莲花,像极了童渺渺。不自觉地,骆染站起身来,挡在了小贩的身前,围成圈的人们吃了一惊,但更惊讶的,正是躺在地上的小贩。

看着那人单薄的背影,小贩脸上的平静终于完全地消失不见了,惊讶,然后被慌乱彻底取代。他想挣扎着坐起来,把眼前的人拉开,无奈伤势太重,勉强撑起半个身子,便再动弹不得。

眼见愕然的众人迅速地回过了神来,他们像是嚷着问了什么话,骆染听不清楚。他其实也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化解这危急的形势,更别提救人了,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立在这里,于是便这样做了。看着他们因为得不到回答而怒火冲天,一步一步逼过来,骆染除了退后,再想不到其它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整齐的踩踏声响起,是沉重的军靴与沙土相撞的节奏。

周围的人群尚在犹疑之际,士兵队已经不由分说地切进了包围圈,动作利落,一人缚住骆染的胳膊,一人拎起地上的小贩,一副要把人带走的架势。

刚刚踢翻了小贩摊位的男人登时急了,冲上前去,与士兵们的领队激辩起来。可那领队却是分毫不为所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冷地吐出两个词,“盗窃,关五天。”转身便走,男人顾不上许多,伸手就去拉住那人。谁知才碰到衣角,霎那间,一记响亮的马鞭破空而来,皮肤上立刻暴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方才还在吵吵嚷嚷,兀自不平的人群,顿时噤了声,只得眼睁睁地,注视着两人被士兵队带走。

骆染云里雾里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转变得太快,他还来不及反应。挣扎着扭回头去张望,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明晃晃的光线落在簇成一团的人群头上,模糊成一片光晕。光晕之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赶来,是童渺渺,可惜离得太远了,甚至都来不及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两人未经审判,直接被拖进了地牢。骆染慢慢安定了下来,才开始打量四周。他依稀记得两人被拖进了塔楼的地下,终于明白童渺渺不让自己接近这里的理由。原来塔楼是士兵队的地方,是小城里绝对的存在,没有人可以侵犯。

地牢里比起自己住的小屋,反倒是多点了好些火把,明亮了不少。牢门由宽厚的实木所制,很是坚固。地上象征性地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躺在上面不久便从肩背上传来僵直的疼痛。况且,这些稻草像是也经历了漫长的时光,见证了许多的落败,看上去污秽不堪,骆染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些烦闷。

士兵队带走两人的时候,小贩似乎就放下了心,来到这里之后便昏迷不醒。

这是一间单独的囚室,仅剩下了他们两个。本来牢房从去往地下的入口处开始,便间间分开,彼此沿着不同的阶梯,或是向下延伸,或是折过弯去,如同迷宫般交错,无法掌握整体的轮廓,以至于空气里都漂浮着对未知的恐惧。被士兵推搡着拾级而下,七拐八拐地绕到了这里之后,骆染便陷入了深入骨髓的沉寂里,虽然偶尔也有些蛇鼠虫蚁爬行而过的沙沙声响起,但是没有任何人,来提示他过了多久的时间,没有食物,亦不能入睡,久而久之,难免生平第一次地,让他慌乱不已。

就在骆染感觉已是处在了濒临崩溃的边缘时,终于听到了小贩的呻吟声,仿若期盼已久的雨后甘霖,召唤着他神智的清明。

看见那人悠悠转醒,骆染几乎是急切地奔过去的,眼里掩盖不了的恐惧,疑问,还有担忧,一时间精彩纷呈。小贩不知是伤势难捱,或是尚未清醒,又或是骆染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懒得搭理他似的,闭目养神。

骆染等得心焦,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即使尝尽了人间冷暖,可是骆染过的,一直是衣食无忧的生活,精致而干净。这样的地牢,恐怕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吧。在那人清醒之前,他虽然也尝试着设想了这中间可能发生过的纠葛,以及童渺渺隐瞒了的事实,但依旧理不出头绪来,最后还是要寄希望于小贩的解释了。

那人缓了半晌,借着骆染的助力,才终于撑坐了起来。艰难地靠在昏黄的土墙上,他示意骆染在对面坐下,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特意在等我吗?为什么?”

骆染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他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童渺渺的样子有点奇怪,想问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淡然语调,小贩倒是吃了一惊,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居然也会关心那个人的

事情?哈哈,好吧,是我看走了眼。”看骆染一脸莫名奇妙的表情,他又补充道:“我本以为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他一切都漠不关心,包括童。”

似是想起了什么,小贩停住笑,脸上的表情沉静下来,“所以他当时执意要保你的时候,我是颇替他不值的,今日看来却也未必如此。”他默然无声地坐着,凄切的表情让人不忍打扰,于是骆染也不催促。

“罢了,也好。”停了一会儿,那人便又开口道,“我知道你心中的疑问,猜你也是一无所知,童做事一贯如此。他既然说了要护你周全,就必然什么都不会说。”

小贩仰起头来,活动了一下在墙壁上靠得发麻的身子,娓娓道来:“这里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风平浪静,更不会有什么无欲无求。来这里的人中,你也是知道的,都是些活不了,死不得的人,其中自然不乏亡命之徒。要想生存下去,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结盟,当然,蛇先生是个例外。

“不过因为童,蛇先生还是加入了我们。听说童的养父是蛇先生的故交,具体我并不清楚。

“我,童,蛇先生,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就是那日集市上的杂耍人。这里有无数个这样的小团体,是每一个成员的依赖,也是活命的可能性。团体的地位高了,自然大家就能生存得更好,相反,弱势的那些就会被比自己强的人们欺压掠夺。很简单,弱肉强食,除了作为管理人的那些士兵以外,这就是这里绝对的法则了。

“而所谓的地位,也就由两样东西决定。一是暴力,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没有力量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而且能被放逐到了这儿的人都不简单,要想让他们服从,或者是敬畏,只有纯粹的力量才是救命稻草。

“别这么吃惊地看着我,”小贩瞥了眼骆染说,“你没有感觉到,是因为童一直护着你,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他顿一顿,继续说道:“每一个团体都需要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存在,那是它赖以维系的根基。而在我们这里,负责震慑外人,保护团体地位稳固的就是那杂耍人。其实他是最后加入我们的人,认识的时间也不长,我早就提醒过童要小心提防,不可尽信。谁想到他竟然背着我们,自己跑去找死!”

小贩的眼睛里泛着冷光。骆染怎么也没想到,那日杂耍人的死会被如此形容,心里不由地充满了寒意。

“他一死,我们毫无准备,就像是硬壳被掀掉了的甲虫,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闭上眼睛,小贩似乎有些疲惫,“本来我们在城中日久,根基已深,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可是事发突然,来不及找到杂耍人的接替者,无奈只得去和低一级的几个团体谈判,以求生存。

“蛇先生虽然最是为众人所惧怕,可是人在利益面前,哪还会顾虑那么多?除自保外,再能堪堪保下一人就是不错了。你,我,和童,他必须做出选择。”说到这儿,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对着骆染调皮地眨眨眼:“你猜他会选谁?”

骆染语塞。他从未想过,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现实是如此残酷。

小贩似乎也不执着于他的答案,继续说道:“蛇先生还没有选,童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他眯起了眼,神色有些模糊,“正确地说,是我明了他的选择。你知道吗?童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一个朋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从第一次,他带你来见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骆染震惊!

“应该说,你是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的存在,”小贩续道,“单纯干净得,不像是该生活在这里。所以我知道,他是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

“可是,我却不想他死。”小贩的脸上,带了些凄凉无奈的惨笑,“其实,除了力量之外,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这里地处荒凉,所有的物资都只能依靠那支来往的商队供应。而私底下,商队中的每一个管事,又会单独运一些货品来谋取私利。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和城内一个固定的人联络,除非这人亲自引荐,否则绝不会供应给其他人。所以,这也就是在这里存活的另一个砝码。

“这里的生命力有多薄弱,你也是知道的,握有货源,才能不受制于人地活着,才能活得更好。幸好,在我们的团体里,握着这个的是我。

“不过,它天生是众团体争夺的对象,也是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的原因。现在没了杂耍人的震慑,更是逃不过其他人的窥伺,所以,”小贩看向他,眼里平静得如一泓湖水,“所以我决定,以此来换取童和你的平安。”

骆染喃喃道:“你的摊位被哄抢成一团糟,是因为这个吗?你把一切都交给他们了?”

“不,”小贩嘲笑地说,“若是那样,我们失去了生存的支撑,都会死得更快。

“好在商队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本人不在,他们也无法交接。所以就算怎么愤怒,也不可能真的伤害到性命。但是那些人也不傻,当然不会坐等着我们恢复实力,所以大家约定,童,蛇先生,和我,在交接完成前不能有任何瓜葛,而我的货物也要全部转交给他们。”

“既是如此,那他们为何还对你拳打脚踢呢?”骆染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小贩狡猾地笑了:“因为同一批东西,我不止承诺给了一伙人。”

猛地一抬头,那个引火烧身的人,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骆染惊心不已,呆滞地看着小贩,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那人挑了挑眉,收敛起笑容,略略带了些鄙夷地说道:“很奇怪吗?你是没吃过什么苦头,被保护得太好才能有这般单纯的心性。难道真以为交出了货源,我们还会有活路吗?”

骆染答不上来。

沉吟了半晌,火把的光芒摇了两摇,那些空气里漂浮着的喧嚣,都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慢慢恢复了宁静。小贩的神色,仿佛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里,明明灭灭,有一种凄切的温暖。

“我十几岁时就来到了这里,这些年来已经看到了太多的人死去。本来当时若不是童救了我,还把自己经营的货源让给了我,怕是也早就活不下去了吧。如今,能以它换回童的安乐,倒算是物归原主,恩怨相抵了。”

那表情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骆染见了,竟是莫名地,悲伤难抑。

“不明白吗?”小贩看着骆染不甚明了的表情,笑得灿烂,恍若初见。眼睛里迸发出灼人的火光,一字一句道:“不是在各方势力之间艰难求生,我要的是真真正正的赢,恢复曾经属于我们的地位!我不会失去货源,也会代替杂耍人的位置,会站在顶点,保护童。若是,”眸中的火光染上了寂寥的色彩,“若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丢了性命,便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吧。”

那人的脸庞熠熠生辉,像是飞蛾扑火似的,姿态决绝,如同晴天霹雳,将骆染生生地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动作。他的世界,被小贩的话冲击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如同溺了水的人,双臂奋力地四下挥舞,却抓不到半点凭依,只得空落落地茫然无措。骆染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