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染,小染……”骆染捏了捏皱着的眉头,颇有些头痛。童渺渺的自来熟果然无可救药,他记不清那人是从哪天开始这样称呼自己的了,只是对这种叫法还不太习惯。
好在最近几日,看他已经基本上熟悉了环境,童渺渺就也不再事事扯着自己同他一道了。为此,骆染清静了不少。
所幸小城之中也并没有太多禁忌,除了童渺渺千叮咛万嘱咐的两条,不能出城,还有不可以靠近中央的塔楼以外,其它是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转转看看。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若是不算集市所在的那片空地,城里竟是再没有一处可以用来消磨余暇的,较为宽广的场所,目之所及,尽是那一排排,一列列,相似的土房,骆染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偷半天闲,还真有些困难。
倒是偶尔会有几间废弃的屋舍,门上什么也没挂,凭风灌进去半室细沙,像是小城的墓碑一般,荒芜凄凉。可骆染却偏偏对这样的地方情有独钟,不是阴森森的屋内,而是暖洋洋的屋后。尤其是那靠近城墙边的地方,行人甚少,黄土倚在废物背后积成了小丘,在阳光的照射下沾染上金色的温度,躺在上边惬意舒适。有时沿着小丘爬到接近屋顶的高处,目光便能够越过本就低矮的城墙,投向湛蓝的天空怀抱中,连绵起伏的茫茫大漠,于是心像插上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学会了飞翔。
骆染总是在这样美的风光里,忘记时间,非得要童渺渺来寻他,才会离开。
即便童渺渺放心了让他一个人四处走走,但每天一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一定会拉上骆染一道,有时和集市上见过的小贩或是杂耍人,舞蛇者一起,有时只是两个人。无论如何,那段时间内,他必然寸步不离地黏着自己。有几次,骆染临时起意,改变了平日的路线,可童渺渺对小城的熟悉程度着实让他吃惊,不管走到哪儿,只要是他想找自己的时候,就能找到。
一开始,骆染是有些不适应的,无奈童渺渺就恰恰是了那种让人没办法拒绝,不仅不会想要拒绝,还会莫名奇妙地欢喜着应承下来的人。没用几天,骆染发现自己居然习惯了这种生活。
当然,也不是全部,不能习惯的,比如这里奇奇怪怪的食物,虽然童渺渺信誓旦旦地做出担保,它们依然与自己一直以来的味觉系统相差太远。再比如,那人无时无刻不在持续着的啰嗦,就像现在。
“哎小染,小染?我刚刚说的你听到了没有?”骆染抬起头来,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吓了童渺渺一跳。看着他没精打采地提着筷子,将碗里的东西拨来拨去,时不时才挑出一些,勉强送进嘴里,咬着牙咽下去,那人了然地一笑,又絮絮道:“你是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吧,没关系的,很多人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哎还是说你本来就吃东西很挑剔的?肯定是吧,不然怎么能这么瘦,你知道……”
骆染只得叹一口气,索性放弃了想要他安静一会儿的念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上。
刚刚低下头,一个人影就狠狠地撞在了桌子上,震得东西掉了一地。
骆染回身一看,横冲过来的竟是小贩,此时正气喘吁吁地扒着桌子边缘,脸色惨白,眼底没有半点笑意,一片紧张。他想要开口对童渺渺说些什么,可是剧烈的喘息和慌乱的情绪,使得口齿都不大清楚了,听不出个大概来。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骆染询问似的将
目光投向童渺渺,那人盯住小贩不放,也是瞬间冷了一张脸。他从未见过童渺渺如此严峻的表情,不由地一愣,童渺渺却并不看他,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又在一瞬间作出了决断。
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一把拉起,跟在童渺渺身后,向着东面城墙的方向大步跑去。这时骆染才注意到,已经有好多人都在向着同样的方向涌去了。
三个人在人群间飞快地穿梭,小贩一马当先,奋力划开重重阻碍,童渺渺则是扯着他,紧紧地跟在那人身后。骆染怎么也猜不到可能发生的事态,犹疑之际却觉得气氛愈加地沉重,压得他开不了口。只得挣扎着望向童渺渺,期待可以寻到什么解释,但那人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亦不知道是副怎样的神色。
骆染感到自己被童渺渺用力箍住的手腕渐渐潮湿,那人掌心的汗水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骤降的温度不慎泄漏了心事,可是背脊仍然拼命地,挺得笔直。
还好,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骆染暗自感慨,自己磕磕绊绊地,已经快要跟不上两人的脚步了。沿着狭窄的沙土堆砌的简陋阶梯,三人好不容易才挤上了低矮的城墙,那里早早地聚集了不少人,摩肩接踵地张望着,不停地传出私下里议论的声音。不等细细分辨,童渺渺已经不由分说地往最前面走去。他扯着骆染的手上突然加大了力度,半点不顾及身后的人如何被推来搡去地艰难行动,硬生生地将人拉到身侧。骆染几欲痛呼出声,晕头转向地站都站不稳。
他花了半晌功夫,好容易才缓了过来,不觉生出愤懑来,忍无可忍地准备开口抱怨,无意间目光从城墙下方扫过,霎时,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原地。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城,形单影只地坐落在沙漠之中。
在来之前,远方的绿洲曾一直是骆染在沙海中潦倒颠簸时的信念,可等真正地到了这里之后,他才发现,所谓绿洲,不过是几株灰暗陈旧,快要枯死了的灌木,三两棵干秃笔直,怎么也长不高的白杨,和弱弱的一汪,从地底深处一点一点艰难地泛上来的清澈活水。倘若再加上那只定期经过的商队,这些就是支撑着这座小城的全部的生命力了,何其细微!
骆染颤颤站在黄土堆砌的城墙上,举目望去满眼的黄沙,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与天相接的地方,让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影的单薄,那是命运随意地挥挥手就能撕断的生命。徒然升起的,被这片风沙吞噬殆尽的恐惧,使得往日广阔的美景,也添上了些凄惨的风情,似乎是谁定好的铁则,规定出了这里,就再不能有半点生灵的痕迹了。脚下低矮的城墙破败不堪,甚至有些地方还陷下去了一截,萧索的味道,与这座小城冥冥中相得益彰。可是此刻,骆染竟恍然发觉,原来它就是一条铜铸的分界线,坚硬无比,冷酷无情地,划清生与死,没有什么可以例外。于是,无论城墙上再怎么人头攒动,城墙下的尸体也不管不顾地兀自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阳光有一点刺眼,血色也同样灼目。悲伤的风温柔地抬起手来,却拂不动他们身上大半染成了暗红色的,僵硬的衣衫,终究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走远了。
呆怔了好长时间,骆染才辨认出来,其中的一具尸骸居然是那日喷火的杂耍人。他怒睁着双眼,眺望远方,到最后都执着地不肯闭上,那里有什么让人如此牵肠挂肚?杂耍人仍是轻启着厚厚的嘴唇,可惜却是再也吐
不出一点火星来了,仿佛临死前还在嘟囔着不甘心一样,太过无法释怀,于是就只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慢慢没了生气。
像是被什么逼迫着,骆染的大脑不停歇地高速转着,似乎一旦安静下来就将要打破什么禁忌。这样似曾相识的情景,让他摇了两摇就要跌坐下去,记忆里鲜活的血液一般滚烫温热的东西在渐渐苏醒。眼看就要摔出城墙外去,骆染依然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混乱地想着,若是自己也跨过了这道生死线,会怎么样呢?
但是这并没有发生,于是也无从考证。有谁拉住了自己的胳膊,以一种坚定而毫不迟疑的力量,把自己扯了回来。有些微的疼痛,从被死死握住的地方清晰地传上来,支撑着他站立。骆染逼迫自己转过头去,看到身旁童渺渺的侧脸,视线牢牢锁在那些尸体上,狠心地紧抿着唇,连血迹都渗了出来。他用力地绷着身子,也是勉力维持。
那样的表情让骆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成了一座雕塑。直到人群开始稀稀疏疏地散去,直到夕阳西斜,天边一片通红,似乎熊熊烈火在燃烧,又像是尸体上的血色蔓延了开来,把看不见尽头的沙海都整个地浸透了。
童渺渺开口的时候,城墙上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的声音带着略微的嘶哑。
“昨天半夜。”简洁明了的回答,骆染这才注意到,小贩也还站在原地。
“小蛇知道了吗?”
“我去找你之前,看到他从城墙上下去的。”
“他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小贩顿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
童渺渺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让小贩先行回去。那人仿佛很是担心,骆染便也颔一颔首,示意他这里一切有自己在。小贩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骆染将目光移回童渺渺的脸上,猜想他是否有话要说。
可是童渺渺依旧没有动。时间犹如浩荡的江河,从两人身旁缓缓淌过,没掀起半点水声。骆染忽然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当时自己也曾执意地沉默。
也许该做些什么,他抬起另一只,未被童渺渺握着的手臂,打算去拍拍那人的肩膀。还未触到,童渺渺却是终于侧过了头来。他无视掉骆染停在半空中的尴尬动作,一双漆黑的眸子亮得像是传世的宝石,嘴唇一开一合,骆染瞬间被几个简单的词句钉在原地。
“只要天还亮着,就要站起来,向前走。”
那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童渺渺自己。
其实骆染感觉得到,身边的人仍是抖得厉害。随着夕阳一起缓缓流逝了的血色,将自己的体温也一并掠去了,使得大漠入夜前的凉气都变得有些燥热起来。可是从那人握着自己的手臂上传来的触觉,却是更加冰冷,泄露了童渺渺的心绪不宁。
骆染努力把视线的焦点,以探照灯的强度,全部聚集在童渺渺的表情上。那张脸失去了往常的笑容,反而被一种毅然决然所填满。是了,那个人是勇敢的,他的灵魂和曾经的自己一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接受失去的命运,可不同的是,童渺渺仍然奋不顾身地睁着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支撑起全部的力气,颤抖着面对所有。
于是骆染的心,突然在这悲伤的死亡里泛起了崇拜和欢喜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