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两字冰【完】
其后的十年,是上苍宽待王守义的十年,他的仕途几乎没有遭遇任何波澜,一路由延尉、光禄大夫迁至太常、司马,贵人的提携使他恰如其分地避免了一场场政治旋涡,平步青云。他稳定而又出众的表现引起任钊等人的注意,有人试图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对此他一笑表示:“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因此在结党意义过于明显的休沐群筵上,他第一个离席,众人一再挽留,他简单解释:“家中有事。”坐他下首的上官大人关心地询问:“什么事?”
他只是微笑,却与他以往所有笑容大不相同,嘴角弧度舒心地上扬,点亮了眼中一道温柔的光芒:“娘子怕黑,我要去陪她。”
待他走后,上官大人小声与旁嘀咕:“怎么都没听说他成亲了?”
他昔日同窗孙大人倒是笑得很明朗:“他啊,几年前早定了亲,是在老家镇江办的,他娘子也是几日前才进京来探视。”
镇江。这两个字对任钊的意义非凡,他光明的仕途就是从那里起航,而且那里还有个女子,持杯的手一顿,他凝神细听,孙大人道:“……他娘子是镇江的大户,仿佛姓钱,是家中独女,家世颇丰,可惜父亲过世后也就败落了……”
上官大人取笑他:“你怎对人家的闺阁之事了如指掌?”
孙大人摇头:“你以为很容易,王兄对这妻子极是疼爱有加,鲜少出来让她见客,只可惜,膝下一直无子。”
任钊望着堂中跃动的明烛,由心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在这个四面明灯高悬的空间,他终于无力躲避那烛火洒落的阴影,任由它们鬼魅一样侵入心底。
王守义掀帘下车,疾步入院,夜风凉如水,拂过他鬓发长袍,以及嘴角浮起的微笑。他意外自己原来这样钟爱这带来光明的烛火,当他的夫人出现在那光明的中央。他加快脚步,走至她跟前,低声问:“怎么还不睡?”
她语调清亮安详:“我想见一见你。”
“我要是晚上不回来了呢?”
“你会回来的。”她微笑,眼角眉梢处已有岁月的痕迹,而说话的神情仍稚雅天真。十年前,王守义从京城连夜赶到镇江,进行一段二十多年前就应进行的告白。钱敏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人疯了,他没有多加解释,满头大汗地走了。之后一年中他频繁奔波于镇江跟京城之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替她摆平一切麻烦,帮她解除所有危机,最后是她看不下去,如实地同他交代:“父亲走了,钱家已经败落,徒有其
形,不过是坐吃山空。”
他掉头就走,隔日重来,带了他这些年所有俸禄给她,钱敏叹道:“你这是何苦?”
“我要让你相信我娶你并不是为了你的家产,只是你这个人。”
“可我已经拿不出最好的一面跟你交换。”
他笑:“我不要你最好的一面,我要你的一切,我要你对我笑,对我发脾气、撒娇,钱敏,你不是我,你不会理解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疑惑在任钊心中滋生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连等待都变成了一场酷刑。某天他的马车经过王家府邸,他状似无意,望向被风吹起的卷帘的缝隙,王守义小心地扶着一女子下车。
除了感觉荒唐,再无其他。
那个女子,那个快要消失在记忆中,只在心底属于愧疚的领域偶尔浮起的妻子,他偶尔会想起,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在他美妾陪伴的枕边,他会想起她孤苦伶仃无所依傍的下半生,心口随之翻涌起点滴的潮痛,钱敏是他的责任,是他获得今时今日地位应该承担的义务。他抛弃了她。
她过得痛苦绝望,她在某个遥远的地点恨着他,想着他……
为什么不是这样?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
如果硬要挑剔这段婚姻,除了他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钱敏忧心如焚,王守义便趁休沐那天来庙里陪她上香,进门时恰与出门的任钊母子狭路相逢。前尘已有十年之久,钱敏不过掠了他一眼,已被王守义拉向其他地方。
待行到僻静处,她先笑了:“都过去很久了。”
“我仍旧害怕。”王守义幽幽地答,“当我想到你曾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去爱他,在我还没出现的时候。”
谁不愿坐享其成,去做那个倾尽全力被爱的人。可谁又要有勇气,不计后果地爱一个人。她一笑:“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也一样,我想我还是会离开。”
他选择用抱紧她作为回答问题的方式。
老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豁然睁大眼睛,惊声道:“是她!”
是她……
万般滋味齐齐浮上任钊的心头,是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依旧安之若素,勇敢如初,可以用生命来捍卫婚姻的幸福。
但这一次她不会受伤,因为这个人,他懂她。
老夫人叹气:“我说儿啊,咱们当初就是失算了,晚些休了她,说不定还能分些她爹的家产,看她旁边那官人的打扮,不知道从中捞了多少好处……”
他似乎听见耳后血液汹涌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窘迫一路冒至耳垂处,他近乎狼狈地低声道:“母亲,够了!&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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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解:“你又没对不起她,就算她爹助你考取功名,咱们家也是锦衣玉食供着她,她却连个妾都容不下去,这种女人,如何要得?”
他凄然一笑:“因为她爱我。”
这十年里,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他现任夫人是当朝的宰相千金,大度包容他所有妾室,以及她们诞下的孩子,她会在晚归的每一个夜晚挑灯等待他归来,然后温和地建议,今晚他该去谁的住所,安抚哪一颗心。
他们只是夫妻,不需要爱这种东西。
他只觉得荒诞,这默契到几乎冷漠的家庭,她们竟然能如此和睦地相处。
她们爱过他吗?
许多经年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蒙眬的泪眼,她一点点崩溃的心智,她在这个家庭所遭遇的凌辱,还有他的轻视……她的爱情是荒凉的森林,其中是嫉妒,像强盗一样。她的手里只有一把剑,是绝望,每一刺都是残酷的死亡。
他忽然问他的妻子:“你爱我吗?”
她一愣,模糊地笑了:“夫君,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离开寺庙之前,他遇见了王守义,擦肩而过的瞬间,是他叫住了他:“为什么?”
王守义原本不欲跟他交谈,不知为何还是停住脚步,回头说了一句:“心无旁骛地爱一个人其实很辛苦,她太辛苦了,我不想她再这样,要有一个人来爱她。”
任钊长久地站在那里,风吹过,柳絮翻飞处,回首已是百年身。
上苍多情又残忍,她跟王守义生活美满,举案齐眉,却迟迟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那一年冬至,大雪过早地临幸京城,扯棉丢絮地下了一天一夜,王家出城的马车途径御街,停在街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乞丐面前,一女子探身从帘内出来,递给他财物若干,小乞丐讶异地仰起头,露出清秀瘦弱的脸庞。
她在问那孩子的姓名。
“我姓赵,赵必君。”他口齿清晰地回答。
她由衷地夸赞他的名字寓意深刻,小男孩苍白的脸也因这赞美泛起红光,她态度友善,说出一句令身后马车上的任钊觉得熟悉的句子,那时候他不懂真心的可贵,于是从今往后,他只能在很远的地方默然注视。
“小兄弟,你可以通过努力拥有许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不用低声下气,经过任何人准许。”
身侧与她同坐的王守义温柔地凝视着她,微微笑起来。
任钊坐在车内。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们一齐想起了从前。
元宵佳节,十几岁的少女随父亲外出赏花灯,王守义饿着肚子守在饭馆门口,等待食客酒足饭饱后的怜悯,她将手中的糖人递过去,打量中最多的也只是好奇,她问他:“你怎么不回家,等在这里做什么?”
他等了又等,就为了跟她白头。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