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的智慧》(Wayside Wisdom)是英人玛耳廷(E·M·Martin)的一本散文集。我喜欢这书,因为他的文章是太适合于我的脾胃了。翻开本书的第一页,在书名下边有这样一句话,“A book For quiet people”,这话便引起我对于这书的兴趣。自己虽然不必属于什么“有闲阶级”,而习于安静却是事实,大概这也是弱者的特征之一,也许就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吧,孟浪起来,或是混在热闹场中,是一定要失败的,于是不敢热闹,也就不喜欢热闹了。在玛耳廷的书里找不出什么热闹来,也没有什么奇迹,叫做“道旁的智慧”者,只是些平常人的平常事物。(然而又何尝不是奇迹呢,对于那些不平常的人。)似乎是从尘埃的道上,随手掇拾了来,也许是一朵野花,也许是一只草叶,也许只是从漂泊者的行囊上落下来的一粒细砂。然而我爱这些。这些都是和我很亲近的。在他的书里,没有什么戏剧的气氛,却只使人意味到醇朴的人生,他的文章也没有什么雕琢的词藻,却有着素朴的诗的静美。
玛耳廷爱好自然,也喜欢旅行。他的旅行,并不是周游世界,去观光各大都市的繁华,更不是远涉重洋,去拜访什么名人的生地或坟墓。他似乎只浪游在许多偏僻地方,如荒城小邑,破屋丛林。而他所熟识的,又多是些穷困的浮浪者,虔诚的游方香客,以及许多被热闹的人们所忘掉的居者与行者。凡此,都被我所爱,最低限度,都能被我所了解,因为我是来自田间,是生在原野的沙上的,对于那田园的或乡村的风味,我很熟悉,而且我也喜欢那样的旅行,虽然还不曾那样旅行过。
玛耳廷没有大量的作品出世,据说只有三本,而我则只读过两本,就是这《道旁的智慧》和他的一本诗集,《Apollo to Chrisi》。另一本不曾读到的是散文集,《The Happy Field》。在他的诗集的前面有出版者对于玛耳廷的批评,是引用了《Country Life》中的话:
“从主观的事实上,玛耳廷实可被称为博学者。同样,也是一个旷达的哲人。他有着容易使人亲近的风格。他的作品是爱‘关怀于太阳,月亮,和星星的一流人的’,而且,也很容易使人察知他的观点,象他那样徜徉于尘埃的野道之旁,赏识了各色各样的漂泊者,除却那炫耀的电光,凶悍的摩托声,以及那发着恶臭的烟云等,因为它们搅扰了他的野游之兴,而使他感到了大大的不安。”
《道旁的智慧》里有一篇是专讲箴言的。现在择译一段,以见他的风格之一斑。
“……东方是特殊地生产箴言的地方;那些图画似的智慧之零星,是永久贮藏在人的记忆里,就象骆驼之贮藏了水,为了它们长远而寂寞的沙漠之旅行。在那里,生活是悠闲的,安定的,而且又是纯朴的,人们都有沉思的余暇;他们能看到他们自己的灵魂之深处,并试着去学得旅途的神秘,从静默到静默,这就是我们所谓生活这回事;因此,东方人的箴言,大多数,对于我们西方人的耳官是不甚熟悉的。鉴赏太阳,月亮,或星星,静聆风的歌唱,听自然在沉默中低语,她的纤细的语声透过了大地的温馨,树叶的颤动,或是流水的清响,凡此,比之于已经写成或尚未写成的著作,都是更好的教训。而且,当漫游于道旁时,这些智慧方被赐与,赐与那些伐木者,取水者,赐与那些有心肠的乞丐,以及那些终生祈祷并默想的圣徒,这些,在我们的愚昧中,通常是称为游情的。
“大概,在所罗门(Solomon)的箴言中,即使有所罗门自己的创作,也一定很少,那一定是些普通人的言语,被采集了来送到了皇宫里,因为那些道旁的尘埃,使他们向着生活的真理睁开了眼睛,这生活的真理是从万能的皇帝以及贵官们躲开,而显示给了那些浮浪者以及被摈弃者的‘水中照脸,彼此相符。人与人心也相对。’第一个说这箴言的人,一定是一个仆仆风尘的倦旅者,傍着他的漫不相识的伴侣,休息在庄严的岩石之荫下,当他们已经饱饮了被炎日所忘掉而不曾被晒干的潭水之后。因为当此意外舒适的良时,人将坦然地向陌生者托出了他的良心并诉说出他的思想,这思想,甚至是他宁愿对他的母亲守着秘密的。这样的话,就有着道旁的智慧之真实的声音。它们是永不曾被住在宫殿里的人们说起过的,在那里,水必须被取了去为皇室所用,虽然全世界上都渴得要死,而那些人们的秘密,又是永久保守得极其严密。”
在《道旁的智慧》里,多数是这样的文章,每一篇,都显著地表明出他的风格,其中所谈的有“老屋”,“旅行”,“独居”,“城市之烟”,“贫穷的优越”,以及其他关于乡村的或传说的景物与故事。文章都是自然而洒落的,每令人感到他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一座破旧的老屋里,在幽暗的灯光下,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低声地同我们诉说前梦,把人们引到了一种和平的空气里,使人深思,忘记了生活的疲倦,和人间的争执,更使人在平庸的事物里,找出美与真实。
另一本散文集,《The Happy Field》,据说完全是描写乡村生活的。假若玛耳廷可以被称为田园诗人的话,则这书或比较《道旁的智慧》更有趣,不曾得到这书,是不能不引为憾事的。幸而由W先生的介绍,得读到其中的一篇,“篱笆道旁的荷马”。这是写一个乡村的歌者,推了Merry-go-round的手车,在尘埃的道上流转,在乡村的市集上读他的Chapbook,而且大胆地在他的书面上印了大字的广告:“考林克劳提,乡村生活和普天下的奇事之新歌者”,国家的战争以及是非曲直等都不会使他关心因为他知道一切大游戏,是只有最强者终获胜利,在他的诗歌里也找不出什么同情或怜悯来,除非对于那些“呜咽的骡子”和“哀号着的牡牛”,它们是既不为国家而战争,也不知道什么是光荣,而它们的哑默的英勇,是只有被考林可劳提歌咏着的。考林可劳提也不曾听到过勇敢的武士之狂吟,他却只听到了下贱的车马夫之欢歌。这种歌子是在道旁的小店里,当许多素不相识的旅伴遇到一处,传杯递盏,高谈阔论的时候所唱的,他们一次相遇之后,继而又走上各人的征途;于是我们的考林克劳提便亲手写下了那车马夫的歌子,当他又走上自己所爱的道路时。
从这“篱笆道旁的荷马”里,我们很可以看出那所谓《道旁的智慧》的基调来,而且在这篇文章里,好象玛耳廷在发明他的艺术的理论,又好象在探寻原始的真的诗之诞生。下面一段,是从这“篱笆道旁的荷马”里择译出来的,可以作为玛耳廷的艺术观,并作为本文的结语:
“真的诗歌,如同真的美,是永远不会被埋没的,纵然它是赤了脚,走在道旁的尘埃里;世间永有着无数的耳朵,为了这个诗人而听,更有着无数的眼睛,为了另一个诗人而视。就正如灵感的呼吸,它是‘任其所欲而吹送着的’,并不受任何人力的驱使;而且,有多少顶可宝贵的诗歌,是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我们不知道它们的作者。)只是一脉气息,被吹送到了这个世纪里来,就如曾经动**在人们心里的一种声之回响,虽然没有人能给它确定一个名字!散曲残韵,第一只歌子,这在一个夏天的清晨,只为了一个纯粹的欢乐,或只是为了忧伤而歌于一个凄冷的狂风之夜,这些从一个无名者的胸中偶尔所得的收获,即使坟墓唱出了最后的薤露,即使那些知名之士的著作都被灰尘所封,或被束之高阁的时候,这些收获也将继续地生存着,至于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