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与蚂蜂(1 / 1)

画廊集 李广田 1517 字 1个月前

“把这窗子交给你,听见吗?小东西!”狱警向小孩说,用手指着纸窗子。“如果撕破一点纸,便拿你是问。”小孩子笑而不语——笑是勉强的——蹲在靠窗的角落里。

正是蓊郁的初夏吧,虽已忘怀时日,然而还记得春花谢去了不多时,杏子刚有着纽扣大。什么地方传来了新蝉声,狱警们换上黄衣了。外面的生命正峥嵘呢,我们却关在了囚笼里,即便梦,也梦不到外面是如何美丽。我们只有沉思,只有沉思,默默的,互视着污垢的面孔。

在这情形中,幸而有一个小孩子作伴,颇给了大家些许安慰。他的职业是作扒手。十二三岁年纪,却曾经为了饥饿跑过各大都市。夺了贵妇人手中的食品或钱囊是他最乐意告诉的事,他被拘禁起来已经很久了,然而这又不是第一次,据说这土炕上的虱子都是他身上繁殖的,这话当然没有根据,然而他却毫不辩解,不但他自己天天忙于捉虱子,他还要帮着别人做这唯一的工作。在许多囚犯之中,只见他常有着笑脸,而真正能哭的也只有他自己。

“又何必哭?在外面还得奔着吃,这里现有着公家饭哩。”

这时他便掬起他的小嘴,暗着鬼眼低声说:“呸!外面多自由?母亲还不知道我的死活呢!”

于是大家又复寂然,各人又做着各人的梦。

一天的早饭吃过了,从纸窗上我们知道是晴朗的好天气。小孩子照例蹲在窗下,两只小眼睛向窗上呆望着,好象要把视线来穿透那厚而且暗的窗纸。我们有时垂着脑袋发闷,有时也向着窗子出神。忽然听到外面有泼水的声音,小孩子忘形地站了起来,用力地嘎声说:“唷,下雨哩!”

“这样好天,下他妈的什么雨!”狱警这样说着过来了。小孩子重又蹲了下去,不敢出声。这时才有另一囚犯低声说:“老爷们在洒地呢。”

天气燥得很,我们是盼着下雨的。用压水机洒了庭院,也权作下过一次雨吧。我嗅到了潮湿的气息,这使我想起了雨后的郊野,如果赤了脚走在那样的地上该是快乐的,现在我的脚上却带着镣子。而现在,我们的枯燥的灵魂里是太急需那样一滴水了,太急需那天上降下来的一滴雨水了。也许现在我就可以出去了吧,也许在今天傍晚,在凉爽的微风里,我可以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那细雨的长街上了吧,但一转念间便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梦,于是又焦急起来,于是又呆望那纸窗,于是又用力地注视那关着我们的木栏子,宁可一头碰坏那栏子的念头也曾有过。正在这样想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嚷着:“捉住它!捉住它!”

“什么?”小孩子的惊讶。

“啥?”另一个同伴的声音。

又听到外面有人在跑。

“捉住了吗?”

“而且还给它缴了械呢。”

“拿去给那小东西玩吧。”

一个狱警进来了,在他手掌上托着一只黄蜂,两只翅子沉沉地垂着,不断地用力想飞起来而不可能,尾端一起一落地动着,但是它不复能螫人了。它的翅子被水湿了,他的毒刺已被截去。它成了只极驯良的小虫,被狱警放到了囚笼里。虽然知道它是曾经能为人害的。而此刻却对它有些儿怜悯,我觉得它和我们是冒着同样的命运。

“给你个玩意儿,小东西,不要闹,别让它螫着你。”

小孩子接过蚂蜂来,微笑着说:“它已经没了刺哩。”

“诚然,没了刺,而且也不能飞了呢!”

大家的视线都落在那孩子的手上。蚂蜂已显出了失望的样子,不再去试验着飞起,负伤的尾端也不再摇动了。它只在孩子的手上慢慢地爬着,爬到掌边时又转向掌中,似乎是被那手掌的面积围住了的,不曾爬出手掌去。小孩的脸上又罩上笑容,这时候,仿佛还可以看出他的脸的美来,而且在那晴朗的小眼睛里也透出了他的伶俐。他象得着宝贝似地看着他的蚂蜂了。为要使蚂蜂的翅子赶快变干,他用嘴向蚂蜂吹着。蚂蜂的翅子被水湿得太软了,吹得一起一落的,好象那翅叶并不是长在了蜂身上。

“等翅子被吹干时,它就要飞去了。”同伴中有人这样说。

小孩子不言不语地兀自微笑,听了这话,忽然取过他的破单衫来。那衫子已经既破且脏,昨天一个同伴被镣子磨破了脚腕,就从那衫子上撕下布片来包裹过伤处,并且把镣环也用布包了。此刻他把衫缝上的线抽出了几条,把线接起,在线端结了一个活纽,把活纽套住了蜂腰上。这时的蚂蜂已变成小小的活风筝了,他的翅子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力量,可以自由地飞了起来。但是线的彼端却被牵在孩子的手里,纵然能飞也逃不出这座囚笼。

“看风筝,看风筝,我的小风筝啊!”小孩子嘎声笑着说。

大家的脸上也带着苦笑,狱警也笑了。

“嘿,好孩子,真会玩,可不要冲破了窗纸呵!”

小孩子牵着风筝线,蚂蜂在线端飞摇着。它用力地向光明处摇去,向纸窗飞着。小孩子只随了它的去向把线放着。手里的线完全放开,蚂蜂已飞到了窗纸上。这时候小孩子有点惊慌了。他眼睛望着纸窗,又不能不回顾着狱警,狱警在门口,面向外立着。蚂蜂用了全副的力量抓在窗纸上,风筝线被拉成直线了。然而它还在向上爬着,向光明处爬着,它急于要寻到一个隙孔,要冲了出去,宁可拉断自己的细腰。但是小孩又不肯放松,曾几次被小孩子拉丁下来,几次又飞了上去。小孩子站起来,蚂蜂在窗纸上作着刷刷的响声,同伴们都在担心着,“可不要冲坏了窗纸呵,”正在有几个同伴同时低声地呼喊时,狱警一步转来了。

“当心窗纸!什么事啊,小东西?”

风筝线断了。蚂蜂爬在窗纸上,急剧地盘旋着,带着线,向门口飞去了。

狱警还在骂着,向小孩瞪着恶狠的大眼。小孩早已又蹲在了窗下,其初是呆望着门口的去处,继而两眼噙着泪花,终于两手盖在脸上,伏到窗下的角落去了。

我们都茫然地向门口望着,可怕的沉寂又镇住了这阴湿的囚牢。

蚂蜂飞了,孩子哭了,大家哑然,各人又做着各人的梦。“如果是那蚂蜂就好了,”也许它会即刻死在外边,然而那也许更好些。自己悔恨“生而为人”却是毫没办法的事。于是觉得心里阴暗起来,于是又焦急,于是又呆望那纸窗,于是又用力地注视着那关着我们的木栏子。

谁都希望早一天出去,而且为别人的幸运而祷告。小孩子每天清晨替我祈福,“先生,你今天一定可以被释,因为你是个先生!”嘴角上浮着天真的微笑,眼睛每是水汪汪的。也许就因为我是个所谓“先生”的缘故吧,这孩子是很乐意同我谈心的。对于他的替我祈福,我几乎是认为可以应验的吉兆。

“先生,今天下午可该叫着你了。”

“也许,但愿我们一齐。”

“出去时,先生……”

“什么?”

“我请托你……先生。”

“什么?是的,我明白,我今天出去,明天可以给你送几个钱,或者衣服……”

“不!不!我不要这些的。先生,我的母亲,我希望你能遇着她……”

“啊!……”

“请你向我母亲说,你说我还活着,我很想她,但她不必,不必担心着我……”

他握着我的手,紧紧地。好象要倒在我的怀里而又有点羞涩,声音低到仅可听出。

“但是——”我说,“你母亲是在……”

“是的,我已经说过,她没有住处,也许走在街上,也许混在闹市,不然就在城南的贫民窟了。先生,我希望你走在街上能和她相遇,她的脸黄而瘦,头发黑而多,很好认,左眼是瞎了的,还有,先生,我被捉住时她披一件没袖的蓝布衫,象我这个似……”

一切我都答应了,我打算把他的嘱咐去照办,我可以向各处去找那样一个母亲,我可以用这孩子的名字向各个一只眼的乞妇去打听,只要,只要我能够出狱。这些事情占住了我的心,在沉默中我想象着那些事,我梦想着那样一个女人,她还不知道她儿子的生死,为了饥饿在这古城里奔乞。但是——但是,看看窗子上暗了,看看窗子上明了,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

恹恹地,没有出头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