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北园,是我的旧游之地。这次因为北京地方有不能再住下去的样子,便暂行逃来这里安顿。山光水色,都无改于昔日的潇洒风韵,然而,旧地重来,已是十年之后了。
那时候,大概是刚从乡下来到省城的缘故,总觉得一切都新鲜有趣,直到现在,当年所得的印象还都保持得非常清楚。譬如,在校内有一棵很大的垂柳,几乎给庭院搭了整个的凉篷,每当风清月白,那位学佛的先生便约了同学们在那里谈天,先生是喜欢禅宗的,便常谈起那些硕德积慧大和尚的行径。又如,同学中有一位牟君,他的马褂,长几及膝,袖子却短到不能遮拦腕肘,黑皂布帽上钉一朵鲜红的缨儿,那一切铺排不一定觉得好看,却也别具风趣,现在尚听人说,这个人已漂流到海外去了。还有,一个因为头上留下秃疤记号而早蓄了长发的孙君,一个因身上有不良气味而常以花露水洗澡的左某,等等,都还记得。而其中使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问渠君了。
在操场的北面,是一列带着稚气的洋槐丛林(现在,都已蔚为乔木了),东面,是一条清浅的小河,其他方面,多是荷塘与菜圃,从东海之滨直达济南的一条铁路,在学校的北面经过,相距只约半里。我喜欢这地方。每至黄昏,或夜已苍茫的时候,尤爱独自在那一列洋槐丛下,享受一个寂静的时辰。大概是一个秋的晚间,记得洋槐的叶子已渐为霜露所染,微风掠过树杪木末时,便常有得秋独早的黄叶离枝落地。我一个人正在那里低头闲步,忽然,被某种声息所惊动:象风吹的落叶声,又象什么人在叹息,抬起头时,却正被我窥见,在一丛树后,有一个白的影子。如不是那影子先向我问了一声“谁?”我大概是要急觅归路的了。
“啊,问渠君吗?”
“啊,原来是你。”他走近来,回答。
“你倒使我有点儿怕呢。”
他沉默了,我也沉默。在沉默中,我们听到远远的火车压着地面奔来了,他仿佛微抖着。不知怎的,火车的声音,虽在静夜,我们听来也不觉震耳,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对于夜,对于我们,都无妨于一个整个的和谐。火车驶过后,声音渐远渐低,渐渐地静了下去,地面与空气也似乎静止了。问渠君,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且说:“听了火车的汽笛,颇令人怀念自己的家乡呢。”
问渠君是从泰山那里来的,他的家,就座落在车站的附近,听了火车的汽笛而动乡愁,也正是青年人当然的情形,何况又是初初离乡背井,跑到这极生疏的省城来。至于我呢,家乡不适于我回忆,当他说到汽笛时,我似乎正想起黄河那一汪浑浊水面的白帆!
为了这个人的神气,被我已看出了八分,很自然地,我们把话题引到了关于家乡的事情上去。他说,在这里,青菜和肥料的气息——这在秋的晚间更有着特别的气味了——使他忆起他的家乡的气息来了。他的故乡是产麻地,这时候,到处都是麻的气息,野外的,家里的,埋在泥潭里的,剥在场上的,而且那气息也并不讨厌,此刻想来,倒是很可怀念的哩。只是乡里的人们太可恶了,他们欺侮人,偷人。“他们每年偷我的麻,”他愤慨地说,“也偷我别的庄稼;他们尽欺侮我,因为我家里没有人。”
言下又是一阵沉默。冷然地一阵风来,掠过树林,吹得树叶子刷刷作响,菜园子里有一匹寂寞的蟋蟀振翅;在小河的下游,则似乎还有浣衣人蹲在流水旁石条上用木杵捣衣,那杵声听来忽远忽近。我心想:“一切皆有了秋意,砧杵声也仿佛冷了些。”
从以后的谈话里,我才知道问渠君家中是只有着母亲和妻子,一个小女孩则已于年前夭折了。一家三口,守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一点薄产,就象晚秋的几只叶子守着枯枝抱着恓惶不安的心情,只担心西风吹来。他在家乡时一切已如此,何况远离了家乡?母亲到了能够为儿子把媳妇娶来,自己自然也是将近老年了。“我的老婆,”他又讷讷地说,“我的老婆是一个悍妇,她欺侮我,也欺侮我的母亲。”我听他的声音好象是呜咽着了,只好默默地听着,并不插入一句话。他又继续着说了下去,他说,他本来还有一个姐姐的,但因为他的老婆的泼悍,自从出嫁之后,就很少归宁过。又说,他的老婆也一有机会就偷他,且败坏他的名誉,嫌恶他丑陋,尽同他斗气。
诚然,问渠君并不是漂亮人,甚至,也可以说是有点丑陋。衣服的污秽,不整齐,也是有目共睹的。但人们都乐意同他接近,都喜欢同他说笑,只是在说笑中间带一点戏弄罢了。譬如,学校中是作兴闹各样称呼增加同学间友仇,表示同学间爱憎的,“黑奴”的绰号便常加在他头上,而他也就恬然地接受了。在某次全校同学的茶话会上,问渠君在恶作剧情形中竟当选了本校代表,因此大家议决,请代表为他们说黑奴的故事。在一阵鼓掌声中,他登台了。“我是刚从南洋来的,”他这么说,大家都满意地笑了,但问渠君脸上却已汗流如雨,不断地用满把手去揩着。“我要讲一讲南洋黑奴的故事,”大家又哄堂大笑,问渠君从讲台上慌忙地跳下来时,他已是用自己的汗水洗过一次脸了。嗣后,也有人呼他作“林黛玉”的,原因就是据说问渠君总爱一个人躲在屋里哭,究竟为了什么而哭,大家是很少知道的。不过,这些都无妨于问渠君之被人“尊重”,因为问渠君实有一副良好的心肠,而且也不缺少相当的聪慧。譬如在功课上,他是比任何人都能脚踏实地努力作去的。当数学教员叫他到黑板上去作几何题时,虽然因为他永不能画出一个较圆的圈或一条较直的线而被笑(他的手有点象鸡爪),而在课堂下边,却有大多数的同学必须去借他的算草来照抄。“林姑娘作得不错”,或“Negro的意见常是对的”,这类的话是常在同学中听到的。诚然,问渠君的意见是对的,怕没有人能比我更尊重问渠君的意见的了。他不常发表他的意见,因为他有点口讷。他说话很慢,说话的样子有点笨,又常是露出满嘴的黄牙来,而他的眼睛好象是白的部分太多,太多了,每给人以不快之感。他常说出人家所不能说的话来,他的意见时常不和人家的雷同,因此,他的意见不被人家嘲笑也就被人家忽略。他曾对我说起过他关于艺术的意见,关于科学的意见,甚至关于革命的意见。他取得了我的敬重。直到如今,然而,直到如今,我也更觉得他是一个可哀的人了。
我们的一班,是后期师范的第一班(简称后一),到了第二年,一个特别的名字加到我们的班上来了,叫做“红色的后一”,一时之间颇呈一个紧张的局面。当然喽,问渠君的意见常是对的,未常先人,而常随人。他也是红色中之一员,虽然当他签名的时候,据说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日子一过去,时间在长育我们,同时也在训练我们,我们散了,沉默了,到如今,所留下的也就只是“红色的后一”那么一个名字了。
民国十七年,国民党的军队向北推移到了山东后,因为五卅事件的发生而把一个所谓“革命政府”搬到了泰安。那里的泰山是并不因此失去它的庄严的,而济南佛山明湖,却变了颜色。我则因为某种不幸跑到故乡去。后来,听说临时省府所在地的新贵之中,还有些旧相识,便跑到那儿去看看熟人,趁此也看看那方面的一切光景。知道是来到问渠君的故乡了,便有了访旧谈心的意思。当我向人们问起同学问渠君的消息时,得到些使我非常惊愕的消息。
“问渠君,你还不曾知道吗?”
“是的,不知道。”
“他是你的老朋友,是不是?”
“是的。”
“这个人,他早已离开我们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明白了人已当真死了,问是什么原因呢,他们却又向我提起了“红色的后一”。这个题目同他的死大有关系。并说,他早已是个有病的人,自从国民党的军队来到之后,眼看到多少年青人在那里卖朋友自首,他担心他也会被什么人指认,加以检举,病势就更重了些。后来,这人便消灭了,被人用一个木盒子装好埋葬了。没有人能知道他死时的情形,只知道他确已不在罢了。
我不能再作详细探听,默默地向人们辞别了。熟人说:“没有人能知道他死时的情形。”这人活着的情形不是也很少为人知道吗?然而我却总爱想象,总想出他的死是一个悲惨的死。他受着邻人的欺侮,受着妻子的嫌恶,病了,病在一张极污秽的**,而且死在一个恐怖中,剩下一个被人欺侮的母亲,也已是残年了。当夜,我住在泰山山腰一座古庙里,大概是大雨之后吧,山里的泉水,万马奔腾地向下驰去,发出吓人的声响,又加以松风呼啸,自己就象在海涛中夜行,草间萤火明灭,时有虫声如诉,这时候,我又想起问渠君那一副可悲悯的样子来了。我好象看见他,穿了他平素所穿的一身肮脏衣服,卧在**,带着恐怖的神色,四肢硬僵僵的,尽人抬入白木棺材里去。又想,问渠君的墓上大概已是荒草披覆了。不见问渠,如能到他的墓上看看,也许可以安心。但为了另一件事,我却不能不于次日便离开了这临时的省城。此后,听说“红色的后一”同班中又有几人因坚持自己的理想而死去,他们也常被我忆起,但总不如忆起问渠君时那么亲切,那么怀念和怜惜。
今次重来北园,颇过了些悠闲日子。在铁路上跑跑,看看远山近水,或到母校里走走,认出一些往日的痕迹,尤其当我走在那一列洋槐的荫下时,总想起我的亡友问渠君来。住在一处的有位严君——同在北园读书时,他是小学部的小同学,现在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员了——我把问渠君的事情告诉他,他说,他也曾注意过这人,并说,问渠君那相貌就特别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