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不知为什么我又回到故乡去了。刚到家,便看见父亲匆匆忙忙是正要出门的样子,老脸上一副愁容,颇使我无端地有点担心起来。问父亲要到哪儿去呢,只说“要去给伏波穆将军送丧,”并不再问及我的行止,就沉默着独自出门了。
“伏波将军真可以算是无福的人了,”父亲去后,家里人们这样说,“如死在当年,真不知要有怎样热闹的殡仪呢。”不曾得到死耗,却只由传闻而知道今天是将军的殡期,从将军咽气时起,到今天才有两日,据说,是打算于不声不响中把将军送到祖遗的墓田去。“显赫一时,也终于如此完了。”说话人带着叹息。
伏波将军的生平我知道得不甚详细。但从最初的记忆起,就知道是一个极忠厚,极勇敢的军人,称作“将军”,也不知怎样缘起。自始至终也不过一个乡间民团团长而已。自己十几岁时,住在乡间,是常常见到将军的,那时候,大概也就是将军最负盛名的时代。将军的营寨,距我们的村子不远,夏秋两季,青纱帐起,正是巡防时候,常于傍晚,听到军号声从野外响来,于是有多少村中男女,都推下饭碗而出来站街一望。将军骑一匹青骢大马——其实,这时候已经是下马而步行了:这个乃赢得了乡下人的好言谈,说是做了高贵的显官儿,还要下马过庄,真是罕见罕闻的事,于是又有人更进一步说,距村子还有半里之遥,将军就脱帽下马了。
事实是这样的,无论将军是着了长绸衫,大草帽,或着了满饰金章的军服,与军帽,只要经过一个村落,就一定可以看见他的又圆又亮,而又满面红光的大脑袋,那面色红得可爱,人会说那就是他的福气之所在。一对眼睛,也许嫌小的,不甚威武,然而那里却满含着和气的光彩。只要有人——不论什么人,村长地保之类自不待言,就连荷篠牵牛者流也是同然,——同他一招呼,就可以看见那一颗大头颅向路旁点了又点,一朵微笑早已挂在嘴边,丝毫也不带做作的意思。也许又从什么地方捉来盗贼了,也许又从那儿牵来赌徒了,也许只是各处走走,随便走走,也就可以镇压四方了。真的,谁还不晓得“神枪穆爷”呢。“神枪”这绰号响遍江湖,一般走黑道人听了都怕,不但怕,且也敬服。一手两把匣枪,曾只身探过匪窟,三十个不能靠前,却被他击毙十数。曾杀过多少,也放过多少了,总说是在他手下不许有一个屈死的灵魂。
乡下人也总喜欢讲这些,总爱把伏波将军的为人当故事来讲论。讲伏波将军的前代,他的祖父,父亲,都曾作过显达的武官。讲伏波将军当年怎样在自己家里练习枪法,用一只煤油桶拴在高高的树顶上,每早要射击十把。讲伏波将军怎样慷慨好义,除却官兵之外,食客养到百八十之众。讲伏波将军在作战时怎样受神的护持,连风雨雷霆都作将军的助手。于是又有人讲,伏波穆将军就是三国关公的后身。乡下人最爱谈论的,恐怕还是将军家里的阔绰吧,好象他们都很熟悉将军家里的一切。将军家里有两辆轿车,三辆大车,一辆马车,另外还有三乘轿子。拉车的好马十二匹,骑马八匹,这些马又都有很好的名色,譬如有一匹叫做“乌骓”,有一匹叫做“黄骠”,似乎还有一匹叫做什么“下海龙”……此外呢,还有一头顶好的黑毛驴,名字好象是“草上飞”之类,是专为了传递来往信息的。有时候,这些车辆马匹会全体出动,譬如有什么盛会,看社戏,赶香火,或是到县城里去给县长拜寿。
自然了,这一行都是将军的眷属,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她们坐轿子,而每人又各带一个侍女,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等,他们有的坐马车,有的坐轿车。此外呢,当然还有十几个随从,几十个卫兵。这一行列是很值得一看的,乡下人就是喜欢这个,乡下人就是顶佩服这个。乡下人不谈别的,只会说将军有“命”,这一切都是将军的功劳给赚的。
多少年来,我不曾回到故乡去,此后的伏波将军,我也就更不清楚了。模模糊糊地,似乎还听说过,将军的大少爷到一个都市里入大学去了,并听说这位少爷不但不知道读书,且十足的浪**无赖。嗣后,又听说将军的军队被裁撤了,家道也渐渐衰落了下来。从前的朋党也渐渐散去,与日俱增的,却是些狭路仇讎。自然,将军在当年恐难免得罪过多少宵小,趁时报复,也是一般的情理中事。一直到了三四年前的一个春日,我才又在一次十分意外的机缘里遇到了晚年的将军。
是那一次初到家的第三天吧,要去看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骑一头小毛驴。伴一个老驴夫,自然,驴夫是自己家乡人。出来自己村子十余里,便一直缘河堤东去。这些地方,都是旧经行处,虽然老屋已换了新屋,老树也代替上了新树。但依然是那一带长堤,一堤青草,两行翠拂人首的官柳,又何况是微风细雨时候,是的,我忘不了那天的微风细雨,再一面看隐约的河水,一面看烟雨中的村落,都不免使我重有眷顾之情,觉得这真是一个久别,一个新归,这里的人们已经经过了多少沧桑呢,颇有些暗自惊心了。我同驴夫都不做声,只听见驴蹄在软泥道上跎跎作响,我们走过了龙王庙,又走过了梯子坝。走过这坝,便是正对着杨叶村的杨叶渡了。忽然,我被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给怔住了。“我认识他,”心里这样想,“但那一定不是他”,即又这样自驳了。无疑地,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种菜人,戴一顶团团大苇笠,穿一身蓝布短裤褂,赤着双脚,拿一把长铲倚在一个菜园口的树下,呆着,休息着,也许是正在那儿看雨吧。那一副面孔,毕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一个,只是,不知在哪一点上的相同而使我这样回忆着罢了。也许老驴夫已看出了我的惊异,这一次就轮着他来开口了:
“怎么,你难道就不认识这个人了吗?”
“是啊,认识倒不敢说,只是有些面熟。那么你呢?”
“我吗,我倒认识他,可惜他不认识我,这不就是当年的伏波穆将军吗。”
说这话时,我们已走过菜园数十武之远了。他的回答虽然证实了我的记忆之不错,然而也更增加了我的惊异了。详细问过驴夫,才知道伏波将军自从下马之后,就自己捡起了那件生意,仗着自己身子壮实,还能够谋生有余,且足以自娱天年。所谓菜园,其实也就无异于一座花园,园里边花和菜几乎各占了一半。雇一个壮年园丁,拧辘辘,推菜车,自己则做些零星生活。养一条小狗守夜,养一群母鸡下蛋,养一只百灵鸟儿叫着好玩。这样,那位种菜将军也就很够自己享受的了。至于当年的事情呢,很少有人同他谈。偶尔谈起来,他只是冷笑着说“远年了,都已忘怀了。”家产当然谈不到,人呢,也都物化星散。大太太死了,两个姨太太都随人改嫁。大少爷曾说是就要出官了,就要出官了,到底官不曾出,到现在连一点消息也不见。两个小少爷是于将军下马之后不久就被土匪掳去,至今也没个下落。家里的东西只要可以变卖的都已变卖,只有几套老房子还站在那儿——在杨叶村,似乎是为了当年的繁华在支撑着门面。而所谓将军的“家”者,也就是这亲手经营的几亩菜园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伏波将军。此外呢,便是将军死后的情形了,那是父亲送殡归来后告诉的。事情很简单,一口杨木棺就结束一切了。没有送葬人,除却几个世交旧友,更没有什么仪仗,除却有好事者给写了一幅纸旌,旌上大书特书曰:“××省××县××团团长伏波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