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路上走着,远远地望见一座绿荫沉沉的森林,就是一个喜悦,就会不自禁地走入这座森林里,在那里漫步一会儿,仅仅是一会儿,不管是朝暾初升的时候也好,是老蝉乱鸣的中午也好,是树影、人影都被夕阳映照得长长地拖在地上的当儿也好,都会使我们有清新的感觉。那细碎的鸟声,那软毯子似的落叶,那树荫下的阴凉味儿,那在枝头上游戏够了,又穿过树叶儿斑斑点点的跳落在地上的太阳光,几乎无不像在呼唤着我们要在那里留连一会。就是地上的蚂蚁们的如何出猎,如何捕获巨大的俘虏物,如何把巨大的虫拖进小小的蚁穴等等的活动,如果要仔仔细细地玩赏或观察一下的话,也足够消磨你半小时乃至一小时的工夫。
从前的念书人把“目不窥园”当作美德,那就是说,一劲儿关在书房里念书,连后花园也不肯去散步一会的意思。如今的学生们不同了。除掉大雪天或下大雨的时候,他们在屋里是关不住的了。三三两两地都带了书本子或笔记本子到校园里、操场上、或者公园里去念。我看了他们,就不自禁有一股子的高兴。我自己在三四十年前就是这样地带了书本子或带了将要出版的书刊的校样到公园里工作的。
可是言归正传。以上所说的只是一个“引子”的“引子”。“书中自有黄金屋”是一句鼓励念书人的老话。当然,我们如今没有人还会想到念书的目的就是去住“黄金屋”。不,我们只明白念通了书,做了各式各样的专家,其目的乃是为人民服务。在念书的过程里,也就是说,在进行研究工作的过程里,在从事这种劳动的当儿,研究工作的本身就会令人感染到无限喜悦的。
——当然必须要经过摸索的流汗的辛苦阶段,即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阶段。在书林里漫步一会儿,至少是不会比在绿荫沉沉的森林里漫步一会儿所得为少的。
书林里所能够吸引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决不会比森林里少。只怕你不进去,一进去,准会被它迷住,走不开去。譬如你在书架上抽下一本水浒传来,从洪太尉进香念起,直念到王进受屈,私走延安府以至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你舍得放下这本书么?念红楼梦念得饭也吃不下去,念到深夜不睡的人是不少的。有一次有好些青年艺术工作者们抢着念海鸥,念勇敢,直念到第二天清晨三时,还不肯关灯。结果,只好带强迫地在午夜关上了电灯总门。有人说这些是小说书,天然地会吸引人入胜的。比较硬性的东西恐怕就不会这样了。其实不然。情况还是一般。譬如我常常喜欢读些种花种果的书。偶然得到了一部汝南圃史,又怎肯不急急把它念完呢。
从这部书里知道了王世懋有一部学圃杂疏,遍访未得。忽然有一天在一家古书铺里见到一部王奉常杂著,翻了一翻,其中就有学圃杂疏,而且是三卷的足本(宝颜堂秘笈本只有一卷),连忙挟之而归,在灯下就把他读毕,所得不少。有一个朋友喜欢逛旧书铺,一逛就是几个钟头,不管有用没用,临了总是抱了一大包旧书回去。有时买了有插图的西班牙文的吉呵德先生传,精致的德文本的席勒全集,尽管他看不大懂西班牙文或德文,但他把它们摆在书架上望望,也觉得有说不出的喜悦。有的专家们,收集了几屋子的旧书、旧杂志,未见得每本都念过,但只翻翻目录,也就胸中有数,得益非浅。有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东西,就在这一翻时“得来全不费工夫”。宋人的词有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境界在漫步书林时是经常地会遇到的。书林是一个最可逛,最应该逛的地方,景色无边,奇妙无穷。不问年轻年老的,不问是不是一个专家,只要他(或她)走进了这一座景色迷人的书林里去,只要他在那里漫步一会儿,准保他会不断地到那儿去的,而每一次的漫步也准保会或多或少地有收获的。
以上只是一个开场白。下面想把我自己在这座书林里漫步的时候的所见所得,择要地“据实道来”。只要大家不怕厌烦,我的话一时完不了。
王祯:农书
书林浩瀚如大海,“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只能就自己所熟悉的谈谈吧。“民以食为天”。农业生产乃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重要的环节。
首先介绍几部古代的有关农业的书籍是有意义的。中国夙称“以农立国”,但有关农业的书却不很多,远不如兵书之多,更不如医书的“汗牛充栋”。
“四库全书”所著录的自后魏贾思勰齐民要术以下凡十部,其附存目则自唐陆龟蒙耒耜经以下凡九部。其他书目里,著录的农书也很少。但如果把有关经济作物的书,有关花、果、药物的书,水利的书,和有关牛马等牧畜的书一同统计在内,则也可成一巨帙。记得二十多年前曾有中国农业书目一册印行,惜今已罕见。我之所以收集农书,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它们有木刻的插图。后来,连类而及,就连没有插图的农书也兼收并蓄之了。在有木刻插图的农书里,我最喜欢元代王祯撰的农书。这是一部篇幅相当大的书。我曾于某氏处见到一部明嘉靖九年(公元一五三○年)的山东刊本,凡六册,首有临清阎闳序。书中插图,浑朴有力,气象甚为阔大,是木刻画里的上乘之作。因着意欲收购一部。访之南北各肆,乃获残本一部,凡五册,仅阙农器图谱集之十六至二十。虽非全书,亦自满意。此书包罗甚广,凡分三部分。
首为农桑通诀,分六集。(通诀目录下注云:“古之文字皆用竹帛。逮后汉始纸为疏,乃成卷轴,以其可以舒卷也。至五代后汉〔按“汉”应作“唐”〕明宗长兴二年,诏九经版行于世,俱作集册。今宜改卷为集”。内聚珍本无目录,却改集为卷。)自农事起本,牛耕起本,蚕事起本,授时篇,地利篇,孝弟力田篇,垦耕篇,耙劳篇,播种篇,锄治篇,粪壤篇,灌溉篇,劝助篇,收获篇,蓄积篇,种植篇,畜养篇,蚕缫篇到祈报篇,是“通论”性质的书,特别着重说明南北各地的土宜。“北方农俗所传:春宜早晚耕,夏宜兼夜耕,秋宜日高耕。中原地皆平旷,旱田陆地,一犁必用两牛、三牛或四牛,以一人执之,量牛强弱,耕地多少,其耕皆有定法。南方水田泥耕,其田高下阔狭不等,以一犁用一牛挽之,作止回旋,惟人所便。此南北地势之异宜也。”
(垦耕篇)像这一类的“因地制宜”,切合各地需要的话是随处可以读到的。次为农器图谱,分二十集:田制门、耒耜门、??臿门、钱镈门、铚艾门、杷朳门、簑笠门、■蒉门、杵臼门、仓廪门、鼎釜门、舟车门、灌溉门、利用门、■麦门、蚕缲门、蚕桑门、织纴门、纩絮门及麻苎门,凡农桑所需的器物,无不毕具,绘图立说,极为详尽。第三部分为谷谱,分十一集:集之一至二为谷属,集之三为蓏属,集之四至五为蔬属,集之六至八为果属,集之九为竹木,集之十为杂类(苎麻、木绵,茶等),集之十一为饮食类(这类内阙“豳七月诗说”及“食时五观”二篇,各本皆同)。
这部书作于元皇庆癸丑(公元一三一三年),离今已有六百四十多年了,读起来还觉得语语翔实,通俗合用,不仅总结了古代农业科学的好的经验,而且,更有新的见解和新的创造。四库提要云:“图谱中所载水器,尤于实用有裨。”的确,在灌溉、利用二门里,有的水器是很重要的创作。王祯自云:“既述旧以增新,复随宜以制物,或设机械而就假其力,或用挑浚而永赖其功。”(灌溉门引言。)图谱的最后,附有法制长生屋,造活字印书法等。造活字印书法乃是乾隆时的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一书出版前的一篇最详尽的叙述活字印书的方法的文章,极为重要。其中说,有用烧熟瓦字的,有铸锡作字的,又有雕板木为字的。从宋代毕升创作胶泥活字版后,到了十四世纪的初期,已进一步地用到锡活字和木活字了(欧洲用活字印书开始于十五世纪中)。叙述捡字方法,说:“凡置轮两面,一轮置监韵板面,一轮置杂字板面,一人中坐,左右皆可推转摘字。盖以人寻字则难,以字就人则易。
此转轮之法,不劳力而坐致字数,取讫又可铺还韵内,两得便也。”这也是一个创造。我从前见排板的工人们皆立而摘字,所谓“以人寻字”的,却没有利用到六百四十多年前就已发明的这种坐而摘字,“以字就人”的科学方法。
这部农书是徐光启农政全书出版之前最详尽的农业科学的总集,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创造性地而又结合实际地叙述着许多耕种、缲织的技术。没有一句空谈,没有不能见之实用的幻想。作者是把农民们的实际的经验总结起来的,所以,决不是一部“闭门造车”的书。我们应该把这部书作为农业学校里的必读的教科书才是。
这部书的作者王桢,生平不详,只知道他“字伯善,东平人,曾官丰城(按疑应作“永丰”)县尹。”他自己说,曾任宣州旌德县县尹。我在顺治十三年刊本的施德县志卷七官师志里,果然找到了有关于他的一段材料:“元贞元年(公元1295年)任。东鲁人。修学宫,建尊经阁,治坛、庙、桥、路,施药济人。”农书就在那时候开始写的。因为要印行农书,所以创造了木活字。“试印本县志书,约计六万余字,不一月而百部齐成,一如刊板,始知其可用。”后二年,他迁任信州永丰县。曾将这付活字携而之官。这时,他的农书已经写成了。“方欲以活字嵌印”,却知江西已经命工刊板,遂中止。
农书的版本,除嘉靖本外,我曾在上海见到一部明“万历二载甲戌(1574年)济南府章丘县刊行”的本子(福建重刻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中的农书即从此万历年山东刊本出),显然是翻刻那部嘉靖本。钱曾读书敏求记载王氏农书,说:“农桑通诀六,农器图谱二十,谷谱十,总名曰农书。”其内容正与嘉靖本同。惟他未注明版本,不知所收的是嘉靖本还是万历本。清乾隆纂修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里辑出这部农书来。按大典目录,卷之六百二十五到卷之六百四十,共十六卷,所收皆为农书,惟在农书十四、十五下,注:农桑辑要,在农书十六下,注:农桑衣食辑要。在“农书一”至“农书十三”
下,则并未注有书名。四库全书农书提要云:“永乐大典所载并为八卷”,则其中有八卷是王祯农书。至所余五卷究是何书,则今已不可得而知了。我曾将从大典本书的内聚珍本农书和嘉靖本对校了一下,异同不多,可见大典所收乃是王氏全书,且是最近于王氏原本的本来面目的。惟大典本有王氏的农书原序,云:“为集三十有七,为目二百有七十”(嘉靖本无此序)。大典既并之为八卷,内聚珍本又分之为二十二卷,只有嘉靖本作三十六集,尚存原本规模。究竟内聚珍本分作二十二卷有何根据呢?据提要说,是根据读书敏求记的。但我们所见的各本敏求记从没有将农书分作二十二卷的。不知当时馆臣所见的是何本敏求记。好在原书的篇目次第俱在,固不难于恢复原本的本来面目。这部分作三十有七集的恢复本来面目的农书希望能够早日重印出版。现在,不要说嘉靖本,或万历本农书已在市上绝迹,就是内聚珍本,福建重刻聚珍版丛书(江西和浙江重刻的聚珍版丛书,均无农书在内),广东广雅书局重刻闽聚珍版丛书,乃至石印小字本、铅印本的农书,也都成了“可遇不可求”之物。像这样的一部重要的而且必读的农业科学的古典著作,是值得几位专家们尽快地花费若干时日,把它整理一下的。
刘基(传):多能鄙事
多能鄙事是一部流传得相当广的民间日用书,从饮食、服饰、器用、百药、农圃、牧养,一直到阴阳、占卜等类,凡人民日常所必需的科学常识,以及吉凶趋避之术均具于书中。全书分春、夏、秋、冬四卷,每卷又分三卷,共十二卷。今所见最早的刊本是明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青田县儒学教谕程法所刊的,又曾见一部稍后的本子(万历刊),亦有程法的序。这书的作者相传是刘基。“刘伯温”这个名字,在民间是人人知道的,他的知识广博,多能鄙事,未占先知,料事如神,也是人人都晓的。流传很广的预言书之一:烧饼歌,就相传是他作的。这部书从第八卷起,足足有五卷,述的都是:“大小六壬课”、“营造吉凶”、“营生杂用”、“上官出行”、“麻衣道言”、“杂占法”等,依托于他的所作,是不足怪的。惟第一至第七卷则多实用的知识,像“造酒法”、“造醋法”、“糖蜜果法”、“洗练法”、“染色法”、“理容方”、“种水果法”、“种药物法”、“养治六畜法”等,大类“齐民要术”、“饮膳正要”、“农书”所述的,有时且加详,补其所未备。可能有些“经验”良方,是很有用、有效的。像“理容方”里的乌须方,治落发方等,不知有人试过没有。又像“洗糨铁骊布法”云:“松子肉研细糨之,不脆”。
又法:“用好茶末少许入糊糨之或煎浓茶入香油一滴糨,亦佳。”(卷之四眼饰洗练法)
“铁骊布”,在明代很风行,今日似已不大见到(比湖南浏阳出产的夏布更薄、更细、更脆硬)。像这样的小小经验,都是出于实际的多次试用的结果,然后才加以推广的。但有些经验却颇为怪诞,是属于民间的迷信、禁忌的一流,则是五百多年以前的社会里所不免会产生的。不过,我们对于推广那些“经验良方”等等,却要特别加以小心。非得有确实的试验的结果,不宜冒失地便加以采用。我有一个想法:对于古代流传的许多种植法,食物、水果保存法,酒酱酿造法,理容法,养治六畜法,以及经济良方等等,应该分别由有关部门,像农业研究所,食品工业部门,医药卫生部门等等,加以有组织、有系统的试验。是好的,就要发扬之。是有害的,就要加以批判、驳斥,不能听任其“谬种流传”。总之,在保存和发扬古代优良的传统和经验的同时,还要对人民的健康和生产安全负责。这一段话,不仅是专指多能鄙事这部书说的,也适用于一切我底下所谈到的好些类似的书。不然的话,不免要成为胡乱介绍若干谬诞的经验和方法了。
无名氏:居家必用事类全集
像这样一类书,为民间日常所需要的,历代都有不少,惟不易流传下来耳(今所知的,在宋代、元代就有不少部。唐代和唐代以前的却绝少保存下来)。人民是需要这一类日常顾问式的百科全书的。在二十多年前,商务印书馆印的日用百科全书就颇受欢迎。上次述的一部多能鄙事,也就是其中之一。这部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无撰者姓氏——像这一类的书都是不易知道确实的作者的——是明代万历初年的经厂刊本。分甲至癸十集。甲集是“为学”
和“家书通式”等。乙集是“家法”、“家礼”,末为“族葬图法”。丙集是“仕宦”,却有“周公出行吉日”、“百怪断经”、“梦寐因想”三项包罗在内,足征仕宦者的“患得患失”的心理。丁集为“宅舍”,并及“牧养良法”。戊集为“农桑类”,却附以“文房适用”、“宝货辨疑”。己集为“诸品茶”以至“酒■类”、“饮食类”。庚集为“饮食类”、“染作类”、“香谱”、“闺阁事宜”。辛集为“吏学指南”。壬集为“卫生”,以“养老奉亲书”“治诸病经验方”为主。癸集为“谨身”,以“三元参赞延寿之书”及“修养秘论”为主。其中,以丁、戊、己、庚、壬五集为最有关于民生实用,甚类多能鄙事。其他五集则专为仕宦和学人们准备的,和老百姓关系不大了。其中有许多种植、牧畜、酿造之法和治诸病的经验良方可与多能鄙事相印证相补充。宝货辨疑是典当铺的教科书,相传的都是抄本。这却是最早的见于“刻本”里的。明胡文焕刻“格致丛书”,却把它抽出作为一部单行的书印出。
邝璠:便民图纂
这部书很有用,但不多见。钱曾读书敏求记云:“便民图纂不知何人所辑。镂板于弘治壬戌(公元1502年)之夏。首列农务、女红图二卷。凡有便于民者,莫不俱列。为人上者,与豳风图等观可也”。章钰云:“明史艺文志:农家类邝璠便民图纂十六卷。是书为璠撰无疑。同治苏州府志名宦:璠字廷瑞,任丘人,进士。弘治七年(公元1495年)知吴县,循良称最。”(敏求记校证卷三之中)我所藏的一部明万历癸巳(公元1593年)刊的便民图纂,于永清序上就说:“邝廷瑞氏便民图纂,自树艺占法以及祈涓之事,起居调摄之节,■牧之宜,微琐制造之事,捆摭该备,大要以衣食生人为本。是故绘图篇首而附纂其后,歌咏嗟叹以劝勉服习其艰难。一切日用饮食治生之具,展卷胪列,无烦咨诹。所称便民者非耶?”北京图书馆也藏有一部嘉靖甲辰(公元1544年)蓝印本,有欧阳锋、吕经二序,黄■道、王贞吉二跋。惟弘治原刊本则未见。嘉靖本为十六卷,万历本则只有十五卷。盖以万历于永清本,把农务女红二图并作一卷了。其余耕获类(麻属附)、桑蚕类、树艺类(二卷)、杂占类、月占类、祈禳类、涓吉类、起居类、调摄类、牧养类及制造类(二卷)等、凡十一类十四卷,则嘉靖、万历二本皆同,文字也没有什么歧异。惟嘉靖本的农务、女红图甚为粗率,有的几乎仅具依稀的人形。
万历本的插图,则精致工丽,仪态万方,是这个时代的最好的木刻画之一。
农务凡十五图,女红凡十六图,出于傅汝光、李桢、李援、曾中、罗锜诸人所刻。他们都是这时代的北方刻工之良者。这个“耕织图”可信是从宋代楼■的本子出来的。邝璠题云:“宋楼■旧制耕织图,大抵与吴俗少异。其为诗又非愚夫愚妇之所易晓。因更易数事,系以吴歌。其事既易知,其言亦易入。用劝于民,则从厥攸好,容有所感发而兴起焉者。”他所撰的吴歌的确是平畅易晓,特别是用了“山歌”体,吴人是会随口歌之的。象“下壅”云:稻禾全靠粪烧根,豆饼河泥下得匀。
要利还需着本做,多收还是本多人。
于施肥的功效说得简单而明了。又像“喂蚕”云:蚕头初白叶初青,喂要匀调采要勤。
到得山上成茧子,弗知几遍吃辛艰。
这些,都是可以顺口歌唱出来的。楼■写的耕织图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加以著录,却没有“图”。今所见的“耕织图”的刻本,当以此书所附的“农务”“女红”二图为最早了。“耕获类”的开宗明义第一章便是“开垦荒田法”:凡开久荒田,须烧去野草,犁过,先种芝麻一年。使草木之根败烂,后种五谷,则无荒草之害。盖芝麻之于草木,若锡之于五金,性相制也。
务农者不可不知。如果这个法子试之有效,则对于今天开垦荒地的农民是有很大的好处的。在“调摄类”里,有治“鼓胀”(血吸虫病)方三。
不知中医们知道不知道,有没有用过。这于南方好几省的农民们关系很大,故录之如下:
〔紫苏子汤〕苏子(一两)大腹皮、草果、厚朴、半夏、木香、陈皮、木通、白术、枳实、人参、甘草(各半两)水煎,姜三片、枣一枚。
〔广茂溃坚汤〕厚朴、黄芩、益智草、豆蔻、当归(各五钱)黄连(六钱)半夏(七钱)广茂、升麻、红花(炒)吴茱萸(各二钱)甘草(生)柴胡、泽泻、神曲(炒)青皮、
陈皮(各三分)渴者加葛根(四钱)每服七钱,生姜三片,煎服。
〔中满分消丸〕黄芩、枳实(炒)半夏、黄连(炒,各五钱)姜黄、白术、人参、甘草、猪苓(各一钱)茯苓、干生姜、砂仁(各二钱)厚朴(制一两)泽泻、陈皮(各三钱)知母(四钱)共为末,水浸蒸饼,丸如桐子大。每服百丸,焙热,白汤下。
这部书的全部都可以说是适合于农民们日常应用的,与“居家必用”至少有半部是为“学士大夫”们所适用的不同。我想,虽然其中不免有迷信、禁忌之语,但大体上是“便民”的,也应该在加以整理后印出,供农业部门和医药卫生部门等专家们的参考。
无名氏:墨娥小录
在一家古书店的架上,看到一函袖珍本的书,题作墨娥小录。这书名甚奇。不知道书里究竟讲的是什么。便取下来看,原来是多能鄙事这一类的东西,也不知是何时人写作的。首有一序,题光绪癸未(公元1883年)武林玉书振麟氏隶。又有学圃山农一序,明说是明隆庆间胡君文焕所重刊的。其中多有制造秘方、种植巧技和养禽宜忌,香谱、牙牌谱等。小小妙术,多有“谈言微中”之处。后在上海,得明刻本一部,已将书名改过。回到北京后,又在邃雅斋获明胡文焕刻本一部,即所谓“格致丛书”本的。为了要搞清楚这一部的来源,又到北京图书馆检阅馆藏的(一)天一阁旧藏明蓝格抄本和(二)
明隆庆辛未(公元1571年)吴继刊本。这两部恐怕都不是全书。胡文焕本凡十四卷,天一阁本却只有头五卷,吴继刊本却只有头六卷。第七卷以后,不知吴本为何脱落了。颇疑原来是完全的。吴继的序说道:“自文艺、种植、服食、治生,以至诸凡怡玩,一切不废。如元凯武库,随取具足。不知辑于何许人,并无脱稿行世。晦且湮者亦既久矣。客有访余,出共阅之。以为民生日用所需甚悉。居家必用及多能鄙事,便民图纂类诸所未备者,聿皆裁之。
按简应事,则愚可明,拙可巧。锓而广之,亦觉世之一道也。”按种植、服食、治生诸类在第八卷到十一卷里。由此可证吴继刊本并不缺,惟北京图书馆所藏吴本,却是一个残本耳。光绪间刻的袖珍本也非全书。独胡文焕本最为完备。本书所述的秘方妙诀,有不少的确可补多能鄙事诸书之所未备。但荒诞无稽的话却更多。修真养性,丹房烧炼,乃是明代中叶以来一部分士大夫们的幻想。居然有人信以为真,以为仙人可致,仙境可登。像屠隆所作的“修文记”剧曲,就真的是“满纸荒唐言”也。这个风气越传越盛。直到农民大革命起来之后,官僚地主们的修仙迷梦方才被惊醒了。但除了那些不经的荒诞之谈以外,“小录”里毕竟还有不少科学技术方面的好的成就和经验的记录。这些成就和经验,其创始者和发明者们,虽都已姓氏湮如,但在日常应用上和科学技术史上,却大是值得注意保存之,甚至应该加以发扬光大之的。譬如,造浆糊就有两法:〔糊法〕乳香、白芨粉(即腻粉),明矾黄蜡胶更兼白石钳(石灰也),永保百年牢。
〔粘合糊〕糊内入白芨末豆粉少许,永不脱。
粘瓷器法是:“糯米粥和鸡子清,研极胶粘,入粉些少,再研用,妙甚”。
这些都是可以在试验有效后加以推广的。像这一类的“玩意儿”还多得很呢。
又像“打饼三五日尚软条”云:“和面时入盐、蜜各少许在内,可留三五日永不硬”。这方法如果试之有效,和民生是颇有关系的。其中“艺术戏剧”
一门(卷六),尤多有关古代的“化学变化”的话。像造“烟火”就有很多的方子。像“铅化锡”就有两个方子。染色的方法尤多。他们把那些化学变化都叫做“艺术戏剧”,正如把“火药”的发明,用作炮仗和烟火一样。在那些游戏项目里,可能会找出些新的东西来。又这书的每个本子,可能都会“后来居上”,新增些“东西”进去。吴继的刻本,就比明抄本多出若干则来。像千里茶(卷四)以下三则,枯痔药方(卷五)以下五则,都是抄本所无而为刻本所增的。像这一类书,明代中叶以后,写作得甚多。在格致丛书、夷门广牍和宝颜堂秘笈里就收有不少部。独高濂(作玉簪记的)的遵生八牋是单行的。它们往往包罗万象,而尤着意于养性修真、打坐练丹诸术,与墨娥小录大体是同一类的东西。我只举最早的一部墨娥小录谈谈,不再话及其它的了。
汪懋孝:梅史
古书之失传者多矣。幸而孤本相传,偶一遇之,得不像爱护头眼似地爱护它么?我在杭州一书肆,获见梅史,即诧为未见书,亟购得之。携之行箧,不离左右,可谓珍惜之至。作者汪懋孝,字虞卿,休宁人,大概是一位画家。
吴子玉的序道:“予邑汪伯子虞卿,乃独耽而专焉,为一时邑之画学所称。”
书为万历间(约1600年)所刻,甚精,刻工为黄时卿,是一个徽派版画刻工的能手。首有“写梅叙论”七则:原起、名法、楷模、笔墨、造妙,师承及郑重。以下就是“插图”了。穷态极妍,尽“梅”的清奇与古拙之致。宋代有宋伯仁的,曾刻梅花喜神谱。乾隆间,沈氏曾翻刻之。知不足斋鲍氏也刻之,收入“丛书”第二十六集。夷门广牍里有“罗浮幻质”一卷。明末,黄氏刻画谱八种,其中也有刘雪湖梅谱。关于论画梅的书是“我道不孤”的。
独此梅史为最罕见。今人翻刻古画,于精致的界画,飘拂的衣袂,纤丽的蜂蝶,乃至博古、人物,均能不失原作的精神,但于翻刻老干嫩枝时,则笔力大弱,仅具形似,少有生气,完全抹煞了“清影横斜”的风度。黄时卿刻梅史,则刀法极有力,也能表现出画家的本意来。这里面一定有些道理,应该加以深刻的研讨。
余象斗:列国志传
这部书大有历史。它是一家上海古书铺的“专家”,到徽州收书的时候,从废纸堆里“救”出来的。这件事还曾见之于新华社的上海通讯。这末一部小说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着呢?这里面有文章。余象斗是明代万历年间(1573—1619年)的福建省建安县的一个“出版家”。
曾经刻过不少书,而以小说书刻得最多。他刻过水浒,刻过三国,刻过两晋志传,刻过四游记。这部列国志传也便是他所刻的。他不仅刻书,他还编书。
四游记里有南游记和北游记,就是他自己动手编辑的。他是一位与人民大众密切结合的出版家。我们要知道,在封建社会里,编刻“小说”的人是多末被“卫道之士”看不起!不是说他们诲**、诲盗,就是咒诅他们要被“天火”烧家。然而,老百姓们是多么需要看些不是颂扬皇上圣明的,与他们自己有些益处的,且是能够使他们感动,使他们兴奋,使他们惊叹,使他们时而泣,时而笑,时而喜,时而悲的文学作品啊。余象斗,还有其他有勇气而不顾“世俗”诽笑的出版家们(主要是在建阳、南京、苏州、杭州一带的),便供应了他们的这种需要。我们到今天还能够见到许多“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可以说应该感谢他们。然而这一类的“闲书”看的人越多,便越容易散失、毁亡。倒不是被烧掉——当然,有些“卫道之士”是要聚而焚之——而是因为看得人多,借来借去,看抛掉,看散失了,甚至看得纸张腐烂了,就此完蛋。所以,这些受老百姓们欢迎的小说书等,最难流传得下来。还有,古代好版本的书,像宋刻本、元刻本、明抄本等等,藏书家们还知道十分宝爱,逃难时,每每挟之而逃,故能够历劫犹存。像这些小说书呢,原是消闲之物,“不登大雅之堂”的,谁还肯慎重地保存、保护着他们呢?以此便消灭得更快、更易了。建安版的小说书,而每在安徽出现,这说明了安徽省,特别徽州一带地方,变乱比较少,罕遭兵燹,故“闲书”等等,还比较地能够保存下来。我曾到过建阳(即建安),那里是什么也没有了。书店早已歇业——可能在清初,至迟在清代中叶,就不见有建版的书了——要找一本明代建版的书,难如登天,更不用说什么宋、元时代的建版书了。只剩下夕阳斜照在群山上,证明那里曾经是“盛极三朝”(宋、元、明)的一个出版中心而已。余氏世业刻书。所谓宋、余仁仲本的礼记郑注更有大名。这个余象斗,可能就是宋代(南宋:1127—1279年)余家的后裔吧。那么,他的一家,经营出版事业,至少已有三百多年了。世界上有像他家似的历史那么悠久的一家出版商么?
余象斗字文台,号三台山人。他所刻的书,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继承了宋、元以来的建安版书籍的型式,特别着意于“插图”,就像现在印行的“连环图画”似的,上层是插图,下层是文字。图、文并茂,使读者们阅之,兴趣倍增。这部列国志传也就是刻成这样古老的型式的。插图虽是狭长的一条,人物形象虽小,却十分生动活泼,一望而知,绘、刻的工夫不浅。内容方面曾与陈眉公本的列国志传相对读,差别不大。
这部书,上海古书铺一下从徽州得来,只残存一册,即最后的第八册。
像这样的小说残本,我们为什么如此的看重它呢?倒不完全为了它是明代余象斗的刻本,刻得精美,流传得极少之故,更重要的原因,还为的它是从废纸堆里“抢救”出来的。原来,禁止以古书造纸,早已有了明令。但未能贯彻下去,各地造纸厂,不知毁坏了多少有用的好书和资料。四川省曾经抢救出“只手打孔家店”的吴虞的日记的稿本,足足有百册。浙江省救出了太平天国时代做过上海道,和帝国主义者们勾结起来,组织“长胜军”的吴煦家里所保存的档案。南京赵世暹先生曾从论担称斤的旧书里,获得了宋刻本的金石录三十卷的全书。上海方面,也在造纸厂所收集的将作纸浆的旧书里,找出了不少好书、好资料。没有被发现而在不声不响之中被毁灭了的好书、好资料,更不知道有多少!一旦失去,从此不见天日!安徽省是一个文献之邦,徽州一带,尤为古旧书籍集中之地。据上海的那位“专家”告诉我,一扎一扎的古书,不知道有多少,在等待着“入锅化浆”。他想仔细地检查一番,但造纸厂的人却不耐烦了,只好草草地收场回来。又曾看见炮仗铺里,用明朝白绵纸印的书,撕得一页半页的作为鞭炮的心子,据说,用这种好纸做炮仗,会放得特别响。他和他们商量,能否在纸堆里检些什么出来。但他们干脆地拒绝了,连纸捆子也不让打开。这不是很可伤心的事么?不仅安徽省得好好地、大力地杜绝这样的糟蹋、毁坏文献和科学研究的资料的事的继续进展下去,别的地方也应该同样努力地防止把古书作为废纸,作为造纸浆的原料。有的地方,收废纸的人为了怕文化部门的人打麻烦,在打包运出之前,就把整本、整部的书,故意地先行撕破扯烂,省得有人来检拾什么,正像收集“废铜”的“社”,收到古代青铜器或旧的铜佛象等等,便先行打烂敲碎,碎得一片片地,一小块一小块地,以免“文管会”等等的人来挑选。
我们不明白,这是什么一种心理在作祟!这一册列国志传是幸运地不至“冤沉海底”了,但其他“七册”呢?已化为纸浆了!见此一册的得“救”,益盛感他册,乃至无数他书的不能及时“救”出的痛心!这便是我们之所以要这样“大张旗鼓”宣传这部、或这一册书的主要原因了。
玄烨:康熙几暇格物论
对于事物有新鲜的感觉有缜密的考察,因而发现或发明些科学原理或规律,或有益于人类的动、植物的新品种的,在中国古代实“大有其人”。且举一个比较新鲜的例子吧。
丰泽园中.有水田数区,布玉田谷种。岁至九月,始刈获登场。一日,循行阡陌。时方六月下旬,谷穗方颖。忽见一科,高出众稻之上,实已坚好。因收藏其种,待来年验其成熟之早否。明年六月时,此种果先熟。从此生生不已,岁取千百。四十余年以来,内膳所进,皆此米也。其米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以其生自苑田,故名御稻米。一岁两种,亦能成两熟,口外种稻,至白露以后数天,不能成熟。惟此种可以白露前收割。故山庄稻田所收,每岁避暑用之,尚有赢余。曾颁络其种与江、浙督抚、织造,令民间种之。闻两省颇有此米,借未广也。南方气暖,其熟必早于北地。当夏、秋之交,麦禾不接。得此早稻,利民非小。若更一岁两种,则亩有倍石之收,将来盖藏,渐可充实矣。
这一段话见于康熙几暇格物论,(御制文第四集卷二十六至卷三十一)
亦见引于乾隆本援时通考。清末,宗室盛昱亦曾将此编六卷抽出,录为两本,石印行世。只为了在丰泽园的阡陌上走走,留一下子神,便发现了“御稻米”
这个“嘉谷”,“利民非小”!今此种“御稻米”,不知北京附近尚有种之者否?想不至绝种。应该大大地提倡一下方是。在同书里(卷二十六),又有“白粟米”一则云:粟米(本草,粟米即小米)有黄白二种。黄者有粘有不粘。本草注云:粟粘者为秫,北人谓为黄米是也。惟白粟则性皆不粘。七年前,乌喇地方树孔中,忽生白粟一科。土人以其播获。生生不已,遂盈亩顷。味既甘美,性复柔和。有以此粟来献者。朕命布植于山庄之内。茎干叶穗,较他种倍大,熟亦先时。作为糕饵,洁白如糯稻,而细腻香滑殆过之。
这也是偶然的“发见”。而“白粟”的一种,便自此传遍各地了。玄烨是一位英明的人物。他对于“新鲜事物”,处处留神,事事研究。现在故宫博物院里还藏出有不少他所用的仪器。有的仪器,还是从英国来的,但也有中国自己制造的。康熙这一个时代(1662—1722年),很值得我们历史学家们和科学史家们研究一下。又,我国各地区的稻、麦诸“谷”,品种丰富极了。我相信,可能还会有像发见“御稻米”和“白粟”那样的“嘉谷”的优良种子的机会。只要大伙儿仔细留神,处处注意,就会有碰到这个机会的可能。农村的“合作社”里,有经验丰富的“老农”,也有学过农业科学的青年们、他们短不了天天在阡陌上跑,倒要留点神,多观察观察,可能会有什么优良的新品种给他们发见出来呢。那便于国计民生,关系非浅了。
王世懋:学圃杂疏
这是一部老老实实地讲究种花植果的书。一切平易近人,可以见之实用,没有怪诞可惊的议论与方法。此书凡三卷,第一卷是“花疏”,第二卷是‘果疏”、“蔬疏”(附水草)“瓜疏”、“豆疏”及“竹疏”,第三卷为拾遗,除补第一、二卷所未及者外,并附录慎懋官的“华夷花木考”里的若干则,那些是他自己所未曾述及的。我们最怕的是辗转抄袭,陈陈相因的书。好的书却是语语从自己经验中来的,不仅是第一手的材料,也是第一流的文章。
像世懋这部书可以当得起这样的好评了。他随笔札记自己的种植花果的经验,不抄掇前人的只字片语,的确是一部有用的好书。就散文而论,似淡而实浓郁,似浅而实深厚,也可列入明文的上乘。宝颜堂秘发曾收入此书,却只有一卷,是把原书的第一、二卷合并为一的。首有万历丁亥(公元一五八七年)世懋的序。世懋为世员弟,谈艺多崇慕世员语。但四库提要以其间有不赞同王、李语,便大加赞许,所以只有那部艺圃撷余是收入“四库”的,其余的像学圃杂疏等书,就都被列于存目里了。我这部学圃杂疏是在王奉常杂著里的。“杂著”卷前有“翰林院”印,当即是当时“馆臣”所用的那一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