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 壹 输水渠与古城堡(1 / 1)

西班牙现在还有国王,但在纪元之初并没有自己的国王。

公元前218年,罗马人开始进攻西班牙,耗费了大约200年的工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才让西班牙成为罗马的一个省份。虽然花了极大的气力,毕竟是罗马帝国,有的是傲气与力量,那座举世瞩目、傲气十足的输水渠就是明证。

已经过去了2000多年,今天的人们,凡是到过塞哥维亚古城堡的人们,会永远记住那座悬在半空中的输水渠,就像到过罗马的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斗兽场一样。不过,在我的感觉中,虽说同样是罗马帝国的遗产,输水渠给我的印象却远远超过了斗兽场。

塞哥维亚距马德里不到百公里。

初冬时节,从马德里往北,翻越瓜达拉马山的时候,还有稀疏的细雨夹带着凌乱的碎雪断续地飘落。一到山那边的高原上,西班牙的阳光又照样灿烂起来。

在很远处就看得见坐落在两河交汇处陡峭河岸上被太阳照耀得格外醒目的塞哥维亚古城了。然而,当汽车直达那座悬在城市上空的输水渠前时,似乎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建筑突然消失了。

难以想象。用灰色花岗石垒起来的高高的长长的庞大建筑物横陈在碧蓝的天空中,如果没有人介绍,我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2000年前建造起来的输水渠。

土地在它下面延伸,城市在它下面铺排,人们从它下面走过,车辆从它下面开过——你根本不敢想象,须抬头仰望的石块垒成的水渠里,一渠清水哗啦啦地流淌了2000年。

攻城掠地的罗马人占领并毁坏了塞哥维亚,但很快又像主人似的认真负责地建造一座适宜生存的城市。罗马人知道,在干旱的地方,在足以保证具有战略优势的陡峭的高地上,建造攻守皆备的城堡,水是最重要的。

为了这座城堡的存在与坚守,必须从16公里外的远处开一条水渠将水引到此地。进入市区之后,必须有275米的渠道从空中越过城中的低洼处。于是,148个高出地面数十米的石拱,把275米长的石渠高高地举在空中。中间地面最低部分的石拱是双层的,高约30米,十几层楼房那么高。

数百米外有两台起重机正在忙碌着建造一座与庞大的输水渠比起来很不起眼的楼房。来回转动的起重机的长臂仿佛在告诉人们:2000年前并没有现在的运输工具,没有现在的起重设备,没有水泥之类的黏合材料——仰望水渠之后的人们因此而惊诧不已地仔细打量着、抚摸着一块又一块深色的花岗石。人们也为发现了组成石拱、托起石渠的无数花岗石之间没有使用任何黏合材料而更加惊诧不已。

人们惊诧如此宏伟的构建,居然能够就这样简单地屹立起来,竟然能够2000年巍然矗立风雨不动。人们还发现了那些露出来的石块早已没有了尖棱尖角,抚摸起来有一种柔和的感觉。有人说那是被2000年的雨水冲刷的。但西班牙的雨水很少,应该说是被2000年的风吹拂得没了棱角。柔和的石块组成一个连接一个的柔和的石拱,柔和的石拱托举着延绵的石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正面侧面,高处低处,俯视仰视,都有一种神奇的感受。

长长的高高的柔和的直线与曲线组成的图形,异常清晰地投印在石拱石桥下的地面上。太阳光很强,浓重的投影看着看着变成了深蓝色。深蓝色的影子与石拱石桥组合成浓淡虚实的多维影像,又与影像中专心致志地写生作画的艺术家一起慢慢地移动着变化着。此情此景,真让人不忍离去。

自从有了这样的输水渠,有了这样哗哗流水的浇灌,这座城市就开始蓬蓬勃勃地生长。

站在高处眺望,古老的城堡完全是以悬在空中的输水渠为中心发展起来的。

罗马人建起了输水渠,也为城堡划定了基准线。没有罗马人的输水渠,就没有这座城堡。

罗马人之后,阿拉伯人统治了不算短的时期。直到11世纪,完全征服了阿拉伯人的阿方索六世重新控制了这个地方,塞哥维亚从此进入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发展的时期。这个时期建造的环绕整个古城的防御体系被完整地保存至今。

随地就势布局的古城形似橄榄。国王的宫殿如武士般威猛地屹立在最突出最险要的尖角上。沿着石拱上的石渠往前,穿过古老的街道,就看见宫殿高高的圆顶和尖顶。

宫殿的三面是深下去的峭壁,从正面进入也必须通过一座架在同样深的壕沟上的吊桥。当年的宫殿现已成为向公众开放的博物馆。展室里,那个时代的人与马的铠甲铮铮闪光,刀剑长矛锋利无比,一派无坚不摧的豪迈气势。

从国王的窗口望出去,城堡外的开阔地带尽收眼底,更觉得王宫的确建造在足以控制城堡内外的显要位置上。遥想当年,窗外的风景定然不是眼前油画般的静谧温馨,更多是铁马金戈风烟滚滚,所以才有如此壁垒森严的宫殿式城堡,城堡式宫殿。

13-15世纪,卡斯蒂利亚的几代国王都定都塞哥维亚。著名的伊莎贝拉女王于1474年在此登基。她与她的继承了阿拉贡王位的丈夫费迪南德共同治理两个王国,王权得到了大大强化。长期以来穆斯林西班牙与基督教西班牙的拉锯式对抗结束了,统一的基督教西班牙形成了,因而被称为“天主教国王”。离王宫不远,与王宫的圆顶相互守望的就是始建于11世纪,完成于16世纪的哥特式主教堂的华美尖顶。这座宏伟的大教堂因此而成为塞哥维亚又一处著名的历史见证。

塞哥维亚往南不远,也就五六十公里的距离,是至今仍然保持着中世纪古朴风貌的阿维拉古城堡。

在这里,城堡与宫殿与教堂的关系更为典型。

据说因为圣人泰雷萨出生于此、宗教大审判长托尔克马达埋葬于此,阿维拉被称为“圣人和石头之城”。

阿维拉最早的教堂是公元之初罗马人建造的,完整的城堡出现于11世纪。阿方索六世在修建塞哥维亚王宫的时候,为了巩固来之不易的征服阿拉伯人的战果,特地选派一批西班牙最优秀的骑士到此,开始修建一个军事重地所需要具备的一切防御工事。

国王的命令是必须建成基督教王国里最坚固的堡垒。纵长的阿维拉城堡占据了高原与河流之间的地带,完全用石头砌起来的9道城门和82座与城墙连在一起的堡垒,共同组成2.5公里长的铁桶般的防御城墙。城市中心处的城墙内侧,是一道壮观的石壁景观,建于12-14世纪的大教堂嵌在石壁上。教堂的正面对着城内的广场,背面与城墙结为一体。高耸入云的塔楼在82座堡垒中独立挺拔,犹如率领和指挥舰队的旗舰——处于基督教王国与伊斯兰王国的交接地,作为教堂的宗教作用与特殊的军事防御功能紧密相连——一座名副其实的“圣人与石头之城”。

这座世界闻名的中世纪防卫城市的典范,其最具标志性的城墙至今完整无缺。

马德里南70公里处的托莱多古城堡,从远处看起来,就是一座耸立在岩石上的军事要塞。

和塞哥维亚、阿维拉一样,它也曾经在罗马人的治下。不同的是,6世纪前后,托莱多成为西哥特王国的首都。7世纪建起的大教堂,从8世纪开始被穆斯林统治了大约3个世纪。11世纪以后,作为西班牙宫廷的所在地之一,托莱多成为卡斯里蒂亚王国最大的政治和社会中心。16世纪,这里则是查理五世领导的最高权力机构临时所在地。托莱多是西班牙历史的一个缩影,曾获得“帝国皇冠城市”的美称。

不只是托莱多,也不仅仅是塞哥维亚、阿维拉,西班牙土地上所有宫殿式的城堡或城堡式的宫殿,无疑都是战争与争夺的产物。

罗马人来了,走了;哥特人来了,走了;摩尔人来了,走了;阿拉伯人来了,走了——对于如我这样不大熟悉乱麻般纠扯缠绕的西班牙历史的人们来说,只记得这些地方的城堡、宫殿、教堂,总是在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的循环中不断地在建、在毁、在修、在补,但结果总是一样的——城堡与宫殿,还有教堂,却是越来越复杂了、越来越牢固了、越来越堂皇了。不过,再坚固再牢靠也不管用,还是会一毁再毁,但还是要一修再修。不管用也要修。

或许这正是历史延续、文化积淀的宿命。

托莱多由此成功地保持多种风貌长达2000年之久。

当我在看得出是在岩石上开出来的不规则的、杂密曲折的、由小路和死巷组成的街道中转来转去的时候,当不同风格、不同色彩、不同时代的建筑景观让人眼花缭乱的时候,我真切地感觉到,这正是在同一环境里产生和包容了多种文化的托莱多的独特魅力所在。

尤其是这里的几种主要的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同处共存,不同的教派教徒比邻而居,对多元文化艺术的存在与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为了保存继承独特的多元文化艺术风貌,被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今天的托莱多,不仅不准拆毁古建筑,也不准修建任何新式样的建筑。法律规定,所有的新装修必须采用11-14世纪的外观式样。因此,托莱多古城堡不会消失。托莱多古城堡所体现的西班牙文化的重要特征,会不断地给人们新的启示。

站在托莱多城外的高地上,可清楚地看得出古城堡的东、南、西三面被塔霍河的清流环绕着。

我想,这座2000年的城堡和西班牙所有的城堡一样,用三面的流水或沟壑封锁自己的孤独。可是,无论有过多久的拒绝,经过多久的守护,总有一扇门——罗马人的、阿拉伯人的、西班牙人的——一起开向遥远的起伏。可以进来,可以出去,不管这城堡移动到哪里、停留在何处。

这让我又想到了塞哥维亚的输水渠。

2000多年来,城堡、宫殿、教堂,时建时毁,时毁时建,唯独输水渠自打横空出世以来,不论什么人占领了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哪一位对它动过毁坏的念头。相反,都在小心翼翼地倍加呵护。

是的,被流水和沟壑封锁的城堡会感到孤独。输水渠不会,它永远亲近与被亲近。这样的遗产真是值得所有的人永远抬头仰望。

我又记起我站在输水渠下抬头仰望的那一刻。那一刻,与输水渠同时期的秦始皇兵马俑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记得当时顺口溜出的打油诗:“罗马石渠秦陶俑,东西造作是不同;你修教堂我造庙,谁为私来谁为公。”

当我意识到我是从是否对社会对公众有益有利的角度,从是为了死人还是为了活人的角度作价值判断时,立刻又想到,东西方的不同,绝不能由一两件事论定。事实上,还是在罗马人修水渠的那个时候,中国人就在四川修建了都江堰,在广西修建了灵渠;而且与战争无关,是比罗马的输水渠更为单纯伟大的、为民众为社会的水利工程。并且,2000年来一直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它们虽然没有塞哥维亚输水渠那样的视觉冲击效果,实际作用却比塞哥维亚的输水渠大得多,并更能经得起任何历史的考验,就连汶川那样的大地震,也丝毫没影响其久远而巨大作用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