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的余舜章年轻时曾在某个寺庙中读书,当时他已经定亲了,还没有结婚,每当月明风清的晚上,总感到孤独寂寞,没有意中人相伴。一天晚上,他在灯下打开书,正准备认真夜读,忽然灯光闪烁,似乎有个人在身旁。他以为是庙里的和尚,抬头看去,并没有人。隔了一会儿,又出现这种情况。余舜章十分疑惑,合上书,静静地等着。又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就像一缕烟,颜色淡淡的,时有时无,说不出是怎样的东西。余舜章一直都很胆大,虽然知道这肯定是个鬼怪,但也不怕,还是等着。隔了很长时间,形状越来越真切,很明显是个人,但还是比较模糊。又过了很久,露出了半个面孔,到半夜时,整个人便显现得清清楚楚了。余舜章仔细看去,鬓云高卷,风姿婉媚,原来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余舜章立刻站起身,双手一揖说道:“是鬼还是仙?为什么行踪这样奇怪不定?我是余舜章,是个生性狂放的读书人。如果你不讨厌我,就请你和我在此烛光之下,叙谈一会儿,如何?”美人笑着说:“你真是又大胆又莽撞。我确实是个鬼,知道你和司马相如一样,有求偶的愿望,特意来教你一个好办法。我怎么会不知羞耻,为自己求婚呢?何况我是鬼,体质阴寒污浊,对你也没有好处。”余舜章听了,认为她是一个贞洁的女鬼,便收起了不正经的玩笑姿态,认真地问她的来历。美人说:“我活着的时候积攒了一些功德,上帝知道了,就委派我掌管人们的祸福生死。近来主管婚姻的月老常做糊涂事,闺中女子生了很多怨气,上帝命我帮助他主持婚姻,于是佳人才子才能够匹配,很少再有朱淑真、李易安这类不幸婚姻出现了。”余舜章听了,惊讶地说:“这样说来,你也和掌管人间婚嫁的氤氲大使差不多了。是否我也有和韦固遇月老一样的缘分,你事先来告诉我吗?”美人说:“不是。老人讲话太严厉了,几乎伤害了人家夫妻之情,我不忍心这样做。我在天空中来去,经常看见你独自一人在月光下伫立,闷闷不乐,想必因为婚期还早,青年男子总不免有怀春之情。我有一个好办法,特意来告诉你。”余舜章听了很高兴,非常谦恭地向她请求。美人拿出一张用朱砂画的灵符,说:“司马相如弹琴引诱卓文君,这不是正人君子的做法,我也不敢教你这类方法。但你已经有未婚的妻子,她也已经成年,所以为什么不邀她来陪你。等于让你提前几年结婚,这也没什么关系的。”余舜章请她讲得详细些,美人笑道:“你没必要多问,只要把这个放在枕头下,你所邀请的人马上就会来了。”说完把灵符放在床头,自己却像一阵烟似的消逝得无影无踪。
余舜章正闷得无聊,也就照她的办法尝试一下。刚一睡下,就梦见父母已经为他选定了婚期,派人到女家去迎亲了。很快彩车来了,用红绸把新娘子引入房中,行了婚礼。揭开面巾一看,新娘子很漂亮,非常像之前遇见的美人。余舜章兴奋得很,也不去多想。二人携手同梦,情意十分欢畅,欢好之后,互相拥抱着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庙里的钟声早已敲响,和尚送来了茶点,说:“余相公,晚上做了什么好梦?太阳都好高了,还不起床?”余舜章笑着起身,整个白天都想着昨晚的梦,根本没有心思念书。到天黑,早早地就睡了,女子和他亲狎嬉笑,不再像昨天晚上那么害羞了。因为余舜章早就听说自己所聘的那家女子长得很美,所以丝毫没有怀疑。从此以后,余舜章越来越沉浸于温柔乡中,成天就想靠着枕头睡觉,早晨盼晚上,晚上怕天亮,恨不得能得到中山酒,喝一杯便醉倒一千日。时间长了,他白天睡觉时,此女子也在他旁边刺绣,陪着他说说笑笑,他就更不想醒来了。过了一段时日,女家因为余舜章家越来越穷困,而且很久也不送聘礼去,便又另外选了人家,余生的父母也没有办法。余生知道了,闷闷不乐,但是梦却依旧延续着。时间一长,余舜章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不振,终日昏昏沉沉的,梦也不分白天黑夜,越来越频繁了。
一天,余舜章强打起精神到街上走走,看见两个人在打架,一个人被打得快支持不住了。旁边围着许多人,但只是看着,却不上前劝解。余舜章忍不住上前询问缘由。打的那个人和余舜章熟识,愤愤地说:“他欠我钱,说好了把老婆抵债,给我当小妾,后来又后悔,欠的钱又不肯还,所以我要打他出气!”余舜章又问被打的人,到底欠多少钱,那人回答说:“因为父亲死了,没有钱埋葬,只借了他五贯铜钱。现在老婆不愿分离,每天哭着求死,谁真的要赖他钱不还!”余舜章听了,心里很踌躇,想着这件事关系着丈夫的孝,妻子的节,按理应当想办法去成全他们。自己袋中还剩一两银子,再向庙里的和尚借一些,就能够凑足这个数。自己省吃俭用半个月,事情就可以过去了。于是对动手的那个人说:“你是要钱,还是要人?”那个人知道余舜章是穷书生,不可能拿这么多钱做好事,就说:“他的老婆并不好看,我也不想讨她。只是他不还钱,我总不能白白地就算了。”佘舜章笑了,说:“既然这样,你跟我来,我来代他还钱。”旁观的人听了都说:“余相公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功德无量,一定有好报!”大家都支持这样做,那个人有些后悔,却也无法改口,只能服从。被打的人感激得哭了出来,发誓以死相报。大家相随着一起到了庙里,余舜章向和尚讲明情况,和尚对余舜章的义气大加赞赏,同意借钱。余舜章当即把自己身边的钱都拿了出来,一起交给那个人,烧了借据。被打的人不停地向余舜章磕头致谢,血都流了出来。
余舜章仗义地解决了这场纠纷,当晚睡觉,竟然没有做梦,心中十分怀疑,以为灵符失效,于是默默地向美人祷告,想问清楚原因。到了半夜,美人果然来了,有些惭愧地对余舜章说:“过去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只是一个吊死鬼,怎么可能管人间的婚姻?因为我知道你的命运不好,不久就要死去,所以想趁你活着时先结为夫妻,死了就能和我相伴永远。只是怕你怀疑,不敢冒昧地自我推荐,所以冒充你的新娘子,和你在梦中幽会。这些天来,你梦中见到的都是我。今天你一时发了善心,保全了孝子和节妇,土地神把情况上报,你的命相全变了,有福有禄,还可以活到八九十岁。因此我也就躲起来,不敢再欺瞒你了。现在你召唤我,我只得厚着脸皮,讲明实情。”说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说:“过去欺骗你,这是我的错,但是欢聚了这么多天,也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会为你找回失去的婚姻,让你们郎才女貌,成为美好的一对,你可不要随便地另找别人。”说完拜了两拜,显露出披发吐舌的原形离去。余生梦中惊醒,汗如雨下。从此之后,神清气爽,白天就不再想睡了。
隔了不久,女家果然请了个人来打圆场:“以前因为一时糊涂,背弃了两家的约定。现在希望能够恢复婚约,以后决不会再有二心。如果你能原谅接纳,真是太幸运了。”余舜章暗中了解,知道了内中实情,原来那家的女儿近来一直被鬼缠身,常常要拿根绳子上吊,并狂叫道:“这是余少卿的妻子,谁敢抢她!”后来下聘的那家人家听说,十分害怕,不敢再娶,讨回了聘礼。所以女家才又来提亲。余舜卿猜测这都是灯下美人替他做的,便编了一番话对父母说了,同意女家的要求,一年后结婚。此女的面貌比灯下美人并不差,余舜章也不对外人说。又隔了一年,余舜章果然接连高中,成了进士,后来官做到光禄寺少卿,活到八十岁。现在琼州人做媒,都开玩笑地把“月下老人”说成是“灯下美人”。
外史氏说:温峤喜爱姑母的女儿,便假托朋友的名义,自己娶了她,灯下美人的所作所为,与温峤有些相似。她当面说羞愧不敢自荐,实际却冒名顶替,这实在是阴险狡诈,很像出谋划策的政客。假如不是余生偶然地做了一件大好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么新娘子的冤枉就永远洗刷不清了。新娘子如果知道灯下美人冒名顶替自己,一定会气愤地吐她口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