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诡异的迷雾中,杨广登上了帝位。
杨广还是想做一个好皇帝的。
在杨广心目中的好皇帝形象,应该是文治武功,万国来朝,至少看起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然而好皇帝的标准很苛刻,我们后世看到的所谓文治武功只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如果研究过程,那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所以我们只谈理论。
从常识上讲,要想做到文治武功,至少首先要勤政爱民,体恤百姓。比如治理水患、抵抗天灾、兴修水利,这几乎是历代好皇帝的必修课;其次是轻徭薄赋、发展经济。要想国库丰盈,就必须让老百姓兜里有钱,必须让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物质经济上去了,国家才有了稳定的根本。接下来,自然而然,对于精神层面的需求就顺理成章了,比如澄清吏治,实现社会公平正义,比如参加科举有上升途径,比如文学艺术的百花齐放,比如让老百姓活得更有尊严,与此同时,需要装备强大的军队,捍卫我们得来不易的大隋物质精神文明建设成果。
也就是说,只有做到了过程,才可能会有所谓“文治武功”的结果。
很多人忽略了这个很简单的常识,杨广就是其中一个。
还有一个原因,杨广的起点太高了。他的父亲杨坚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建立了一个中国古代著名的治世—开皇之治[8]。
历史上著名的文治武功的皇帝,基本都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比如汉武帝,之前是文景之治;比如后世的明成祖,则有洪武、建文两朝几十年的开拓。即便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那皇帝本人也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凡事要量力而行,考虑自己的实际国力以及实际需求。凡是毫无意义的消耗国力,都是对于百姓的漠视,以及对于前人业绩的亵渎。
杨广显然是太着急了。
从604年登基开始,杨广迫不及待,倾尽国力要实现自己的“文治武功”。短短十年内,杨广同时做了几件事情:
1.公元605年,开凿京杭大运河。工程耗费六年,先后征用民夫500余万。
2.公元605年,营建东都洛阳。工程持续十个月,征用工匠200万人。
3.公元605年,南巡江都。巡游队伍20万人,征用纤夫8万人,之后几乎年年巡游,沿途建立豪华行宫。
4.公元608年,亲征吐谷(yù)浑[9]。战争持续一年,隋军击败吐谷浑,新设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
5.公元612年,远征高句丽。第一次远征,就动用113万军队,之后连续三年出兵,共远征三次。
以上提到的几乎每件事情,都是涉及全国的工程,考验的不仅仅是大隋的国家动员能力、组织能力,也考验了自隋朝建立以来二十多年积攒的国库和国力。
我们用数字来说话。参考隋文帝开皇中期的人口普查结果,当时(约公元593年)的全国人口为870万户[10],我们推测在公元605年,人口不会超过900万户。我们按照古代家庭平均每户6人的话,当时全国人口在5000万左右,那么青壮年劳动力人口不会超过2500万。
对比杨广各个工程所涉及的人力,这个数字是触目惊心的。即便如此,我们还没有计算冷兵器时代,有可能翻倍的后勤成本。比如军夫、民夫、纤夫,要养活这些人背后的物力、财力成本是不少的。细思极恐的是,每个表面的数字背后,都隐藏着可能的横征暴敛,以及对民脂民膏的搜刮。
再看一下必要性。
除去南下巡游的便利作用之外,京杭大运河工程是值得肯定的。哪怕一直到现在,这条河流还在便利着南北交通和经济;西征吐谷浑也是有必要的,因为中国历代重视对河西走廊的掌控。河西走廊地区的有效控制,关乎中国同西方之间唯一陆路商道的安全。然而,营建东都,南巡江都,东征高丽,则明显是扯虎皮拉大旗的事情,除了能够增加帝国的脸面之外,几乎毫无用处。
很多人在替隋炀帝说话,提到东征高句丽还是很有必要的,打服高句丽那叫做维护“亚洲新秩序”。我们有必要简单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应该从根子上来看,那就是中国人传统的天下观。
在中国古代,几千年来逐渐形成的一种天下观,叫做“朝贡体制”。朝贡体制的含义是,把皇帝治下的天下,按照统治方式的不同分成几个层次。几个层次,像是一个同心圆,所以,我们索性称为同心圆天下观。同心圆中:
最内一层,是都城;
再外一层,是地方;
再外一层,是羁縻[11];
再外一层,是藩属;
最外一层,是普通朝贡国。
也就是说,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根据统治方式的不同是分成不同层次的。比如,当年明代的辽东就是地方,外东北就是羁縻,朝鲜就是藩属。
中国的中原王朝,对外的扩张是一步步进行的。
具体表现,就是跟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相匹配,农耕文明的步步外延。从首都开始,把周边地区变成直接管辖的地方;再往外,搞不定的地方,先进行军事占领,然后进行屯田,军屯或者民屯;如果这个地方确实已经有大量的异族存在,又无法进行大规模肉体消灭,那么就进行“改土归流”[12],先羁縻,后汉化。
其中这个汉化是最厉害的武器之一。
所谓“汉化”的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应该叫做“文明化”。因为在古代世界中,中华文明是长期以来领先世界的文明,至少也是大幅领先中国周边地区的一种文明。中华文化以文学、艺术、科技、服装、建筑为载体,非常深远地影响着几乎所有周边地区。在周边地区的异族眼中,中华文化才是真正的文明,模仿中华文化才是文明的象征。
汉化这个大杀器一亮相,周边异族都自惭形秽,恨不得给自己找一个汉人祖先;中原王就是这样利用农耕文明,以文化的输出为结果,吃一块,羁縻一块,消化一块。当吃掉的国土消化不良的时候,就会有战争。
那么,大隋和大唐有没有这种情况?
有。因为汉人最早离开中原核心区的大扩张,上承自汉武帝,他老人家是鼻祖。不管大隋还是大唐,只要是一提汉武帝的“自古以来”,都能找到理论依据。
汉武帝大幅度拓展了四个边疆:
西北,丝绸之路的河西四郡;
东北,辽东地区的汉四郡[13];
西南,越南北部的汉三郡[14];
东南,兼并了东瓯国[15]和闽越国[16]。
其中,利用军屯民屯以及汉人农耕移民,消化得最好的区域就是河西四郡。所以,河西四郡,早早地就成了汉人的直接地方管辖区域。
东南方向上,太热,不适合农耕移民。直到两晋时期的永嘉南渡(见“衣冠南渡”),才开始进行彻底消化。
西南方向上,太热,不适合农耕移民。直到冷兵器时代结束,中原王朝都无法消化这块地区。
东北方向上,也就是大隋和大唐征讨的高句丽这块地方,当年汉武帝就曾经设置过汉四郡。但这块地方,太冷,农耕民族一直没法用移民种田的方式彻底占据。所以别说隋唐了,这块区域就算一直到明代,都存在严重消化不良的情况。
朝贡体制的核心思想,就是中原王朝皇帝才是决定这个体制的唯一权威。
羁縻、藩属、普通朝贡国,都必须对中原王朝进行形式上的效忠,并且明确自己所处的地位。是羁縻的不准私自变成藩属,是藩属的也不准随意成为普通朝贡,否则就是僭越。羁縻、藩属、朝贡国的首领和国王,都必须在形式上由中原王朝皇帝进行册封,否则就是非法的。
然而,所有的前提,都必须是中原王朝能够有力控制全局的情况下,比如像明成祖朱棣,藩属国甚至朝贡国有作奸犯科的,千里万里都要抓到北京来治罪。中原皇帝实力不够的情况下,他的天下观可以受到挑战,但是不能影响到中原汉人传统区域的根本利益。
帝国的损失,仅仅只是面子而已。
那么我们再回到我们问题的本身,讨伐高句丽的实质是什么?
中原王朝的天下观受到严重挑战。不管是隋文帝还是隋炀帝,高句丽都是阳奉阴违,严重挑战了朝贡体制下的政治外交程序,这种情况延续到了唐太宗、唐高宗时期。于是,中原皇帝的出兵理由是高句丽“不臣”。
要知道,当时的高句丽占据的是辽东和朝鲜北部,这块地区,在当时的农耕文明程度下,汉人移民没办法填满和消化,所以只能用羁縻或者藩属的方式来进行管制。高句丽占据的地区,恰好是当年汉武帝拓展的汉四郡,而“自古以来”,中原拥有汉四郡的最终解释权。然而,河西四郡是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因为陆路外交渠道就是河西四郡。相比河西四郡,辽东汉四郡,远远谈不上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帝国需要的只是面子。
当然,中原王朝的弹性在于—进一步,法理上可以讲汉四郡时期的自古以来;退一步,则可以用朝贡制度进行有效约束;底线是,高句丽自己可以“不臣”,但是不能够带着半岛南端百济、新罗这些小兄弟一起学坏。
隋炀帝时期,这个弹性拿捏得并不好。
在国力有限的情况下,隋炀帝为了保卫河西四郡讨伐吐谷浑,是必要的,因为那是保卫河西走廊的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而讨伐辽东,则是不必要的。因为除非朝贡体系被严重破坏,东北方向并非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
虽然,唐太宗时期的国力也是有限的,但是,唐太宗尤其到了唐高宗时期的高句丽,同百济结盟,时刻准备灭掉朝鲜半岛的大唐藩属国新罗。在这种情况下,高句丽已经不仅仅是“不臣”的问题了,这是朝贡体制被破坏,很有可能土崩瓦解。往深处考虑,这已经是企图挑战中原王朝为核心的“同心圆天下观”的问题了,那么讨伐辽东就是必要的。
简单点讲,朝鲜半岛问题,是中原王朝的核心利益,唐太宗、唐高宗时期,这个利益被高句丽严重挑战了。这也根本不是单纯的面子问题了,战争是必须要打的。而在隋炀帝杨广时代,这个仗打得徒耗国力,就没那么必要了。
说到底,隋炀帝杨广想要做到文治武功,毫无疑问是太心急了。
很快,反隋的浪潮就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