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言有“道”
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
“明”言今说
人性是心的本体,天理是人性的源头,尽心就是尽其天性。
今人得“道”
王阳明认为,人的天性受之于天,充溢于内心,与天理一脉相承,只要依从本心生活,自然可以尽其天性、顺从天理。这跟现代哲学所谓“按规律办事”并不背离,只不过,现代哲学认为,首先要探索规律、掌握规律,然后按规律办事,王阳明则认为,只要尽其天性,自然顺应了规律。这一说法比较玄妙,难以讨论,有兴趣的人不妨试试看。
尽其天性的第一步是观照天性,或者说,“认识你自己”。
王阳明又说:“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前面说“性是心之体”,这儿又说“知是心之本体”,可见在王阳明看来,天性即是良知,良知即是天性,而良知自然释放,便是真、善、美,便是孝悌心、同情心、仁爱心以及其他种种美好的感情。
王阳明是一个性情中人,主张“尽性”,不喜欢违逆天性的生活。他的“心学”虽然从佛家汲取了许多营养,但他对佛家抛弃父母家室的做法不以为然。有一次,他对弟子说:“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弟子请问何意,他说:“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什么意思呢?所谓“著相”,意为偏执观念、心理障碍,父子之爱、君臣之义、夫妇之情都出自天性,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何有障碍?刻意去逃避,反倒成了心障。
但是,王阳明的观点虽有道理,却不尽然。佛家站在更高的高度看问题,弘扬的是一种可敬的“大我”精神,他们并不是“逃了”君臣、父子、夫妇,而是抱持“一切可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本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情怀,将“小我”置之度外,视众生如父如母,追求“普度众生”。好比一个战士,当他走上战场后,不管他的天性是否爱父母妻儿,都无法顾及父母妻儿,只能抱定“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的信念去追求胜利,不惜捐生弃命。佛家要跟万千“心魔”作战,跟战场上的战士一样,自然无暇旁顾。王阳明所谓“破心中贼”,如同佛家的战“心魔”,但仍以“小我”为基,不及佛家的高远。
但是,是否每个学佛之人都能跳出“小我”而追求“大我”呢?那就不一定了!有一年,王阳明闲游虎跑寺,听说一个僧人闭关三年,不言不视,觉得不可思议,便登门拜访。
和尚如泥塑木雕般坐在那儿,纹丝不动。王阳明想试一下他,大喝道:“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
和尚吓得跳起来,睁开眼睛,跟王阳明交谈起来。王阳明听说他家尚有老母在堂,便问:“想念母亲吗?”
和尚愣了愣,答道:“无法不想。”
王阳明笑了,给他讲了一番“爱亲本性”的道理,和尚听了,眼泪哗哗地直淌,当即哭着谢过阳明,收拾行李回家去了。
和尚由“战士”变成了“复员军人”,似乎印证了王阳明“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的观点,但事实上,著相或不著相,纯由个人修为而定。和尚回家孝养母亲,站在“小我”的立场,无可指责;站在“大我”的立场,说明他向道之心不诚,信念不坚定。他的行为,好比士兵扔掉枪支回家尽人子的义务,应该夸奖或者指责,关键看你以怎样的标准进行评价,不能一概而论。
王阳明在对待家人的问题上,大抵追求尽心尽性,但违逆心性而心随事转的情况也很多,一个心怀大志、事业成功的男人,很难同时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王阳明也不例外。他第一个对不起的人是他的妻子诸氏。诸氏是他的亲表妹、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的女儿,当他17岁时,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结为夫妻。当时王阳明正迷恋道学,每日钻研“长生久视”之术,新婚之日,他抛开家中成群的宾客,闲游铁柱宫,见一位道士盘腿坐于榻上,交谈之下,得知道士懂养生之术,于是盘腿与其对坐,相谈甚欢,竟将婚礼置于脑后,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焦急不已的岳父派人找回家。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却让新娘独守空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即此也可见他的率性。
后来,王阳明仕途奔波,跟妻子相聚时少,让妻子独守空房的日子太多太多,那几乎成了他一份还不起的债务。不过,他并未放弃做丈夫的责任,当他初入官场,郁郁不得志时,曾写过一首《又重游开先寺题壁》:
中丞不解了公事,到处看山复寻寺。
尚为妻孥守俸钱,到今未得休官去。
三月开先两度来,寺僧倦客门未开。
山灵似嫌俗士驾,溪风拦路吹人回。
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醒须五斗。
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迹何有!
好一个“尚为妻孥守俸钱,到今未得休官去”!此语正好写出了许多男士的心声,他们心怀责任,为了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不得不忍受无聊乃至厌烦的工作。
王阳明第二个对不起的人是他的奶奶,当他入仕后,奶奶年近百岁,他多次请求辞职回家,陪侍在奶奶身边,因皇上不准辞职,以至奶奶临终时,也未能见上一面,成终生之憾。
王阳明第三个对不起的人是他的父亲公王华。王阳明平定“宸濠之变”后不久,听说退职在家的父亲病重,内心焦急,四次上书向皇上请假,都未获批准,因此产生了“弃职逃归”的念头。后来接到家信,说父亲病体已经痊愈,这才打消了“逃归”的念头。有一次,他问学生们:“我想弃职逃回时,你们为什么没一个赞成我?”
学生说:“先生思归一念,亦是著相。”
阳明沉思良久,说:“此相安得不著!”
但是,他虽有孝心,终究被公事缠缚,“忠孝不能两全”,无法在父亲身前尽孝。
王阳明还有两个对不起的人,一个是养子正宪,一个是儿子正聪。王阳明四十四岁时,因诸氏不生儿子,于是过继堂侄正宪为子。诸氏去世后,王阳明续娶张氏为妻,在他五十五岁时,张氏生了儿子正聪,令他喜出望外。但是,因公务繁忙,无论对继子还是儿子,他都没有时间尽教养之责。正宪一生平庸无奇,正聪才两岁时,王阳明奉命出征,死于征途,撇下孤儿寡母。王阳明临终前,深知家族内部矛盾重重,不免为正聪的未来担忧,于是委托他的弟子回来分了家,并让弟子们每年轮流选派两人前来照看正聪。他还写了一篇《同门轮年抚孤题单》,严正声明“诸叔侄不得参扰”。
王阳明死后,由于大学士桂萼攻讦他擅离职守等过,朝中政敌趁机落井下石,以致皇帝下诏停掉了对他的家人的恤典和世袭爵位,还将他的“心学”定为伪学,严禁流行。当地官员、恶少、家族中人,起而寻衅,正宪和正聪无法在家乡安居,不得不“逃窜”他乡,家产也被人瓜分。好在王阳明的弟子分外照应,两个孩子后来的处境还算不错,且正聪终于承袭了伯爵位。
在对待家人的问题上,王阳明究竟著相还是不著相呢?其实,无论著不著相,事情该怎样还会怎样,人的愿望和努力,终究无法跟大势所趋相抗。人只能“尽性”而已,却不能奢望结果一定合乎理想,顺其自然地生活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