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单女孩”上了2011年春节联欢晚会。中央歌剧院的女高音马梅觉得社会不公,挺身而出:“一个在西单地铁通道里唱歌的女孩怎么就上春晚了。正规的艺术学校学生学了四五年上不去春晚,一些老艺术家一辈子也上不去,但一个在西单地铁的女孩,只因为媒体的报道,就成为名人上了春晚,是一种走捷径的做法。如果这样大家都去西单唱歌好了,别去学校学习了。”
初听马梅,是在上海。2005年7月,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歌剧院的开幕演出是上海歌剧院与美国弗吉尼亚歌剧院联手打造的《托斯卡》。虽然我与A组托斯卡演唱者法比亚娜·布莱沃(Fabiana Bravo)神侃了两个多小时,在歌剧中领略了她粗放型的歌喉,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B组中演唱托斯卡的马梅。马梅似乎是天生的托斯卡,戏中戏的女高音。在已经很少亮相的林友声的指挥下,马梅与迟立明(那时还叫迟黎明)的二重唱首首婉转动人。男女主人公彼此稍显单薄的歌声,在高音区脆弱的颤音和失真,无不彰显着人声的魅力。特别是马梅,她的舞台形象和音乐感染力已然超越了A组演员,并且在第二幕那首脍炙人口的咏叹调中展现出寇楚巴斯在《茶花女》中才有的楚楚可怜。虽然其后我在国家大剧院和世界各地听过几版《托斯卡》,但马梅的演唱还是深深烙印在心里,至今无可超越。
自2005年8月,我转战北京工作至今,期间也有几次聆听马梅演唱。马梅的柳儿倾城倾国,但她的缪塞塔让人不敢恭维,但并不是马梅的问题,而是导演或者艺术总监的武断所致。选角问题其实是国际歌剧界的一大痛楚。将歌唱演员置于并不适合的角色中,往往起到的是事倍功半的作用。在国家大剧院798版《艺术家的生涯》中,无论形体还是性格或者声音都更适合女二号人物的花腔女高音幺红,由于知名度的关系,成为最适合抒情女高音的女一号。而在各方面都与咪咪吻合的抒情女高音马梅,却甘为缪塞塔,扮演起了她所不擅长的浪**女。这一基于名声而不是歌声所做的选角,是国内选角错位比较突出和最近的一例。
于是在这种错位的选角中,在相继出演2008年《奥赛罗》、2009年《艺术家的生涯》之后一年多的沉寂中,马梅爆发了,让我想起了她给警察头子斯卡皮亚的那一刀。一个演出过《奥赛罗》、《丑角》、《费加罗的婚礼》等传统意义上“高段位”全本歌剧并跟随蕾娜塔·斯科多(Renata Scotto)深造,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的中央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将矛头指向了央视春节联欢晚会,焦点则是一个街头艺人的一夜成名,同情的是没有上过“春晚”的正规艺校学生和老一辈艺术家。这个看似符合社会公德和能够博取同情心的论断,很快被舆论扣上了“傲慢”、“偏见”、“逻辑错误”的帽子。然而马梅论调的核心内容,则是一位严肃艺术工作者对“春晚”的依赖、对名利的渴望,以及音乐专业人士功成名就的不易。如上三点十分具有普遍性,代表着一大批专业音乐表演从业者的心声,也从侧面反映着社会的残酷和不公。不过,社会本来就不公,竞争也充满着不公。人类自从离开娘胎的那刻起,便开始了不公的人生,直到安息。
马梅论调最让我关注的,是她对“春晚”的依赖。一台联欢晚会,加之其文化和艺术价值一直备受争议,本不该是歌剧演唱家垂涎的舞台。当然,一大批歌剧或美声跨界演唱家诸如戴玉强、范竞马、幺红、廖昌永、莫华伦、王霞、魏松和谭晶等竞相并且数度登上央视“春晚”舞台,会让人产生“春晚”是为中国艺术家“最高殿堂”的错觉。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在国际歌剧界,没有一个歌唱家是以在“春晚”演唱的履历为荣的。马梅应当关心的,是如何让她本人、她的学生以及老一辈艺术家登上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利塞乌大剧院、大都会歌剧院、斯卡拉歌剧院、巴黎国家歌剧院,甚至是退而求其次的马尔默歌剧院、罗马歌剧院、科隆歌剧院或马林斯基剧院。
作为民意代表和歌剧专家,马梅所注意的对象不应当是街头艺人登上“春晚”舞台,而是像王霞这样的晚会歌手究竟怎么会穿着自己的袍子登上保利剧院在中国爱乐乐团的伴奏下糟蹋全本《图兰朵》并且借助靠山控制媒体报道;一个只能唱好一首咏叹调的男中音缘何成为某音乐学院的声乐系主任;像吴碧霞这种民声中美声唱得最好,美声中民声唱得最好,连一部全本多幕西洋歌剧都没有演过的跨界歌手被舆论称为“女高音歌唱家”时如何脸不红心不惊;像杨光这种获得1997年BBC卡迪夫国际声乐大赛桂冠的国际级女中音缘何在北京销声匿迹,却在国外节节走红,近几年来仅有一场在上海的独唱音乐会?声乐界和歌剧界有太多的不公值得人们关注。“西单女孩”只是娱乐界草根造星运动的烟云浮尘,如同“达人秀”和“超级女声”,缺乏深究的价值和批判的意义,根本不值得炮轰,并且很快会被人淡忘。
不过马梅“炮轰”的背后,便是“春晚”对表演者带来的巨大**。当艺术家丧失艺术标准和原则,争先恐后上“春晚”,就有可能沦为匠人,成为名利的牺牲品。也许马梅“炮轰”背后的意义并不在弘扬歌剧艺术,而是在于为学生和前辈谋取名利,希望借助上“春晚”获取的名利,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改善他们的收入水平。果真如此,便无可厚非。普拉西多·多明戈参加娱乐演出诸多,甚至为美国系列动画片《辛普森一家》配音。他坦言歌剧舞台以外的演出,就是为了挣钱。但多明戈在歌剧舞台上的功成名就有目共睹。他掌握近200个角色,累计演出3500多场,第一男高音的美誉当之无愧。倘若歌唱家们能利用“春晚”平台所入为自己的艺术造诣添砖加瓦,就像乐评人苏立华先生曾经设想的“用办超女赚来的钱养活古典音乐”,那马梅的“炮轰”中针对学生及前辈艺术家的呼吁,值得提倡。
不过论调中最为核心的内容,在我看来则是歌唱家成名的不易,尤以美声为甚。这也是马梅呼声中最应当得到舆论重视的一项。往往决定美声歌唱家修养高低的因素,诸如换声点的自然过渡,熟练掌握多门语言的能力,高音区的极弱,力度的层次,声部划分的明确归属,唱整本歌剧所需的持久力、体力,都不易被大众察觉。经由维塔斯和一系列综艺活动所培养的审美情趣,大众对美声优劣的判断即在于音量和音高,所以才有了“晚会歌手”的说法。由于缺乏标准,歌唱家的名声有时会剥离于美声的专业素养,而取决于其他因素。歌唱家依靠强大的军政和商业靠山为自己的演唱事业锦上添花,或是谋求登台机会和主要角色,或是掌控和左右媒体舆论,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胜枚举。而国内的声乐界和某些声乐比赛,由极少数资深声乐教授及其利益集团长期垄断把持,形成极大的不公,破坏良性竞争机制,也造就了所谓的捷径。“西单女孩”所走的,并非捷径,而是正道。声乐界和歌剧界真正走捷径的,是那些唱得很一般,或因为姿色,或因为背景,却被当作名家持续供奉的“大牌”。那才是旁门邪道,才是殆害歌剧界的毒瘤。
马梅的“炮轰”,借由“西单女孩”和“春晚”的话题,牵扯出其背后存在着的歌剧和声乐界长期以来的弊端:垄断,艺术标准模糊,不公竞争,依靠背景上位,枉费人才,垂涎名利。置于大环境中,则反映了一个日趋浮躁和急功近利的人心和社会。历史的车轮碾过,不可阻挡,少有人能幸免,你我都身在其中。但中国也诞生了田浩江、杨光、黄英、和慧、张立萍、沈洋、袁晨野、黄荣海那样同时具备抱负、修养、胆识和信念的歌唱家,还有他们的后继者。关注那些没有上过“春晚”的歌唱家,我为他们喝彩。
2010年1月《歌唱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