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1 / 1)

“缟木同学。”

听到那声呼唤,她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看见了站在正门边樱树下的四个女学生。

乃里子不太确定那是在叫自己,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那四个人都是她的同班同学,但她入学一个多月来,一直没交到朋友,因此在这所高中,她既没有说话的对象,也没有人找她说过话。

尽管那四个人里还有名字和长相对不上号的同学,但她知道,正在朝乃里子微笑着挥手的人名叫大田夏美,是医生的女儿。她的言行举止很张扬,目前在全班最惹眼,连时常低头不语的乃里子都无法完全忽视这个人。

“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我妈妈去纽约了,我想让她看看新的校园生活。”

这时,乃里子才走了过去,从大田夏美手上接过照相机,又离开几步,将其举起,看向了取景窗。可是,就在她马上要按下快门的瞬间,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我帮你们拍吧。”

她转头一看,是班主任三井老师。她戴着一副眼镜,双眼眯缝着。

“缟木同学也站过去吧。”

说完,老师就拿过相机,把乃里子推向那四个人的方向。

“可是……”

乃里子正犹豫着,夏美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了树下。转眼之间,乃里子就成了环绕夏美的面孔之一。老师按下快门,乃里子成了镌刻在胶片中静止的画面。伴随着长假刚结束的五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三分这一时刻——

此时此刻,乃里子正要走出校园回家,而班主任正好结束外出回到学校。校门旁的樱树为八重樱,其他樱花都已经散落了,唯独它开得正盛。她的脸蛋一定也染上了樱花的颜色。拍好照片,大田夏美对她说:“硬拉着你真对不起,等我冲洗出来,送一张给你。”接着,她便离开了。比起绯红的脸颊,乃里子更在意自己僵硬的笑容。老师对她说:“缟木同学,你再笑得开心一点。”于是她硬挤出了一抹微笑,只是总感觉不太对劲……第一次被同学叫住,还被拉过去成为伙伴的十五岁女孩,究竟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不过,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到了下星期一,第四堂课结束时,大田夏美走了过来。

“给你,上周的照片。樱花和其他人都被拍得很漂亮,唯独我最丑了。”

她耸着肩膀,扯着嘴角笑了笑,留下一句“下次再一起拍照吧”,继而转身离开了。

乃里子拿过照片,心里一惊。

夏美被拍得很好看。她的笑容仿佛盛开的鲜花,歌颂着青春的光彩。其他三个人也一样……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脸。

因为当时就站在夏美旁边的她没有出现在照片里。除了她以外,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其余四人头上的樱花树枝基本与记忆一致,可是照片上遍寻不见她自己的脸……不仅是脸,脖子以下也看不见。

当时,乃里子配合夏美弯下了腰,佐藤佳代则绕到她后面露出了头。于是本该是乃里子面部的位置却变成了佳代校服胸口的一片黑印。

不知为何,只有她被踢出了那张照片。

乃里子凝神注视,但是看得越专注,她的视线就越找不到焦点。在一片模糊中,唯独夏美的嘴唇凝聚成得意的微笑,仿佛化了妆似的鲜红、耀眼……但是此时,乃里子只是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乃里子被叫住之前,那四个人请别人在同一个位置拍了照片,但是不确定是否拍好了,便叫住正好路过的乃里子,又拍了一张。一定是夏美刚才错把先拍的那张拿给了乃里子。

她也怀疑过这是否是故意的,可怀疑的种子只是刚刚在土中裂开而已。

四天后的第一堂课,她打开书包,却发现昨晚睡觉前确定放在了里面的日本史教科书不翼而飞……一星期后,上体育课更衣时,从白色运动服的袖口里爬出了一条青虫。不,那是一条发黑且丑陋的毛虫……

乃里子忍不住尖叫一声,站在旁边衣柜前的同学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

她摇摇头,亲手将已经萌芽的疑虑按回土里。如此一来,她就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单纯的巧合,或是某种错误。

然而,那既不是巧合,也不是错误。这些事情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人的意志……又过了三天,当她在书包里发现那封白色来信时,明确感知到了这一点。

那是一封雪白的来信。随处可见的白色信封里装着折了两下的白色信纸。她一展开,信纸就分作了两半。那虽然只是没有只字片语的白纸,但被利刃割开的线条透露着比刀片更冷漠、残忍的话语。

信纸应该是用裁纸刀割开的。乃里子感觉那把利刃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背后,但她还是当下便把信纸连同信封揉成了一团。她的母亲千津总是说:“这孩子虽然过于安静,可是在关键时刻,却会表现出让我忍不住后退一步的强韧。”而背后那个人丝毫没有察觉乃里子尚未成熟的纤细身体中隐藏的强韧,将她选为了霸凌的对象。

翌日,那个人的邪恶意图化作了更明确的形态。

快到一点,午休即将结束时,乃里子回到教室。下一堂课是英语自习,她从书包里拿出字典,同时又有一个白色信封落在了地上。跟昨天不一样的是,信纸上有打印出来的文字。

在天台等你到一点。

时钟指向十二点五十六分。乃里子转瞬之间做出决定,从教室后门跑出去,踏上了通往天台的台阶。

然而此时天台并没有人。布满阴霾的天空之下,只有一片煞风景的水泥色。

那个人没有勇气表明正身。那一定是个更适合被霸凌的软弱之人。

她骄傲地想到这里,踩着上课铃声赶到教室门口,伸手去开玻璃门……然后终于察觉了“那个人”的真正意图。因为无论她怎么拉,那扇门就是纹丝不动。短短几分钟内,有人从内侧锁上了教室门。上自习时,有的老师会为了防止学生往外跑,刻意锁上后门。但她很清楚,这扇门并非老师锁的,而是“那个人”……并且,她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玻璃门另一头排列着学生们慵懒的背影。它们比屋顶的水泥地板更煞风景,宛如一排排墓碑……那些包裹着藏蓝色校服的墓碑中,有一块向前倾斜得厉害。乃里子瞪着那块墓碑——火热的视线贯穿玻璃,深深刺入相隔几米的石碑之中。那人似有所感,转过了石头似的面庞。

大田夏美弓着身子,正对着小镜子偷偷化妆。宛如大理石般缺乏表情的脸上,唯有两片唇瓣染成了赤红,鲜活地蠕动着,试图制造出表情。几天前从运动服里爬出的毛虫……是眼前这个女孩养在脸上的。

乃里子心里想着这些,一时没有察觉夏美嘴边浮现出了微笑。自从照片那件事以来,夏美就从未跟她说过话,但是每次在教室和走廊碰到,都会朝她微微一笑……可是现在这个微笑跟那些微笑实在太过不同。不知不觉,乃里子就成了拼命抵抗夏美尖锐视线的那个人。

乃里子最终还是敌不过她,只好移开了目光。她逃也似的跑回了天台。原本开阔的天台此时却让她感到狭小、苦闷。因为她感觉自己被赶出了教室,封闭在了这个地方……或许也是因为刚才离开的短短两三分钟时间,乌云已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铅灰色的云酝酿着雨水,随时可能坠落下来。

这片云让她感觉身在梅雨时节。不过直到辗转反侧的夜晚过去,第二天早晨乃里子准备上学时,雨点才真正落了下来。

她正在门口穿鞋,突然听到紧闭的门外传来了动静。乃里子打开门一看,院子和大门口都没有人。她还听见了邮箱开合的声音,便走过去一看,里面果然有个信封……

又是那种信……这次还专门送到了她家里。

乃里子每天乘坐小田急线上学,家和学校只隔了三站路。夏美住在隔壁町,可见是专门绕远路给她送信来了。尽管与前两封信出现的形式不太一样,可是看到那个没有写姓名和地址的白色信封,乃里子心里只有这个想法。她站在大门口,打开了信封。

缟木千津女士。

当她在信纸上看到母亲的名字时,多少有些意外。

时隔三十年……确切地说,是三十二年又四个月,我决定再次联系你。这封信写得太突然,请先接受我的歉意。同时也请原谅我没有在信上留下姓名……就算留下姓名,当时千津女士才八岁,应该想不起我是谁。如果你记得我,更有可能不打开信封,直接将这封信撕碎。因为我相信,你一定想把我跟那件事一道从自己的人生中抹除……

她刚读到第一张信纸的中间,雨就下了起来。昨天下午一直覆盖在东京上空的雨云,终于吐出了藏在体内的雨水。第一颗雨滴落在了母亲的名字上。宛如枯枝的文字让母亲的名字显得无比寂寥,但是在雨滴的作用下,那个名字如同黑色的烟花,向周围溅开,成了连残骸都算不上的痕迹。

——五月下旬的那天下午,千津打开里屋的衣箱,拿出一件和服。那是因为早上下起了雨。

十年前,母亲去世前一直居住的小房间里摆着一个佛龛。千津小的时候,那上面摆着父亲的牌位,现在则多了母亲的牌位和照片。除了每天一次给佛龛放贡品,她很少踏足这个房间,但她总觉得母亲的照片每天都有不一样的表情。有时是幸福的微笑,有时与父亲的照片并肩而立……现在,母亲也仿佛活在照片的小小世界里。

这天,母亲的脸色苍白、阴沉,仿佛很寂寞,又好像在烦恼着什么,显得坐立难安。

可能是因为雨点沿着格子窗滑落,在照片表面落下了一层几乎不可察觉的阴影……褪色的痕迹变得比平时更明显,映衬得母亲身上的和服犹如丧服般暗淡。

那件和服原来是什么颜色?

千津突然想到,于是伸手打开了母亲死后紧紧关闭十年的桐木衣箱。母亲很爱穿衣打扮,七层抽屉里全都塞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和服。和服色彩和花纹的变化体现了母亲年龄的变化,母亲的年龄化作花纹与图案,渗透进每一年的肌肤里。

母亲在照片里穿的和服并非手绘花纹,而是编织出来的纹样。她终于在最下方的抽屉深处找到了类似的和服。她掀开保护衣物的垫纸,发现照片上褪色成深褐色的从肩部延伸到胸前的花纹,在实物上其实是淡雅而鲜明的粉红色。这件绸缎和服的胸口和袖子上点缀着宛如花纹的雪白色块,还有另一种好像该称为钝色,就像灰鼠色里混杂着一些褐色的……同样分不清是底色还是花纹的色块。但唯有那片粉红色,鲜艳得吸引了所有目光。如果打个比方,那就是年轻的,即将盛开的女人肌肤的颜色……

原来照片里的母亲,身上穿着如此青春靓丽的和服……原来当时已经罹患癌症、形销骨立的母亲,竟穿着这样的和服拍摄了照片。

千津难以置信地摊开和服,披在肩上,走到镜子面前。和服映衬着刚满四十岁的千津的脸庞,还是显得过于年轻……

母亲比现在的千津矮了十厘米,在当时的女性中也显娇小。尽管如此,千津身披的和服还是有将近二十厘米的下摆拖在了地上……她卷起和服,在腰上折叠了一层,然后发现和服腰部有一片奇怪的痕迹,就像一朵暗色的牡丹摇摇欲坠地在那里盛放。

而且,花心部分的面料还有一条几厘米长的裂缝。是伤痕……母亲腰部也有同样的伤痕……原来,这片发黑的痕迹是母亲在那个事件中流的血。

仔细一看,伤痕不只一处。相隔几厘米处,还有两个同样的伤痕纵向排列。母亲身上只有一处伤痕,而和服上有三处,那应该是穿和服时折叠在腰部的面料足有三层。那把菜刀正好刺中了这个部分,才分散了一些力量,让母亲得以保住性命……

她战战兢兢地伸手触碰伤痕,突然听见一声闷哼。那一刹那,千津以为是自己发出了声音。可是,那声闷哼来自千津背后。她转过身,倒吸了一口气。

乃里子穿着校服站在走廊上,用同样惊愕的目光看着她。

“怎么了?”

千津问。现在还不到一点,女儿为何从学校回来了……千津想问的是这个,而乃里子似乎理解成了她在询问自己为何惊愕。

“我以为外婆在这里……因为太像了。”

她回答。

母亲须美去世时,乃里子已经五岁了,对外祖母有一点记忆。

“不过外婆比我矮,也比我漂亮……”

千津想说更有女人味,但是她把这个字眼连同和服里的伤痕和血迹一起脱下,不着痕迹地藏了起来。母亲直到五十九岁去世,一直都是风韵十足的女人。她想把这个事实与和服上的伤痕和血迹一道隐藏起来,不让乃里子得知。

“你怎么了?这个时间跑回家来。现在还是期中考试期间吧?”

乃里子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问道:“那是樱花?”

“樱花?”

千津反问了一句,然后说:“是啊,原来这是樱花呢。我才发现。”

“就是樱花,而且是雪国之樱。”

“雪国?”

“嗯。外婆家乡在新潟县的盐泽,那里的绸缎很有名。这件和服应该就产自那里……”

白色是春天的残雪,灰褐色想必是化雪以后的泥泞……加上盛开的樱花,各种色调集中表现了雪国之春。

只是,千津发现女儿正用同样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叠好的和服,便轻轻将和服放到身后,换了个话题。“在学校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痛,早退了。”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完,发现母亲的目光格外严肃。

“你觉得我怎么了?”

乃里子微笑着反问道。然而,僵硬的微笑难以掩饰她目光中的不安。

“对不起。大约一周前,我替你收拾房间时,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张撕碎的照片。我知道那样不好,但还是拼起来看了看。”

“……”

“照片上的四个人都跟你同班,对不对?为什么撕掉了,是吵架了吗?”

“没有啦,那就是一群性格比较坏的人。”

乃里子又露出了微笑,还是很僵硬。

“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站在乃里子这边。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妈妈。这些我都说过吧?”

“我知道。而且爸爸跟我说,妈妈这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跟爸爸分开也不是因为他出轨,而是因为他瞒着,不是吗?”

这番话有些意外,千津一边思索必须说点什么,一边忍不住笑了。真正聪明的其实是这个小姑娘……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乃里子才刚刚上小学,千津就因为丈夫出轨提出了离婚。只因为一次出轨而离婚,完全是出于她的个人感情,因此她多少有些愧疚自己赶走了独生女儿的父亲。其后,她一直保证让女儿每月见一次父亲,但还是觉得她渐渐长成了有点阴沉、消极的姑娘。女儿升上初中不久就遭遇了类似霸凌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这种性格。当时之所以没有发展成真正的霸凌,完全因为乃里子有着意外强韧的精神……这次发现撕碎的照片,千津又开始担心女儿遭到了霸凌。现在看来,应该没问题。

“话说,妈妈原来能自己穿和服啊……不如下次教教我。”

“当然。我不喜欢穿和服,之所以留着你外婆的和服,都是为了送给乃里子你。”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乃里子说:“我来例假了,不舒服很正常,先上楼躺一会儿。”但是女儿刚走没几步,又伴着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出现在房间门外,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了母亲。

女儿说,早晨在邮箱里看到这个,误以为是自己的信,就拆了封。当时她有点不好意思,想把信封重新封上,就带去了学校,但是没能封好……

“我觉得那反正是个什么也没写的信封,大可以换个新的封上给你……但说谎不太好。”

接着,女儿又说:“我看到最前面写着妈妈的名字,很快就发现拆错了。别担心,我几乎没看内容。”

信封里有三张信纸,千津一口气读完了。第一页先是冗长的道歉,接着写道:

自从去年患上癌症,我就回到家乡,在旧友担任理事长的六日町医院度过短暂的余生。因为我一生随心所欲,对生命没有任何留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十二年前,年幼的你在分别时露出的眼神。当时我说完‘再见’,转身要离开时,你却叫了一声‘叔叔’。我回过头,你没有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那双眼睛天真无邪,又楚楚可怜。从那天以后,你的眼睛就用无数话语不断谴责着我。在死期临近之时,若问我想在世间留下什么遗言,那便只有当时面对你那双眼睛,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真相。我很想马上联系你,但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最后别离之时,我与你去世的母亲约定过,要永远把那个真相埋葬在黑暗中……事实上,你母亲遵守了约定,先我一步离开人世……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最终决定把一切押在两个条件上。第一,当时负责那个案子的吉武岩生刑警是否还在世;第二,如果他还在世,并且记得当时心中的疑惑,就先对他说出真相,并请他把这封信交给你……另外,我还把赌注押在了你读到这封信的心情上。如果你心中有哪怕一丝希望知道真相的想法,就请来找我……当然,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来找我时,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只要满足这三个条件,我就会对你……不,对你三十二年前的那双眼睛告白一切。

信的末尾只写了位于六日町的医院名称。

信中并没有出现写信人的名字,但她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笹野竣太郎。

他本是K大学物理学副教授,来自在新潟县经营织染企业的家庭,对绘画也很有兴趣,并学习过日本画。千津的父亲以前是日本画家,两人因此结识。他虽然没有师从父亲,但胜在性格温厚,与父亲那种难以接近的艺术家气质恰好互补,于是两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每晚都会到家里与千津的父亲把酒言欢,后来又与同样来自新潟县,最喜欢穿衣打扮的母亲越走越近……直接导致父亲险些杀死了母亲。那天,父亲拿着菜刀刺向母亲腹部,误以为母亲死了,继而将菜刀刺入自己的心脏,结束了生命……

千津举着信纸,呆然不动。她第一次披上母亲的和服,就惊讶地发现母亲在案发当天就穿着它,紧接着,她又收到了那件事的另一个主要人物——笹野在时隔三十二年之后寄来的信……并且要告诉她真相。

她想起来了。案发时母亲穿的这件绸缎和服,正是笹野亲自设计图案,请老家的父亲织造面料,并在案发前一天送给母亲的礼物。同时,它也是促使父亲拿起菜刀的导火索。

不……

千津摇摇头。这不是巧合,而是母亲在天有灵。是母亲让千津拿起了那件和服……是母亲让她接下了那封信。

尽管如此,千津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佛龛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跟刚才略有不同……嘴角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微笑。希望讲述真相的人并非写下这封信的人,而是去世的母亲……所以她才会留下带着血迹的和服,还在死前特意穿上那身和服拍了照……

可是,千津再次摇头。就算母亲和写信的笹野竣太郎希望道出真相,她也不想知道……不仅是真相,她不愿意想起那件事的任何一个细节。信上写了三个条件,而且这封信已经在她手上,所以,第一个条件无疑是满足了。

千津知道吉武刑警这个人。案发后,他一直纠缠着千津,想从年幼的证人口中得到案件的线索。即使在母亲去世两三年,他已经退休后,依旧找到这里,表示放不下当年那个案子。若是得到笹野联系,他一定会专程赶到新潟去见他,并且欣然成为信使。千津也不认为那起案子只是单纯的父亲强迫母亲与之殉情,除了警方给出的结论,她还隐隐感到那件事另有真相……至于想不想知道真相,则是另外的问题了。何况,在她满足第二个条件,真心想知道真相前,笹野说不定就去世了。这样一来,第三个条件就无法满足。

虽说如此,千津还是无法放下这封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书信。母亲留在和服上的气息也萦绕在她身边,久久没有散去。

刚才她在镜前转身,看到女儿乃里子时,不经意间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同时想起了过去的母亲。那是案发之前,千津与母亲生活在三鹰家中,还没搬到这里时的记忆……旧家也有这么一个小房间。三十二年前,千津经常在那个小房间门口呼唤正对着穿衣镜穿着和服的母亲。每天她从小学放学回来,没在玄关看见父亲的木屐,就会习惯性地走到楼上寻找母亲。母亲有时会像刚才的千津那样转过身来,有时则忙着整理腰带和腰绳,顾不上转身,直接在镜中笑着对她说:“爸爸出门了,你跟妈妈一起去找代代木的叔叔玩吧……千津更喜欢笹野叔叔,对不对?”两人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母亲还会反复问她这个问题。不,母亲并不是在问千津,而是反复告诉自己:“是我女儿想见笹野,不是我自己。”

那天,她们也去了代代木的笹野家……只是,那天跟别的日子有些不一样。放学后,千津在玄关看见了黑色鞋带的木屐……也就是说,父亲就在家里。尽管如此,小小的里屋还是传出了母亲的动静。她探头进去,发现母亲已经穿好和服,端坐在镜前忙着化妆。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在强忍怒火,还是在压抑悲伤的眼泪。头一天晚上,千津曾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即使还在上小学三年级,千津也能明白那些声音依旧萦绕着母亲,一波又一波拍打在母亲身着华丽和服的背影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母亲穿的就是前一天笹野送给她的绸缎和服。它虽然是那天晚上父母吵架的原因,但千津只记得,那是一件与众不同、格外华美的和服。她记得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当时父母的卧室里隐隐流露出了父亲的气息,还有沉重的静默,让狭窄的房子里充满了紧张的空气,于是她悄悄回到了玄关。在门口放下书包后,千津走到屋外,独自在巷子里玩耍。没过多久,家中又传来了昨晚她惊醒时听见的争吵声……吵了一会儿,就变成了母亲不断呼唤千津的声音。几乎在同一刻,母亲打开玻璃门跑出来,看见千津,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扯了起来……接着,记忆就断绝了。

回想到这里,千津感到头痛欲裂,再也想不起后面的事情。

其实,那天她被母亲带到了笹野家,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又披着渐渐降临的夜幕踏上归途……案子发生在那天晚上千津睡着之后,所以她自己并没有听见直接导致案发的争吵和惨叫声。最先在里屋发现两人倒地不起的人,是每天一早过来帮工的小姑娘清子。那姑娘在跑去岗亭报警前,还明智地把千津带回了自己家,没让她看见自己父母的血。尽管如此,事后警官找她询问情况时,她也只能说——

“妈妈从玻璃门里跑出来,拉着我的手……”

然后,她就头痛欲裂,忍不住拼命摇头。

就像现在。

撕裂般的头痛袭来,千津慌忙把信塞进母亲和服的袖子里,再把和服放回衣箱,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想起那个案子和笹野的信,接着用甩开一切的气势站了起来。

话虽如此,如果真的能轻易遗忘,她又如何会苦苦纠结三十二年?那天晚上,她在梦中再度看到了笹野的信,然后被迫回到了过去的事件中……千津紧握着那封信,来到雪国的车站,在站前的警察岗亭询问笹野接受治疗的医院地点。巡警把帽子戴得遮住了面孔,告诉她这里没有你说的医院。实在没办法,她只好转身走回车站,却被巡警叫住了。她回过头,发现警帽下方的面孔变得清晰可见。巡警顶着土偶一般面无表情的脸,问了千津一个奇怪的问题。

“现在天上下的是雨,还是雪……”

巡警咄咄逼人,催促她回答。漆黑的天空中的确在飘落冰冷的颗粒,打湿了千津的头发和双肩,但她分不清那是雨点还是雪花,因此无法回答。于是,巡警像审问嫌疑人一般声色俱厉地质问千津……她感到胸闷气短,终于惊醒过来。

心中悸动迟迟难平,在黑暗中甚至盖过了宛如通奏低音[1]的雨声。她知道自己为何做那样的梦。巡警那张呆板的脸就是记忆中吉武刑警的脸。她极力想忘记七八年前吉武来访时说过的话,可就是忘不掉,一直记到了现在。

吉武说,自己虽然退休了,但就是放不下那个案子。接着,他又告诉千津,案发当晚,雪花化为雨水的时刻成了问题的关键。千津早已不记得那天下过雪,可能因为傍晚开始只有零星的小雪,并在凌晨一点左右化作了雨水。从笹野家回来后,千津没有直接走进自己家,而是被带到附近帮工姑娘的家,并在那里吃了晚饭。晚上十点左右,帮工清子才把睡着的千津背回她自己家……当时是母亲须美到门口接了千津,清子还听见她的丈夫葛井辽二在里屋呼唤须美。正好从那时起,雪变大了,下了一个小时左右。等到十点半前后,人们担心再下下去会变成大雪时,案子发生了。恰好在那一时刻,寄宿在隔壁寡妇家的大学生打开木窗查看雪势,听见葛井家传出丈夫的骂声和女人的惨叫……接着,又是男人**般的叫喊。

大学生觉得情况有异,但是后来那些声音很快就安静下来,便猜测没什么大事,并未理睬。后来,须美自身的供述也证实了案件发生在那一刻。须美接过清子带回来的女儿,把她带到房间安顿下来,自己则准备再次前往代代木的笹野家……清子十点钟见到须美时,她还穿着睡衣,但为了去笹野家,她后来马上换上了和服。漫天大雪如同雪白的魔物,煽动了须美体内好似业火的黑焰……丈夫发现她的行动,痛骂妻子是妓女,然后抓起菜刀逼迫妻子与笹野断绝关系……须美被刺到失去知觉,但意识蒙眬间还是感觉到丈夫**的咽喉里发出绝望的吼声,他转过菜刀,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清晨赶到现场的警官看到身穿睡衣的葛井辽二与身穿和服的妻子,准确想象了以上情况。在这一阶段,警官还不知道葛井的挚友、其妻的情人笹野竣太郎,但是从葛井妻子过于精美的妆容和好似强迫殉情的现场情况,他敏感地推测到了背后存在另一个男人。

但是问题在于住在案发现场背后的高空作业员的证词。葛井辽二是日本画坛的中流砥柱,其位于三鹰市的宅邸周边都是旧军人、银行家等人士的豪宅,唯独葛井家背后有间破屋,里面住着年近六十、孤身一人的高空作业员。当天晚上,此人喝了点酒,八点便钻进被炉里睡觉,中间起了一次夜。当时,他透过厕所的格子窗看到葛井家的纸门上映出了一个好似男人的高大影子……他之所以肯定是男人,是因为那个人影一度打开纸门查看外面的情况。那人长得像外国人一样高大,高空作业员认为那应该是自己见过好几次的日本画大师,可问题在于他目击到那个人物的时间。因为没看表,高空作业员不清楚具体时刻,但可以肯定当时外面下着雨。

如果这个证人看见的是雪,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可以认为那是案发前一刻的葛井辽二。但如果是雨,当晚雪化成雨的时间是一点以后,彼时葛井辽二及其妻子都已经倒下。换言之,现场还有另一个男人……其后,警方发现了笹野,认为笹野有可能杀害了葛井并伪装成强迫殉情,因而十分重视高空作业员的证词。他们甚至考虑过妻子须美同谋的可能……她利用女性和服在腹部重叠三层的特点,先让笹野杀害丈夫,然后再让他帮忙刺伤自己的腹部,伪装成被害者。然而,一开始认定当时在下雨的高空作业员后来改变证词,说仔细想了想,那其实是雪。最终,案件只能以最初推测的强迫殉情一说结案……唯独吉武这名当时正值中年的刑警一直无法释怀。

那位刑警坚持认为高空作业员最开始的证词才是真的,结案后依旧认为千津那天晚上肯定知道笹野在自己家里,但是她喜欢笹野胜过父亲,所以才一直保持沉默。

当退休刑警说出自己的推测时,千津也感到了撕裂般的头痛,并以此为理由将他请走,并且在事后试图马上忘记这件事。结果,刑警那张如同土偶般呆板的面孔,还有仿佛吞噬了黑暗的嘴,直至今日仍在质问她:“究竟是下雨,还是下雪?”

究竟是下雨,还是下雪……

那句话出现在梦中,还有另一个理由。今天傍晚,正要离开母亲房间时,千津察觉周围亮了起来,便抬眼看向庭院。只见已经变得稀薄的雨云背后透出了阳光,原本暗淡的雨水泛起了光泽……看着那个光景,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这样问旁边的双亲——

“雪是白色的雨吗?”

某年冬日的一天,三人坐在外廊眺望院子里的雪景,千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句话应该也组成了梦境,她还清楚记得父母当时略显惊讶的表情。一切宛如昨日……就在那时,千津好像听见二层乃里子的房间传来哭声,心里一惊,马上站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二层,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发现乃里子开着床头灯睡着了。孩子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在稚气未退的脸颊上留下了痕迹。

她梦到自己在学校被欺负了吗?

千津心疼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乃里子发出了声音。

“只有我是多余的人。”

听到这里,千津忍不住反问:“多余的人?”

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多年以前已经无法改变的案件,而是乃里子正在遭遇的事情……而且,为了忘记那件事,忘记笹野的来信,也应该只专注乃里子的问题。

那天晚上,她心中的想法可能传达到了睡梦中,乃里子醒来后,开朗地度过了一天,让母亲不禁松了口气。然而好景不长,又过了一天,乃里子再次找了个借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显然在回避母亲。

五月最后一天,女儿回家后只在门口说了一句“我好累”,便径直走进了房间。千津试图叫住女儿,本想问一句:“不如一起喝杯红茶吧?我有话对你说。”

可是,她张开口,只发出了一声惊呼,紧接着问道: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乃里子边上楼梯边脱下校服外套,露出了白衬衫肩部疑似血迹的黑色痕迹……那不是纯黑,而是铁锈一样发红的黑,宛如幼儿张开手掌那般在白色的布料上扩散。

“这血是什么时候沾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