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车站(1 / 1)

西边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雨云。

平日里总是温柔环抱小镇的越后群山此时却让这里的街巷显得逼仄不堪。

站员高木安雄站在上越线下行站台一角,凝视着西边的天空,不一会儿,他又扭过身子,看向另一侧天空。东边还没有积雨云,山峦闲适的轮廓沐浴在一片天光下,唯独格外雄伟的八海山早早察觉了反方向逼近的层云,似是绷紧了姿势。

天空的脸色就是山的脸色,位于盆地的小镇只能随着它的脸色或忧或喜。高木明年就要退休了,近来愈发喜欢站在傍晚的站台上,通过天空的脸色揣测明日天气。

接着,高木的视线又转向了上行站台栏杆另一头的车站转盘。转盘前方是商店街,这个偏远小镇的小小街道早早察觉到了远方群山的阴沉脸色,此刻见不到半个人影,一切笼罩在静寂中。

新潟县南鱼沼郡六日町。

下午五点五十一分。

越后汤泽车站出发的下行列车准时驶入站台。

“晚上又要下雨啦。”

见熟识的车长从后方窗户探出头来,高木安雄便用这句话代替了问候。

“天气预报说能晴一整天呢……今年的祭典没问题吧?”

车长有点担心半个月后的祭典。

今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来得迟。连日来,这座山间小镇始终回**着嘈杂的雨声,仿佛要找补迟到的部分。从江户时代持续至今的六日町祭典,其最大亮点就是收官日的烟花表演。不过照这样下去,祭典之前恐怕出不了梅。

停车时间很短。

汤泽过来的通勤人员和高中生瞬间从六个车门倾泻而出,接着,电车便装载了从这个车站上车的乘客,消失在线路另一端。

通往检票口的台阶吸走所有下车客流后,站台再次变得悄无声息,仿佛末班电车刚刚驶离。

不,还有一个人……

高木打着哈欠准备回办公室,刚走到楼梯口,却看到电车前进方向的站台一角,有个女人坐在长椅上。

她把行李箱放在腿上,手肘支着箱子,手掌托住脸颊。

她刚才还不在那里,可见是刚下车的人。可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像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既然拿着行李箱,应该是旅行的客人。但高木之所以注意到她,并非因为梅雨时节很少见到游客。

女人呆呆地眺望着电车离去的方向,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出那人的目光。所谓“呆呆地”,是因为她身上那件与季节不符的风衣,还有染成茶褐色的头发,都散发着疲劳和倦怠。那个女人看起来就像被电车遗漏的货物。

高木做了个少见的决定。他走过去对女人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了?”

女人好像没有注意到高木走过来,听见声音才回过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从她的装扮来看,高木本以为这是个年轻女人,然而凑近之后,他发现女人脸上有着浓妆艳抹都无法掩饰的岁月痕迹。

“请问您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他猜测女人可能有四十五岁上下,便换上了恭敬的口吻。

见到他身上的站员制服,女人好像松了口气。

“这条线路通到哪里?”

女人问道。他认为她在问电车的行进方向,便回答是从上越线通到长冈,如果乘坐北北线转入北陆本线,可以一直坐到金泽。

“金泽啊……”

女人喃喃着,伸出手上的车票,再次问道:

“这张票能坐到哪里?”

那是在越后汤泽买的九百五十日元的乘车券。

“应该能到……小千谷吧。”

可能对“Ojiya”这个地名有点陌生,女人皱了皱眉,接着问:“那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那里的缩很有名。”

“缩?哦,你是说和服的缩布……这个吗?”

她拖住脸颊的右手掌心握着一条黑白色手帕,虽然褪色严重,但的确是缩布。

“话说回来,这条手帕好像就是很久以前在那里买的。现在东京也能买到了,所以我也说不清……应该是。我记得和服太贵了,不好出手……”

女人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会儿,又眯起眼睛朝下行方向看了看,然后动作缓慢地撑起了身子。

“我还是在这儿下吧。”

——这就是高木安雄与那个女人的全部对话。大约三个半小时后,当晚九点半,高木在我打给他的电话里这样说道:

“是的,一开始我以为她在漫无目的地旅行,一时兴起下了车,现在看来并不是。感觉她应该是一开始就想到这里来,专门从东京坐上了新干线,却在越后汤泽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感到犹豫了。是吗?她果然是从东京来的啊。嗯,的确有那种感觉。我猜到她是陪酒女郎。因为她外套胸前敞开着,我看见里面是一件很薄的无袖衫……那根本不能叫衣服,跟内衣差不多。于是我就判断,她应该不是普通人。只不过她即使那身打扮,也有种超脱的感觉。没,她没提男人的事情。我看她好像一个人在旅行,没有……不像跟男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的样子……那我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了,我们只不过聊了两三句。不过……她提到之前到这里来过一次,当时有可能是跟男人一起来的。她说‘和服太贵了,不好出手’,听着好像价格太贵,不好意思让男人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警察会打电话到我家来?”

下一个目击者是当时在车站门口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大岛成树,三十五岁。

大岛说,他一看到那女人从车站大厅走下来,就猜测她是陪男人到温泉旅馆的卖身女。所以,他发现女人身后没有男人时,心里有点怀疑,但很快就想:可能男人要坐下一班车赶过来,要么就是已经在旅馆了。接着,他又想象那是个连钱包里都装满了赘肉的中年肥胖男子。

大岛原本在新潟县的公司上班,后来遭到裁员,于是回到老家六日町开起了出租车,如今刚过一年多。他对客人的直觉很敏锐,当时也是远远看到那个女人,就知道她会坐自己的车。

然而女人下了楼梯后,没有马上走向乘车点,而是朝出租车停车的地方走了过去,没走两步就停在公告牌前,盯着烟花表演的大海报看了将近一分钟。从大岛的位置看不太清,但她好像……特别关注海报角落的某个东西。

烟花表演被安排在祭典最后一天,大岛猜测她可能在查看日期。

果然,女人坐上了他的车。

“带我到双叶旅馆吧。”

接着,没等大岛发动汽车,她又问了一句:

“祭典是下个月?”

“是的。”

“哦……我上次来也逛过祭典,记得是初秋。怎么,原来是夏天吗?……记忆真不可靠。”

她兀自嘀咕了两句,然后叹息一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上次是什么时候呀?”

“十六年前。因为下雨,烟花表演改到了第二天,结果只听了一夜雨声,我就回东京了。我跟漂亮的东西就是没有缘分啊。还记得我跟同伴笑着说,‘不只是今晚,我们的人生总是看不到烟花,只有雨水。’毕竟我们一个是瘟神,一个是雨女……今晚是否也会这样呢?我看外面真的要下雨呢。”

她隔着窗户,凝视天空说。

她肯定约了男人。大岛心里这样想,但这种问题不好对客人提出来,他也没兴趣知道答案。因为她长得并不漂亮,而且大岛跟站员一样,远远一看以为是年轻女性,直到上车了才发现她连化妆都无法掩饰的衰老肌肤。

“车站和镇上的印象都跟我的记忆完全不一样了,感觉就像跑错了地方。”

女人说。

“那不是您记错了。这七八年来,镇上确实变了不少。”

大岛回答道。

“哦,那算是发展起来了吗?”

“也不知道算不算发展……就算表面变新了,里面却都是像我这样被大城市舍弃的人。”

“哦?”

女人似乎对大岛产生了好奇,在后视镜里朝他看了一眼,但很快笑了起来。

“听你的说法,这座小镇好像落叶堆一样呢。我觉得不坏啊,这是个好地方……我挺喜欢的。不过,连我这样的女人也像被大风刮到了这个地方来,所以你说的倒也没错。”

她的声音被酒精和烟草侵蚀,听起来有些沙哑,措辞也很随便,但是没有饱经风霜后的冷漠,反倒透出了善良的本性。

虽说来自东京,但她有点淡淡的口音。大岛觉得这人不错,同时也被激发了好奇,然而车子已经穿过了城镇中央流淌的鱼野川。双叶旅馆是沿河开设的几家旅馆之一,短促的对话刚刚结束,车已经开到了门口。

双叶是六日町温泉旅馆中历史最悠久的老店之一,但是在温泉热潮兴起时,被经营者贸然进行了半吊子的现代化改造,反倒成了一家极其普通的旅馆,这两三年生意也不好,还传出了即将破产的传闻。

尽管如此,这里还是竖立着御影石[1]大门,挂着大大的门灯代替招牌。灯光已经亮起,映出“双叶”两个大字和桔梗花纹。

女人似乎察觉到前窗外面就是那两个大字,对大岛说:

“啊,停在门外就好……”

车费是六百四十日元,女人给了他一张千元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是,她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保持着把钱包放回包里的动作,突然一动不动了。

“您怎么了?”

大岛一开口,女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不下去了,送我回车站吧。车钱我另外再给。”

大岛道了声“好”,正要发动引擎,又被女人叫住了。

“啊,等等,你有写字的东西吗?”

她借了大岛的圆珠笔和写营业日报用的表格,把行李箱当成书桌,在表格反面匆匆写了几个字。接着,她把纸仔细叠好,做成过去那种书信的模样,交给了大岛。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进去问问,看一个叫石田的客人来没来吗?如果来了,再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旅馆的人,让他转交过去。如果没来,你就直接出来吧。”

说完,她又递给大岛一张千元钞票。

“不用了。”

大岛推掉钞票,拿着信下车,走进了旅馆。

两三分钟后,他又拿着信出来了。

“客人,您刚才说的是‘石田’吗?店里倒是有位‘西田’的预约,刚才打电话通知‘要晚点到’。没有叫石田的客人。”

女人有点为难地说:“我说的是西田呀,肯定是你听错了。啊,不过算了,你送我回车站吧。”说着,她接过了大岛还给她的纸条。

大岛觉得自己听到的确实是“石田”,有点难以释怀。但他没说什么,而是按照女人的要求,掉头开了回去。

很快,车子又开上了坂户桥,快要下桥时,女人突然说:“快停车。”大岛听了,慌忙猛踩刹车。

“我要下去一会儿。难得来一趟,就让我看看河景吧。”

女人下了车,往回走到坂户桥中央,靠在扶手上,凝视了一会儿流水。

说是一会儿,其实也不到一分钟。如果换作平时,倒是能看到芦苇在傍晚的微风中摇曳,水鸟在河里嬉戏,夕阳染红了河流的怀旧风景。不过这几天一直下雨,河水涨了不少,水流也很快,夕阳被浑浊的乌云尽数笼罩,毫无风景可言。

尽管如此,当女人回到车上,她还是说:“这条河真好,跟我家乡的河很像。”

那不像是真实感想,反倒像为了安抚等待她的司机。

“您家乡在哪儿啊?”

“北上。”

“北上,是东北的北上川吗?”

“没错。啊,对了,我之所以喜欢这里,就因为它很像家乡啊。我现在才发现……不过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了,那里一定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车子开动起来,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仪表盘上带照片的姓名牌。

“师傅,你姓大岛?”

她问。

“对……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张照片不像你,像另一个人似的……刚才那条河,我记得以前好像更窄一些,而且之前也说了,记忆其实会说谎。现在看来,照片也会说谎呢。刚才车站那张照片也是,完全像个陌生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转而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吃东西的地方吗?我在车上什么都没吃,肚子有点饿了。”

说完,她又补充道:

“不用到车站也行。”

话虽如此,前面再拐一个弯就是车站。不过,拐角前方正好是大岛常去的酒馆。

大岛在酒馆门前停下车,告诉她:“这里只有咖喱和意大利面,不过味道还可以。”

这座二层木造小楼的楼上是角灯酒馆。女人略显不安地抬头看着通往店门的陈旧木梯。她好像不太喜欢这里。

大岛察觉到她的反应,又隔着背后的车窗,指着道路另一头挂着白色麻布短帘的店铺说:“这里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打烊了。如果您想多坐一会儿,那边还有家居酒屋……”

“我先在这里吃点吧……谢谢你了。”

她又拿出一张千元钞票,对他说“不用找了”,然后走下车,上了台阶。她的行李箱不算大,但不知装了什么,只见她的背影倾斜得厉害,像在搬动重物。大岛总感觉,她背后散发的疲劳感应该来自今晚将会到达双叶的那个男人。

虽说镇子很小,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再碰面。就像忘掉其他客人那样,大岛很快忘了那位女客,一分钟后到达车站。

六点三十二分。

因为是星期五晚上,正好到站的下行列车带来了比平时更多的乘客,可他们都径直穿过了出租车候客点,朝公交车站走去。

积雨云像屋檐一样出现在城镇上空。这雨若干脆下下来,或许还会有客人搭出租车。然而云团虚有其表,迟迟挤不出什么雨滴。大岛下了车,跟同行一起感叹生意不好,同时觉得外面异常闷热,汗水都粘在了皮肤上。

虽说没刻意去想,他心里还是有些惦记,忍不住在车站涌出的人潮中寻找貌似跟女人有约的中年男人……因为他很好奇,到这里来跟那个女人碰头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女人管以前跟她一起到这个温泉小镇来的男人叫“瘟神”。今夜跟她相约的人是否还是那个男人?他有种感觉……应该是。

女人说她十六年没来了,那是否意味着她也与那个男人分别了十六年?不知为何,大岛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十六年……对,他惦记的就是那个说法。

一般被问到“多少年前”,都会回答个概数,比如“十几年前”或是“超过十年了”。十六年这个精确的答案似乎意味着她与男人的关系特殊,哪怕相差一年也意义巨大。女人手上那个看似沉重的行李箱,莫非装着她与男人十六年的岁月?

尽管没什么凭据,只是茫然的感觉,但是两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直觉其实很准。

大岛请同行帮忙看车,叼着香烟走向告示牌。

那个女人刚才究竟在这里研究什么?

她好像在看海报右侧……他走向印了烟花照片的大海报,并且在看到的瞬间皱起了眉。

介绍六日町祭典烟花的海报并没有什么格外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这张。女人看得出神的是海报旁边的人脸照片。

刚才她提到了“车站那张照片”。当时她正好在谈论出租车里的照片,所以她说的应该是“贴在车站的人脸照片”才对。女人说,那张照片也是骗人的……是不是那张照片跟真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那张比普通海报尺寸还小一圈的纸上印了四张脸。

这些都是犯下重案要案,被全国通缉的人。其中唯有一个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那张脸翘着嘴角,露出了整齐健康的牙齿,又是娃娃脸,与其他三人阴沉的面孔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气,乍一看是个与犯罪完全无缘的人。

然而,大岛之所以被那张脸吸引,却不是因为那人的长相,而是底下的名字。

石田广史。

所以,他的确没听错“石田”这个名字,那女人说的就是“石田”。她可能不知道,男人预约旅馆时用了“西田”这个假名——

不,大岛无法移开目光,还有另外的原因。

此人涉嫌杀害东京都西池袋黛安酒吧老板夫妻,夺走四十二万日元现金。而吸引了大岛目光的,是照片里的男人作案的日期。海报上记载的日期是大岛成人那一年,因此是十五年前。那年的六月二十六日。而且,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这个案子到今天就整整过了十五年……

积雨云越来越阴沉,第一波雨点已经落到了脖子上,可是大岛几乎没注意到。

女人把这个案子发生的日期当成了重要的纪念日,就像他的成人仪式一样,深深镌刻在了记忆中……她在案发前一年跟这个男人来过小镇,所以才会说十六年前……

而且,她还管这个男人叫“瘟神”,因此才会说这张照片撒谎。因为单看照片,石田广史虽然面容瘦削,却没有脸颊凹陷形成阴影的穷酸相,反倒给人一种清爽的印象。

然而,他其实是个为了区区四十二万现金不惜杀人的暴徒,脸上可能也渗透了那种凶恶罪犯的阴影。

大岛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六点四十分。

可能是他想多了。一来,他不确定那个女人是否在看这张通缉海报;二来,石田这个姓可能也是巧合。说不定那个女人跟海报上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一点很清楚。

今夜零点之后,石田广史的照片将不再有任何意义。无论石田今天潜伏在日本什么地方,到了明天,他就无须再惧怕警察和他人的目光。现在,这个石田可能是全日本最度日如年、心烦意乱的人。大岛当年应该在电视新闻或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案子。可是十五年的岁月和期间发生的无数更大的事件已然将它埋没,现在他只能说,自己仿佛第一次得知那件事。案子被一个女人突然带到了小镇上,与大岛的平凡人生发生了短暂的交错。这并非多想……石田的姓也不可能是巧合。那个女人的言行绝对谈不上正常。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女人把之前叫他传递的像纸条一样的信从桥上扔进了鱼野川……可是,该怎么做?仅凭这点情况,警察会出动吗?若是出动了,最后发现女人与案子没有任何关系……那个人看起来很善良,他不希望给她平添麻烦。然而,如果跟那个女人相约在这里碰头的果真是警方正在通缉的杀人犯……这个凶手可能躲在某个地方,心跳伴随着秒针的节奏,正焦急地等待明天的到来吧。

大岛因为两种完全相反的意义焦躁不安。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如此重要的抉择。去年被裁员固然是人生的一大转折,然而他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尽管心中痛苦,却不需要迷茫。现在,他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应该报警……还是不用报警?这个迷茫很难找到答案,手表的秒针一刻不停地抹去时间。山间小镇的夜晚随着雨点落下而到来,这是照片上的人花了漫长的十五年,焦灼等待的最后一夜……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等到明天就太迟了。如果让一个杀人犯获得自由,大岛将会后悔至死,迷茫一辈子。他会始终惦记着,那天晚上到镇上来跟女人碰头的西田,会不会真的是杀人犯……

距离明天还有五小时二十分……不,五小时十九分。

十五年前,昭和五十×年六月二十六日,第一个在池袋西口繁华街的黛安酒吧发现凶案现场的人,是店里半年前雇佣的酒保——石田广史。

那天凌晨三点多,石田送走最后的客人,接着收拾店铺,三十分钟后走了出去。当时老板夫妇还在店内计算当天的营业额,因为数字对不上,老板和负责招呼客人的妻子发生了争吵。因为这件事,石田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可能因为过于慌张,当他步行将近二十分钟回到巢鸭的住处时,才发现自己把钱包落在了店里,只得步行折返。

夏至刚过,石田四点半左右回到店中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见店门没锁,猜想老板夫妇还在里面。他开门一看,的确没错,两人真的在里面。只不过两人都变得与一个小时前大不相同——老板向井信二的胸前插着一把菜刀,倒在地上。妈妈桑杉江则俯伏在旁边卡座的沙发上。两人浑身是血,连桌子、吧台和墙壁上都溅满了鲜血。

要走到店里打电话,就不得不跨过两人的尸体。石田实在没有那个勇气,便一口气跑到了车站门口的派出所。五分钟后,他带来一名巡警。

巡警通报后,调查人员马上赶往现场。在此期间,石田对巡警描述了发现惨案的过程。过后回想起来,这是石田试图以第一发现者的身份瞒过警方的视线。

成为第一发现者有一定好处。石田事先准备好衣服,在犯罪现场换下了身上染血的服装,但是他不知如何处理双手和鞋子上的血,以及凶器菜刀上的指纹,所以他这样搪塞道:“我以为老板还活着,就忍不住抓着菜刀,想把它拔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自作聪明地对巡警发表了一番推理:“妈妈桑最近跟店里一位客人走得很近,可能老板不高兴,跟妈妈桑吵架后,怒气上头,抓起了菜刀,杀了妈妈桑后又自杀了……”他还补充道,不仅是今晚,老板夫妇关系早有不和,店里的六位女公关都能证明这一点。

他虽然脑子很聪明,但有时会做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蠢事,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看得起他——

后来,一位女公关这样评价石田。其实,石田的犯罪过程中也有一个只能称之为愚蠢的失误。在等待池袋警署调查人员赶来,并且记录石田的证词时,巡警发现老板向井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尽管只是奄奄一息,好在马上叫了救护车,向井奇迹般地得救了。三天后,他脱离危险状态,完全恢复意识,并告诉警方“凶手就是石田”。

那天临近月末,石田亲眼看见老板从客人那里收回了很多赊账,手提保险箱里装了不少现金,因此策划了犯罪。首先,他趁老板上厕所时杀害了妈妈桑杉江;接着,他又趁老板出来,吓得目瞪口呆的空当,操起菜刀朝他扑了过去。老板向井信二平时不在店里接客,而是在后面负责运营和后勤。不过他爱好钓鱼,不时亲手处理自己钓上来的鱼,端给客人吃。因此,店里放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刺身菜刀,它成了石田趁手的凶器。

其实没等被害者亲自作证,警方在案发之后就断定了石田是真凶。向井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石田趁乱逃走了。另外,凶器的刀柄上发现了石田的指纹。女公关又证实石田赌马失败,欠了不少钱。店里还接到过疑似暴力团伙的催债电话。

行凶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左右。其后,石田回过一次住处,但那是为了把抢到的钱藏在家中。凌晨四点左右,送报纸的少年目击到石田走进出租屋房门。后来警方展开调查,在石田房间门口发现了被害者的血迹,应该是被印在他的鞋底,从现场带了过去。

向井被救护车接走后,石田意识到计划失败,悄悄离开现场回到住处,带走了四十二万现金和一些随身物品。一名住户目击到石田提着运动包,神色慌张地从出租屋后门逃跑了。

凶手竟然没有确认被害者死亡,就假装第一发现者跑到派出所报案,这个愚蠢的举动令警方忍俊不禁。由于那片地区开设了许多挑战法律底线的色情店铺,又是犯罪多发区域,这起案子放在其中一点都不稀奇,警方一开始也认为能够轻易逮捕到这名凶手。

然而事与愿违,石田广史逃出后门消失后,整整十五年都没有被警方追查到。

不,从公诉时效成立的法律意义上说,十五年还没过去……[2]还剩下几个小时。准确来说,还有四小时二十七分钟——

我一边接听出租车司机大岛成树的电话,一边看向警署的挂钟,确认了时刻。

晚上七点三十三分。

大岛最终犹豫了半个多小时,才给隶属于六日町警署的初中同学山根打了电话。山根忙着加班,把电话内容简单概括了一下,将工作完全托付给我。他之所以在一课刑警中选择我,是因为想起了我以前在忘年会或是别的聚会上热情讲述过这起案子。

虽然警署门口也贴着通缉海报,不过纵观整个六日町警署,最关心这起案子的人,的确就是我了。案发当时,我隶属于东京上野警署,虽然与发生在池袋的案子没有直接关系,但也听说了不少消息,并对案子产生了兴趣……我当年三十二岁,与凶手同龄,虽没有赌马,却沉迷自行车赛赌博,欠下了对公务员来说难以想象的巨额债务,连妻子也提出了离婚。

尽管当时我也嘲笑过凶手没有好好确认杀害目标是否死亡,但心里总觉得有点虚。因为我感觉那个愚蠢的凶手跟自己有点像。

两年后,我与妻子离婚,调动到这个离家乡长冈很近的小镇,彻底戒掉了赌瘾,开始带着使命感完成这份平凡的工作。我把父亲死后留下的房子卖掉,偿还了欠款。不久后,我跟镇上的一名女性结婚了。

现在,我们租了一间小房子,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偶尔也会回想当年——东京,案子,还有宛如赢不了的自行车那般,毫无意义地焦虑空转的自己……

不过,山根把那通电话转过来之后,我听着大岛成树的描述,已经顾不上怀念东京和那起案子了。

“女人走进角灯后,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对吧?”

确认完这一点后,我对大岛道谢,并报上自己的手机号码,请他有新情况马上联系,接着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手表。

晚上七点三十九分。

首先,我找到角灯的电话,马上打到店中。我也经常光顾那家小酒馆,跟老板泷口夫妇比较熟。

“那位女客二十分钟前就走了……会不会到您那边去了呀?”

老板接了电话,回答我的提问。

“我这边?”

“警署啊。她付钱的时候问我警署在哪里,我就告诉她了。您这电话是在警署打的吧?……啊,等等,我老婆有话要说……”

通话暂停了片刻。

“她离开后,好像去了玩具店。”

“玩具店?”

“嗯,是该叫玩具店,还是小孩子的杂货店呢……你知道的吧?就在我们店隔壁。”

那位女客离开没有五分钟,泷口的妻子发现她忘了东西,便追了出去。她先往车站方向走,但是没找到人,便原路折返,正好碰见她从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东西走出来。女客接过她落下的东西,向老板娘道谢,接着又问斜对面的居酒屋开到几点。老板娘回答:“开到十点半左右。”女客便说:“那还可以坐很久呢。”当时雨已经挺大了,老板娘还打着伞把她送到了居酒屋门口。

“唉,真不好意思。我老婆回来后只说她把东西送过去了……那位客人现在应该还在田舍屋。她怎么了?”

我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她落了什么东西?”

我又问。

“手表。放在桌子角落了……”

我“嗯”了一声,请教了杂货店的电话号码,刚准备挂掉电话,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位女客为什么把手表从手上摘下来了?”

对方的回答让我很意外。

“不是从手上,是从脚上。她好像是从右脚踝上摘下来的。我记得那是一块男款的金表。”

女人坐在吧台旁的餐桌座位上,点了一份咖喱饭,但是只吃了一半就说:“咖喱饭很好吃,但我没什么食欲。”接着她双腿交叠,好像陷入了沉思。由于妆化得太浓,她的脸看起来反而有点显老,不过外衣底下大胆露出的腿部曲线还很紧致。然而,老板注意到的并非她的美腿。

“她发现我在看,就把手表从脚踝上摘下来了……还说什么‘我瘦了很多,戴在手上会掉’。我只觉得她是自然而然地叠着腿,老婆却冷冷地说,‘那是故意翘给男客和你看的。’她甚至说‘那人知道自己双腿的商品价值’‘嘴唇也散发着欲望,好像恨不得整个身体像吸盘一样把男人吸过去’……”

如果说角灯的老板夫妇是这天跟女人接触的第三组证人,那么下一组证人就是与角灯相隔三个店面,更靠近车站的杂货店里正在看店的胁田富久(七十二岁)。

“你说那个女人啊,对,刚才还在……她买了四百日元的烟花套装,里面有仙女棒,还有地老鼠……我问她是不是买给孩子的,她笑着说,‘孩子太麻烦了,我没有生。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永远是孩子,看到烟花和玩具就忍不住买,真让人为难。’不,她穿的衣服和说的话都很没品,但感觉并不是坏女人,挺讨人喜欢的。那女人还说,‘我过几年还会来,老太太您要一直健健康康等着我哦。’”

第五组证人是田舍屋老板鬼头泉太郎。他表示,女人一掀开短帘走进来,他就知道这人有问题。

不过,这位老板对她的印象也不坏。她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倒在最角落的座位上,先说了一句“我身上没什么钱,便宜的酒就好”,然后点了冷酒和当地特产煮车麸,还挤出满脸皱纹,笑着说“真好吃”。她的笑容天真无邪,能让人忘掉那张脸上的厚重妆容,因此老板也对她有了好感。

老板四年前失去了六十二岁的伴侣,其后靠着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帮忙,勉强维持着店铺。尽管这家店只有三十多平方米,但每天都坐满客人,两个人几乎照顾不过来。不过这天晚上下起了雨,因此除了那个女人,店里只有两桌客人。由于店中清闲,只能听见越来越大的雨声,还有电视直播棒球比赛的声音。

“我看您是来旅行的吧……今晚有地方住吗?”

他见女人拎着行李箱,心里有点好奇,便问了一句。

“我住在河那边的双叶。本来跟旅伴约好了在旅馆见面,不过他还没来,所以我在这里打发时间。”

“为什么……不在旅馆等呢?那边也有饭菜。”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来。要是他不来,只有我一个人,那我就不住旅馆,直接搭最后一班车回去了。”

女人说完,找他借了电车时刻表,然后笑着说:“我好像已经有点老花眼了。”接着,她又请老板的儿子夏雄代为查看了六日町站和越后汤泽站的末班车时间。

“新干线的末班车是十点二十分……”

她嘀咕一声,从包里拿出一块貌似男款的金表,查看了时间。

接着,她又说:“电话借我用用。”

然后,她拿出小本子,好像要查电话号码,不一会儿却啧了一声,转头问他们:

“你们知道双叶的号码吗?”

夏雄又帮忙查了电话号码,接着女人就站起身来。电话摆在吧台最角落。女人刚要伸手拿起话筒,电话突然响了。

老板看了一眼店里的时钟,又瞥了一眼儿子,然后拿起了话筒。妻子死后,他瞒着儿子跟公路旁一家小饭馆的女老板交往,还约好了她今晚打电话过来。

老板对着话筒说了几个“好”,不到一分钟就挂了电话。他再看一眼时钟——

八点三分。

女人站起来,拿了话筒,打给双叶旅馆。

“请问西田先生到了吗?哦……那边没有联系吗?”

对方应该是回答了“没有”,女人失望地喃喃道:“是吗……”就在那时,玻璃门敞开,一位常客走进店中。

老板喊了一声“欢迎”,女人也朝那人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漠不关心地转过脸,继续跟旅馆通话。

“雨好大啊。”

客人坐在吧台中央,接过夏雄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雨水打湿的头发和白衬衫。

“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