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由宽懈的日子(1 / 1)

我这有限的一生 周作人 10455 字 8个月前

三味书屋

旧日书房有各种不同的式样,现今想约略加以说明。这可以分作家塾和私塾,其设在公共地方,如寺庙祠堂,所谓“庙头馆”者,不算在里边。上文所述的书房,即是家塾之一种,——我说一种,因为这只是具体而微,设在主人家里,请先生来走教,不供膳宿,而这先生又是特别的麻胡,所以是那么情形。李越缦有一篇《城西老屋赋》,写家塾情状的有一段很好,其词曰:

维西之偏,实为书屋。榜曰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檐,地窄疑。庭广倍之,半割池渌。隔以小桥,杂莳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又,踞觚而读。先生言归,兄弟相速。探巢上树,捕鱼入洑。拾砖拟山,激流为瀑。编木叶以作舟,揉筱枝而当轴。寻蟋蟀而墙,捉流萤以照牍。候邻灶之饭香,共抱书而出塾。

这里先生也是走教的,若是住宿在塾里,那么学生就得受点苦,因为是要读夜书的。洪北江有《外家纪闻》中有一则云:

外家课子弟极严,自五经四子书及制举业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后晓夕有程,寒暑不辍,夏月别置大瓮五六,令读书者足贯其中,以避蚊蚋。

鲁迅在第一次试作的文言小说《怀旧》中描写恶劣的塾师“秃先生”,也假设是这样的一种家塾,因为有一节说道:

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声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忤,次日即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

第二种是私塾,设在先生家里,招集学生前往走读,三味书屋便是这一类的书房。这是坐东朝西的三间侧屋,因为西边的墙特别的高,所以并不见得西晒,夏天也还过得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明道: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从这里所说的看来,这书房是严整与宽和相结合,是够得上说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来,这样的书房是极其难得的,平常所谓私塾总还是坏的居多,塾师没有学问还在其次,对待学生尤为严刻,仿佛把小孩子当作偷儿看待似的。譬如用戒尺打手心,这也罢了,有的塾师便要把手掌拗弯来,放在桌子角上,着实的打,有如捕快拷打小偷的样子。在我们往三味书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样,有一家王广思堂,这里边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师当然是姓王,因为形状特别,以绰号“矮癞胡”出名,真的名字反而不传了,他打学生便是那么打的,他又没收学生带去的烧饼糕干等点心,归他自己享用。他设有什么“撒尿签”的制度,学生有要小便的,须得领他这样的签,才可以出去。这种情形大约在私塾中间,也是极普通的,但是我们在三味书屋的学生得知了,却很是骇异,因为这里是完全自由,大小便时径自往园里走去,不必要告诉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学,我们便由鲁迅和章翔耀的率领下,前去惩罚这不合理的私塾。我们到得那里,师生放学都已经散了,大家便攫取笔筒里插着的“撒尿签”撅折,将朱墨砚覆在地下,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矮癞胡虽然未必改变作风,但在我们却觉得这股气已经出了。

下面这件事与私塾不相干,但也是在三味书屋时发生的事,所以连带说及。听见有人报告,小学生走过绸缎衖的贺家门口,被武秀才所骂或者打了,这学生大概也不是三味书屋的,大家一听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觉得讨厌,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会错的,决定要打倒他才快意。这回计划当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约定某一天分作几批在绸缎衖集合,这些人好像是《水浒》的好汉似的,分散着在武秀才门前守候,却总不见他出来,可能他偶尔不在,也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们起冲突,但在这边认为他不敢出头,算是屈服了,由首领下令解散,各自回家。这些虽是琐屑的事情,但即此以观,也就可以想见三味书屋的自由的空气了。

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赸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矇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娱园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初恋》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娱园是皋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巳(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縠,笋石饾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冰縠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

陶子缜的一首云:

澄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

床:古帧写秋光。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里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傍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忘记了是那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罢。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密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的余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盦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木下杢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绛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

到龛上去取笔去,

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

触着了女衫的袖子。

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

“呀”的缩头下来:

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罢,

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物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漂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影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着。

怀旧

读了郝秋圃君的杂感《听一位华侨谈话》,不禁引起我的怀旧之思。我的感想并不是关于侨民与海军的大问题的,只是对于那个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前身略有一点回忆罢了。

海军鱼雷枪炮学校大约是以前的《封神传》式的“雷电学校”的改称,但是我在那里的时候,还叫作“江南水师学堂”,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鱼雷刚才停办,由驾驶管轮的学生兼习,不过大家都不用心。所以我现在除了什么“白头鱼雷”等几个名词以外,差不多忘记完了。

旧日的师长里很有不能忘记的人,我是极表尊敬的,但是不便发表,只把同学的有名人物数一数罢。勋四位的杜锡珪君要算是最阔了,说来惭愧,他是我进校的那一年毕业的,所以终于“无缘识荆”。同校三年,比我们早一班毕业的里边,有中将戈克安君是有名的,又倘若友人所说不误,现任的南京海军……学校校长也是这一班的前辈了,江西派的诗人胡诗庐君与杜君是同年,只因他是管轮班,所以我还得见过他的诗稿。而于我的同班呢,还未出过如此有名的人物,而且又多未便发表,只好提出一两个故人来说说了。第一个是赵伯先君,第二个是俞榆孙君。伯先随后改入陆师学堂,死于革命运动;榆孙也改入京师医学馆,去年死于防疫。这两个朋友恰巧先后都住在管轮堂第一号,便时常联带的想起。那时刘声元君也在那里学鱼雷,住在第二号,每日同俞君角力,这个情形还宛在目前。

学校的西北角是鱼雷堂旧址,旁边朝南有三间屋曰关帝庙,据说原来是游泳池,因为溺死过两个小的学生,总办命令把它填平,改建关帝庙,用以镇压不祥。庙里住着一个更夫,约有六十多岁,自称是个都司,每日三次往管轮堂的茶炉去取开水,经过我的铁格窗外,必定和我点头招呼(和人家自然也是一样),有时拿了自养的一只母鸡所生的鸡蛋来兜售,小洋一角买十六个。他很喜欢和别人谈长毛时事,他的都司大约就在那时得来,可惜我当时不知道这些谈话的价值,不大愿意同他去谈,到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觉得可惜了。

关帝庙之东有几排洋房,便是鱼雷厂机器厂等,再往南去是驾驶堂的号舍了。鱼雷厂上午八时开门,中午休息,下午至四五时关门。厂门里边两旁放着几个红色油漆的水雷,这个庞大笨重的印象至今还留在脑里。看去似乎是有了年纪的东西,但新式的是怎么样子,我在那里终于没见过。厂里有许多工匠,每天在那里磨擦鱼雷,我听见教师说,鱼雷的作用全靠着磷铜缸的气压,所以看着他们磨擦,心想这样的擦去,不要把铜渐渐擦薄了么,不禁代为着急。不知现在已否买添,还是仍旧磨擦着那几个原有的呢?郝君杂感中云:“军火重地,严守秘密……唯鱼雷及机器场始终未参观。”与我旧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不禁使我发生了极大的今昔之感了。

水师学堂是我在本国学过的唯一的学校,所以回想与怀恋很多,一时写说不尽,现在只略举一二,纪念二十年前我们在校时的自由宽懈的日子而已。

怀旧之二

在《青光》上见到仲贤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忆》,想起在江南水师学堂的一二旧事,与仲贤先生所说的略有相关,便又记了出来,作这一篇《怀旧之二》。

我们在校的时候,管轮堂及驾驶堂的学生虽然很是隔膜,却还不至于互相仇视,不过因为驾驶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程至大也只是一个“大俥”,终于是船主的下属,所以驾驶学生的身份似乎要高傲一点了。班次的阶级,便是头班和二班或副额的关系,却更要不平,这种实例很多,现在略举一二。学生房内的用具,照例向学堂领用,但二班以下只准用一顶桌子,头班却可以占用两顶以上,陈设着仲贤先生说的那些“花瓶自鸣钟”。我的一个朋友W君同头班的C君同住,后来他迁往别的号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顶之一。C君勃然大怒,骂道:“你们即使讲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过了几天,C君的好友K君向着W君寻衅,说“我便打你们这些康党”,几乎大挥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风潮的余波。

头班在饭厅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过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级里附和他们的小友,从容谈笑的吃着,不必抢夺吞咽。阶级低的学生便不能这样的舒服,他们一听吃饭的号声,便须直奔向饭厅里去,在非头班所占据的桌上见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下,这一餐的饭才算安稳到手了。在这大众奔窜之中,头班却比平常更从容的,张开两只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过廊中央,大摇大摆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僭越,只能也跟着他踱,到得饭厅,急忙的各处乱钻,好像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也早已不见,只好吃一顿素饭罢了。我们几个人不佩服这个阶级制度,往往从他的臂膊间挤过,冲向前去,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党的一个证据罢。

仲贤先生的回忆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那山上的一只大狼,因为正同老更夫一样,他也是我的老相识。我们在校时,每到晚饭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为山坳里的农家有许多狗,时以恶声相向,所以我们习惯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L君出了学堂,向着半山的一座古庙走去,这是同学常来借了房间叉麻雀的地方。我们沿着同校舍平行的一条小路前进,两旁都生着稻麦之类,有三四尺高。走到一处十字叉口,我们看见左边横路旁伏着一只大狗,照例挥起我们的棒,他便窜去麦田里不见了。我们走了一程,到了第二个十字叉口,却又见这只狗从麦丛里露出半个身子,随即窜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们觉得他的行为有点古怪,又看见他的尾巴似乎异常,猜想他不是寻常的狗,于是便把这一天的散步中止了。后来同学中也还有人遇见过他,因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来过了五六年之后他还在那里,而且居然“白昼伤人”起来了。不知道他现今还健在否?很想得到机会,去向现在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同学打听一声。

十天以前写了一篇,从邮局寄给报社,不知怎的中途失落了,现在重新写过,却没有先前的兴致,只能把文中的大意纪录出来罢了。

学校生活的一叶

一九〇一年的夏天考入江南水师学堂,读“印度读本”,才知道在经史子集之外还有“这里是我的新书”。但是学校的功课重在讲什么锅炉——听先辈讲话,只叫“薄厄娄”,不用这个译语,——或经纬度之类,英文读本只是敲门砖罢了。所以那印度读本不过发给到第四集,此后便去专弄锅炉,对于“太阳去休息,蜜蜂离花丛”的诗很少亲近的机会;字典也只发给一本商务印书馆的“华英字典”(还有一本那泰耳英文字典),表面写着“华英”,其实却是英华的,我们所领到的大约还是初板,其中有一个训作娈童的字——原文已忘记了——他用极平易通俗的一句话作注解,这是一种特别的标征,比我们低一级的人所领来的书里已经没有这一条了。因为是这样的情形,大家虽然读了他们的“新书”,却仍然没有得着新书的趣味,有许多先辈一出了学堂便把字典和读本全数遗失,再也不去看他,正是当然的事情。

我在印度读本以外所看见的新书,第一种是从日本得来的一本《天方夜谈》,这是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三先令半的插画本,其中有亚拉廷拿着神灯,和亚利巴巴的女奴拿了短刀跳舞的图,我还约略记得。当时这一本书不但在我是一种惊异,便是丢掉了字典在船上供职的老同学见了也以为得未曾有,借去传观,后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没有法追寻,想来即使不失落也当看破了。但是在这本书消灭之前,我便利用了它,做了我的“初出手”。《天方夜谈》里的《亚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陆续把它译了出来——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当时我一个同班的朋友陈君定阅苏州出板的《女子世界》,我就把译文寄到那里去,题上一个“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登出,而且后来又印成单行本,书名是《侠女奴》。这回既然成功,我便高兴起来,又将美国亚伦坡(E.Allen Poe)的小说《黄金虫》译出,改名《山羊图》,再寄给《女子世界》社的丁君。他答应由《小说林》出板,并且将书名换作《玉虫缘》。至于译者的名字则为“碧罗女士!”这大约都是一九零四年的事情。近来常见青年在报上通讯喜用姊妹称呼,或者自署称什么女士,我便不禁独自微笑,这并不是嘲弄的意思,不过因此想起十八九年前的旧事,仿佛觉得能够了解青年的感伤的心情,禁不住同情的微笑罢了。

此后我又得到几本文学书,但都是陀勒插画的《神曲地狱篇》,凯拉尔(Caryle)的《英雄崇拜论》之类,没有法子可以利用。那时苏子谷在上海报上译登《惨世界》,梁任公又在《新小说》上常讲起“嚣俄”,我就成了嚣俄的崇拜者,苦心孤诣的搜求他的著作,好容易设法凑了十六块钱买到一部八册的美国板的嚣俄选集。这是不曾见过的一部大书,但是因为太多太长了,却也就不能多看,只有《死囚的末日》和Claude Gueux这两篇时常拿来翻阅。一九〇六年的夏天住在鱼雷堂的空屋里,忽然发心想做小说,定名曰《孤儿记》,叙述孤儿的生活;上半是创造的,全凭了自己的贫弱的想象支撑过去,但是到了孤儿做贼以后便支持不住了,于是把嚣俄的文章尽量的放进去,孤儿的下半生遂成为Claude了:这个事实在例言上有没有声明,现在已经记不清楚,连署名用哪两个字也忘记了。这篇小说共约二万字,直接寄给《小说林》,承他收纳,而且酬洋二十元。这是我所得初次的工钱,以前的两种女性的译书只收到他们的五十部书罢了。这二十块钱我拿了到张季直所开的洋货公司里买了一个白帆布的衣包,其余的用作归乡的旅费了。

以上是我在本国学校读书和著作的生活。那三种小书侥幸此刻早已绝板,就是有好奇的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了:这是极好的事,因为他们实在没有给人看的价值。但是在我自己却不是如此,这并非什么敝帚自珍,因为他们是我过去的出产,表示我的生活的过程的,所以在回想中还是很有价值,而且因了自己这种经验,略能理解现在及未来的后生的心情,不至于盛气的去呵斥他们,这是我所最喜欢的,我想过去的经验如于我们有若干用处,这大约是最重要的一点罢。

五年间的回顾

在南京的学堂里五年,到底学到了什么呢?除了一点普通科学知识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是也有些好处,第一是学了一种外国语,第二是把国文弄通了,可以随便写点东西,也开始做起旧诗来。这些可以笼统的说一句,都是浪漫的思想,有外国的人道主义,革命思想,也有传统的虚无主义,金圣叹梁任公的新旧文章的影响,杂乱的拼在一起。这于甲辰乙巳最为显著,现在略举数例,如甲辰“日记甲”序云: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记之,以当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夫。甲辰十二月,天欷自序。

是岁除夕记云:

岁又就阑,予之感情为何如乎,盖无非一乐生主义而已。除夕予有诗云:东风三月烟花好,秋意千山云树幽,冬最无情今归去,明朝又得及春游。可以见之。

然予之主义,非仅乐生,直并乐死。小除诗云:一年倏就除,风物何凄紧。百岁良悠悠,白日催人尽。既不为大椿,便应如朝菌。一死息群生,何处问灵蠢。可以见之。

这里的思想是很幼稚的,但却是很真挚,因为日记里一再的提及,如乙巳元旦便记着:

是日也,贺者贺,吊者吊,贺者无知,吊者多事也。予则不喜不悲,无所感。

又初七日记云:

世人吾昔觉其可恶,今则见其可悲,茫茫大地,荆蕙不齐,孰为猿鹤,孰为沙虫,要之皆可怜儿也。

那时候开始买佛经来看。最初是十二月初九日,至延龄巷金陵刻经处买得佛经两本,记得一本是《投身饲饿虎经》,还有一本是经指示说,初学最好看这个,乃是《起信论》的纂注。其实我根本是个“少信”的人,无从起信,所以始终看了“不入”,于我很有影响的乃是投身饲虎的故事,这件浪漫的本生故事一直在我的记忆上留一痕迹,我在一九四六年作《往昔三十首》,其第二首是《咏菩提萨埵》,便是说这件事的,前后已经相隔四十多年了。

丙午(一九〇六)年以后,因为没有写日记,所以无可依据了,但是有一篇《秋草闲吟序》,是那年春天所作,诗稿已经散佚,这序却因鲁迅手抄的一本保存在那里,现在得以转录于下:

予家会稽,入东门凡三四里,其处荒僻,距市辽远,先人敝庐数楹,聊足蔽风雨,屋后一圃,荒荒然无所有,枯桑衰柳,倚徙墙畔,每白露下,秋草满园而已。予心爱好之,因以园客自号,时作小诗,顾七八年来得辄弃去,虽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无事,因摭存一二,聊以自娱,仍名秋草,意不忘园也。嗟夫,百年更漏,万事鸡虫,对此茫茫,能无怅怅,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迟我久矣。卜筑幽山,诏犹在耳,而纹竹徒存,吾何言者,虽有园又乌得而居之?借其声,发而为诗,哭欤歌欤,角鸱山鬼,对月而夜啸欤,抑悲风戚戚之振白杨也。龟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其如故耶?秋草苍黄,如入梦寐,春风虽至,绿意如何,过南郭之原,其能无惘惘而雪涕也。丙午春,秋草园客记。

在这里青年期的伤感的色彩还是很浓厚,但那些烂调的幼稚笔法却已逐渐减少了。上文说过的诗句,“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大抵是属于这一时期的,这里显然含着怀旧的意味。乙巳二月中记云:

过朝天宫,见人于小池塘内捕鱼,劳而所获不多,大抵皆鳅鱼之属耳。忆故乡菱**钓鲦,此乐宁可再得,令人不觉有故园之思。

这与辛丑鲁迅的《再和别诸弟原韵》第二首所云,“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差不多是同一样的意思。

故乡的回顾

这回我终于要离开故乡了。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到杭州去居住,从丁酉正月到戊戌的秋天,共有一年半。第二次那时是十六岁,往南京进学堂去,从辛丑秋天到丙午夏天,共有五年,但那是每年回家,有时还住的很久。第三次是往日本东京,却从丙午秋天一直至辛亥年的夏天,这才回到绍兴去的。现在是第四次了,在绍兴停留了前后七个年头,终于在丁巳(一九一七)年的三月,到北京来教书,其时我正是三十三岁,这一来却不觉已经有四十几年了。总计我居乡的岁月,一裹脑儿的算起来不过二十四年,住在他乡的倒有五十年以上,所以说对于绍兴有怎么深厚的感情与了解,那似乎是不很可靠的。但是因为从小生长在那里,小时候的事情多少不容易忘记,因此比起别的地方来,总觉得很有些可以留恋之处。那么我对于绍兴是怎么样呢?有如古人所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便是对于故乡的事物,须得尊敬。或者如《会稽郡故书杂集》序文里所说,“序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那也说得太高了,似乎未能做到。现在且只具体的说来看:第一是对于天时,没有什么好感可说的。绍兴天气不见得比别处不好,只是夏天气候太潮湿,所以气温一到了三十度,便觉得燠闷不堪,每到夏天,便是大人也要长上一身的痱子,而且蚊子众多,成天的绕着身子飞鸣,仿佛是在蚊子堆里过日子,不是很愉快的事。冬天又特别的冷,这其实是并不冷,只看河水不冻,许多花木如石榴柑桔桂花之类,都可以在地下种着,不必盆栽放在屋里,便可知道,但因为屋宇的构造全是为防潮湿而做的,椽子中间和窗门都留有空隙,而且就是下雪天门窗也不关闭,室内的温度与外边一样,所以手足都生冻疮。我在来北京以前,在绍兴过了六个冬天,每年要生一次,至今已过了四十五年了,可是脚后跟上的冻疮痕迹却还是存在。再说地理,那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名胜地方,但是所谓名胜多是很无聊的,这也不单是绍兴为然,本没有什么好,实在倒是整个的风景,便是这千岩万壑并作一起去看,正是名胜的所在。李越缦念念不忘越中湖塘之胜,在他的几篇赋里,总把环境说上一大篇,至今读起来还觉得很有趣味,正可以说是很能写这种情趣的。至于说到人物,古代很是长远,所以遗留下有些可以佩服的人,但是现代才只是几十年,眼前所见就是这些人,古语有云,先知不见重于故乡,何况更是凡人呢?绍兴人在北京,很为本地人所讨厌,或者在别处也是如此,我因为是绍兴人,深知道这种情形,但是细想自己也不能免,实属没法子,唯若是叫我去恭惟那样的绍兴人,则我唯有如《望越篇》里所说,“撒灰散顶”,自己诅咒而已。

对于天地与人既然都碰了壁,那么留下来的只有“物”了。鲁迅于一九二七年写《朝花夕拾》的小引里,有一节道: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是他四十六岁所说的话,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我想也可以借来应用,不过哄骗我的程度或者要差一点了。李越缦在《城西老屋赋》里有一段说吃食的道:

若夫门外之事,市声沓嚣。杂剪张与酒赵,亦织而吹箫。东邻鱼市,罟师所朝。鲂鲤鲢鳊,泽国之饶。鲫阔论尺,

铦若刀。鳗鳝虾鳖,稻蟹巨螯。届日午而濈集,呴腥沫而若潮。西邻菜佣,瓜茄果匏。蹲鸱芦菔,夥颐菰茭。绿压村担,紫分野舠。葱韭蒜薤,日充我庖。值夜分之群息,乃谐价以杂嘈。

罗列名物,迤逦写来,比王梅溪的《会稽三赋》的志物的一节尤其有趣。但是引诱我去追忆过去的,还不是这些,却是更其琐屑的也更是不值钱的,那些小孩儿所吃的夜糖和炙糕。一九三八年二月我曾作《卖糖》一文写这事情,后来收在《药味集》里,自己觉得颇有意义。后来写《往昔三十首》,在五续之四云:

往昔幼小时,吾爱炙糕担。夕阳下长街,门外闻呼唤。竹笼架熬盘,瓦钵炽白炭。上炙黄米糕,一钱买一片。麻糍值四文,豆沙裹作馅。年糕如水晶,上有桂花糁。品物虽不多,大抵甜且暖。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

题目便是《炙糕担》。又作《儿童杂事诗》三编,其丙编之二二是咏果饵的,诗云:

儿曹应得念文长,解道敲锣卖夜糖,想见当年立门口,茄脯梅饼遍亲尝。

注有云:

小儿所食圆糖,名为夜糖,不知何义,徐文长诗中已有之。

详见《药味集》的那篇《卖糖》小文中。这里也很凑巧,那徐文长正是绍兴人,他的书画和诗向来是很有名的。

道路的记忆一

凡是一条道路,假如一个人第一次走过,一定会有好些新的发见,值得注意,但是过了些时候却也逐渐的忘记了。可是日子走得多了,情形又有改变,许多事情不新鲜了,然而有一部分事物因为看得长久了,另外发生一种深切的印象,所以重又记住,这却是轻易不容易忘记,久远的留在记忆里。我所想记者便是这种事情,姑且以最熟习的往两个大学去的路上为例,这就是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自南至北,自西至东,差不多京师的五城都已跑遍了,论时则长的有二十年,短的也有十年,与今日相去也已有三十年光景,所以殊有隔世之感了,现在就记得的记录一点下来,未始不是怀古的好资料吧。

北京大学从前在景山东街,后来改称第二院,新建成的宿舍作为第一院,在汉花园,因为就是沙滩的北口,所以也笼统称为沙滩。这是在故宫的略为偏东北一点的地方,即是北京的中央,以前警厅称为中一区的便是。可是我的住处却换了两处,民国六年至八年(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住在南半截胡同,位于宣武门外菜市口之南,往北大去须朝东北,但以后住在现今的地方,是西直门内新街口之西,所以这又须得朝着东南走了。这两条线会合在北大,差不多形成一个钝角,使我在这边线上看得一个大略,这是很有意思的,叫我至今不能忘记。

往北大去的路线有好几条,大意只是两种,即是走到菜市口之后,是先往东走呢,还是先往北走?现在姑且说头一种走法,即由菜市口往骡马市走去——这菜市口当时的印象就不很好,在现今大约都已不记得了吧,虽然在民国以来早已不在那里杀人,但是庚子时候的杀五大臣,戊戌的杀“六君子”,都是在那里,不由人不联想起来,而那个饱经世变的“西鹤年堂”却仍是屹立在那边,更令人会幻想起当时的情景,不过这只是一转瞬就过去了。往东走到虎坊桥左近,车子就向北走进五道庙街,以后便一直向东向北奔去。这中间经过名字很怪的李铁拐斜街,走到前门繁盛市街观音寺街和大栅栏——大栅栏因为行人太多,所以车子不大喜欢走,大抵拐湾由廊房头条进珠宝市,而出至正阳门了。这以后便没有什么问题,走过了天安门广场,在东长安街西边便是南池子接北池子这条漫长的街道,走完了这街就是沙滩了。

第二种走法是先往北走,就是由菜市口一直进宣武门,通过单牌楼和四牌楼——这些牌楼现在统没有了,但是在那时候都还是巍然在望的。说起西四牌楼来,这也是很可怕的地方,因为明朝很利用它为杀人示众之处,不,不只是杀而是剐,据书中记录明末将不孝继母的翰林郑鄤,钦命剐多少刀的,就是在这个写着“大市街”的牌楼的中间。现在没有这些牌楼了,倒也觉得干净,虽然记忆还不能抹拭干净,看来崇祯的倒楣实在是活该的,他的作风与洪武永乐相去不远,后人记念他,附会他是朱天君,乃是因为反对满清的缘故罢了。朝北走到西四牌楼,这已经够了,以后便是该往东走,但是因为中间有一个北海和中南海梗塞着,西城和中城的交通很是不方便,笼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由西单牌楼拐弯,顺着西长安街至天安门,一条则是由西四牌楼略南拐弯,顺着西安门大街过北海桥,至北上门,这是故宫的后门,北边便是景山,中间也可以通过。虽说这两条路一样的可以走得,但是拉车的因为怕北海桥稍高(解放后重修,这才改低了),所以不大喜欢走这条路,往往走到西单牌楼,便取道西长安街,在不到天安门的时候就向北折行,进南长街去了。南长街与北长街相连接,是直通南北的要道,与南北池子平行,是故宫左右两侧的唯一的通路,不过它通到北头,离沙滩还隔着一程,就是故宫的北边这一面,现在称为景山前街的便是。在这段街路上,虽然不到百十丈远,却见到不少难得看见的情景,乃是打发到玉泉山去取御用的水回来的驴车,红顶花翎的大官坐着马车或是徒步走着,成群的从北上门退出,乃是上朝回来的人,这些都是后来在别的地方所见不到的东西,但是自从搬家到西北城之后,到北大去不再走这条道路,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从外城到北大去,随便在外边叫一辆洋车,走路由车夫自愿,无论怎样走都好,但是平均算来总有一半是走前门的,所以购买东西很是方便,不必特别上街去,那时买日用杂货的店铺差不多集中前门一带,只有上等文具则在琉璃厂,新书也以观音寺街的青云阁最为齐备,楼上也有茶点可吃,住在会馆里的时候几乎每星期日必到那里,记得小吃似乎比别的地方为佳,不过那都是“五四”以前的事,去今已是四十多年了。

从西北城往北大的路,与上边所说正是取相反的方向,便是一路只从东南走去,这路只有一条,即是进地安门即后门出景山后街,再往东一拐即是景山东街了,此外虽然还有走西安门大街的一条路,但那似乎要走远一点,所以平常总是不大走。这一条从新街口到后门的路本来也很平凡,只是我初来北京往访蔡校长的时候,曾经错走过一次,所以觉得很有意思,不过那是出地安门来的就是了。后来走的是从新街口往南,在护国寺街东折,沿着定府大街通往龙头井,迤逦往南便是皇城北面的大路了。这一路虽是冷静平凡,可是变迁很多,也很值得讲。第一是护国寺,这里每逢七八有庙会,里边什么统有,日常用品以及玩具等类,茶点小吃,演唱曲艺,都是平民所需要的,无不具备,来玩的人真是人山人海,终年如此。这称为西庙,与东城隆福寺称作东庙的相对,此外西城还有白塔寺也有庙会,不过那是规模很小,不能相比了。第二是定府大街,后来改称定阜大街,原来是以王府得名,这就是清末最有势力的庆王的住宅,虽是在民国以后却还是很威风,门前站着些卫兵,装着拒马。后来将东边地方卖给天主教人,建造起辅仁大学,此后他们的威势似乎渐渐的不行了。第三是那条皇城北面的街路,当初有高墙站在那里,墙的北边是那马路,车子沿着墙走着,样子是够阴沉沉的,特别在下雪以后,那靠墙的一半马路老是冰冻着,到得天暖起来这一半也总是湿淋淋的,这个印象还是记得。那里从前通什刹海的一座石桥就有一部分砌在墙内,便称作西压桥,和那东边的桥相对,那边的桥不被压着,所以称为东不压桥。西压桥以北是什刹海,乃是明朝以来的名胜,到了民国以后也还是人民的公园,特别是在夏季,兴起夏令市场,摆些茶摊点心铺,买八宝莲子粥最有名,又有说书歌唱卖技的处所,可以说是平民的游乐地。我虽然时常走过,远闻鼓乐声,看大家熙来攘往的,就可惜不曾停了车子,走去参加盛会,确实是一回遗憾的事情。

道路的记忆二

我是从民国十一年才进燕京大学去教书,至二十年退出,在这个期间我的住处没有变动,但是学校却搬了家,最初是在崇文门内盔甲厂,乃是北京内城的东南隅,和我所住的西北城正成一条对角线,随后迁到西郊的海甸,却离西直门很远,现今公共汽车计有十站,大约总有十几里吧。但是当初在城里的时候,这条对角线本来也不算近,以前往北大去曾经试验步行过,共总要花一个钟头,车子则只要三十分钟,若是往燕大去车子要奔跑一个钟头,那么是北大的二倍了。我在那边上课的时间都是排在下午,可以让我在上午北大上完课之后再行前去,中午叫工友去叫一盘炒面,外带两个“窝果儿”即是汆鸡子来,只要用两三角钱就可以吃饱,但是也有时来不及吃,只可在东安市场买两个鸡蛋糕的卷子,冬天放下车帘一路大吃,等得到来也就可以吃完了。从北大走去,那条对角线恰是一半,其路线则由汉花园往南往东,或者取道北河沿,或者由翠花胡同出王府大街,反正总要走过东安市场所在的东安门的。说起东安门来也有复辟时记忆留着,那朝西北的门洞边上有着枪弹的痕迹,即是张勋公馆的辫子兵所打出来的,不过现在东安门久已拆除,所以这些遗迹已全然不见了。自东安市场以至王府井大街,再往东便是东单牌楼了,那是最为繁盛的地方,买什么东西都很方便,那时虽然不再走过前门,可是每星期总要几回走过东单,就更觉得便利了。东单牌楼往南走不多远,就得往东去,或在苏州胡同拐湾再转至五老胡同,或者更往南一点进船板胡同钓饵胡同,出去便是沟沿头,它的南端与盔甲厂相接。说也奇怪,这北京东南的地方在我却是似曾相识,因为在五年前复辟的时候,我们至东城避难,而这家旅馆乃是恰在船板胡同的陋巷里。我们在那里躲了几天,有时溜出去买英文报看,买日本点心吃,所以在附近的几条胡同里也徘徊过,如今却又从这里经过,觉得很有意思。我利用来东城的机会,时常照顾的是八宝胡同的青林堂日本点心铺,东单的祥泰义食料铺,买些法国的蒲桃酒和苦艾酒等。傍晚下课回来,一直要走一个多钟头,路实在长得可以,而且下午功课要四点半钟才了,冬天到了家里要六点钟了,天色已经昏黑,颇有披星戴月之感,幸而几年之后学校就搬了家,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燕京大学的新校址在西郊篓斗桥地方,据说是明朝米家的花园叫做勺园,不过木石均已无复存留,只有进门后的一座石桥,大概还是旧物吧。现在已改为北京大学,建筑已很有增加,但是大体上似乎还无什么改变。往海甸去的道程已有许多不同吧,就当时的状态来说,有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十月三十日所写的一封通信,登在《语丝》上面,题曰《郊外》,可以看见其时北京的一点情形,今抄录于下:

燕大开学已有月余,我每星期须出城两天,海甸这一条路已经有点走熟了。假定上午八时出门,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桥,五分慈献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叶赫那拉氏坟,五分黄庄,十五分海甸北篓斗桥到。今年北京的秋天特别好,在郊外的秋色更是好看,我在寒风中坐在洋车上远望鼻烟色的西山,近看树林后的古庙以及河边一带微黄的草木,不觉过了二三十分的时光。最可喜的是大柳树南村与白祥庵南村之间的一段S字形的马路,望去真与画图相似,总是看不厌。不过这只是说那空旷没有人烟的地方,若是市街,例如西直门外或海甸镇,那是很不愉快的,其中以海甸为尤甚,道路破坏污秽,两旁沟内满是垃圾以及居民所倾倒出来的煤球灰,全是一副没人管理的地方的景象。街上三三五五遇见灰色的人们,学校或商店的门口常贴着一条红纸,写着什么团营连等字样。这种情形以我初出城时为最甚,现在似乎少好一点了,但是还未全去。我每经过总感到一种不愉快,觉得这是占领地的样子,不像是在自己的本国走路,我没有亲见过,但常常冥想欧战时比利时等处或者是这个景象吧。海甸的莲花白酒是颇有名的,我曾经买过一瓶,价贵而味仍不甚佳,我不喜欢喝它。我总觉得勃阑地最好,但是近来有什么机制酒税,价钱大涨,很有点买不起了。——城外路上还有一件讨厌的东西,便是那纸烟的大招牌。我并不一定反对吸纸烟,就是竖招牌也未始不可,只要弄得好看一点,至少也要不丑陋,而那些招牌偏偏都是丑陋的。把这些粗恶的招牌立在占领地似的地方,倒也是极适合的罢?

那时候正是“三一八”之年,这时冯玉祥的国民军退守南口,张作霖的奉军和直鲁军进占北京,上面所说便是其时的情形,也就是上文说过的履霜坚冰至的时期了。

我在燕京前后十年,以我的经验来说,似乎在盔甲厂的五年比较更有意思。从全体说起来,自然是到海甸以后,校舍设备功课教员各方面都有改进,一切有个大学的规模了,但我觉得有点散漫,还不如先前简陋的时期,什么都要紧张认真,学生和教员的关系也更为密切。我觉得在燕大初期所认识的学生中间有好些不能忘记的,过于北大出身的人,而这些人又不是怎么有名的,现在姑且举出一个已经身故的人出来,这人便是画家司徒乔。他在民国十四年六月拟开一次展览会,叫我写篇介绍,我是不懂画和诗的,但是写了一篇《司徒乔所作画展览会的小引》在报上发表了,其词曰:

司徒君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他性喜作画,据他的朋友说,他作画比吃饭还要紧。他自己说,他所以这样的画,自有他不得不画的苦衷,这便因为他不能闭着眼睛走路。我们在路上看见了什么,回来就想对朋友说说,他也就忍不住要把它画出来。我是全然不懂画的,但他作画的这动机我觉得还能了解,因为这与我们写文章是一致的。司徒君画里的人物大抵是些乞丐,驴夫和老头子,这是因为他眼中的北京是这样,虽然北京此外或者还有别的好东西,大家以为好的物与人。有一天,我到他宿舍里去,看见他正在作画,大乞丐小乞丐并排着坐在他的床沿上——大的是瞎了眼的,但听见了声音,赶紧站了起来。我真感觉不安,扰乱了他们正经工作。我又见到一张画好了的老头儿的头部,据说也是一个什么胡同的老乞丐,在他的皱纹和须发里真仿佛藏着四千年的苦辛的历史。我是美术的门外汉,不知道司徒君的画的好坏,只觉得他这种作画的态度是很可佩服的。现在他将于某日在帝王庙展览他的绘画,我很愿意写几句话做个介绍,至于艺术上的成就如何,届时自有识者的批判,恕我不能赞一辞了。

那时他的宿舍也就是在盔甲厂附近的一间简陋的民房,后来在西郊建起新的斋舍,十分整齐考究,可是没有那一种自由,他也没有在那里念书了。民国廿三年(一九三四)他外游归来,回到北京来看我,给我用炭画素描画了一幅小像,作我五十岁的纪念,这幅画至今保存,挂在旧苦雨斋的西墙上,我在燕大教书十年,得到这一幅画作纪念,这实在是十分可喜的事情了。

东昌坊故事

余家世居绍兴府城内东昌坊口,其地素不著名,唯据山阴吕善报著《六红诗话》,卷三录有张宗子《快园道古》九则,其一云:

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醑敌早寒,一双鸡子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

又《毛西河文集》中题罗坤所藏吕潜山水册子,起首云:

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

关于东昌坊的典故,在明末清初找到了两个,也很可以满意了。东昌坊口是一条东西街,南北两面都是房屋,路南的屋后是河,西首架桥曰都亭桥,东则曰张马桥,大抵东昌坊的区域便在此二桥之间。张马桥之南曰张马衖,亦云绸缎衖,北则是丁字路,迤东有广思堂王宅,其地即土名广思堂,不知其属于东昌坊或覆盆桥也。都亭桥之南曰都亭桥下,稍前即是让檐街,桥北为十字路,东昌坊口之名盖从此出,往西为秋官第,往北则塔子桥,狙击琶八之唐将军庙及墓皆在此地。我于光绪辛丑往南京以前,有十四五年在那里住过,后来想起来还有好些事情不能忘记,可以记述一点下来。从老家到东昌坊口大约隔着十几家门面,这条路上的石板高低大小,下雨时候的水汪,差不多都还可想象,现在且只说十字路口的几家店铺吧。东南角的德兴酒店是老铺,其次是路北的水果摊与麻花摊,至于西南角的泰山堂药店乃是以风水卜卦起家,绰号矮癞胡的申屠泉所开,算是暴发户,不大有名望了。关于德兴酒店,我的记忆最为深远。我从小时候就记得我家与德兴做账,每逢忌日祭祀,常看见用人拿了经折子和酒壶去取掺水的酒来,随后到了年节再酌量付还。我还记得有一回,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到德兴去,在后边雅座里找着先君正和一位远房堂伯在喝老酒。他们称赞我能干,分下酒的鸡肫豆给我吃,那时的长方板桌与长凳,高脚的浅酒碗,装下酒盐豆等的黄沙粗碟,我都记的很清楚,虽然这些东西一时别无变化,后来也仍时常看见。连带的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酒店所有的各种过酒胚,下酒的小吃,固然这不一定是德兴所做的最好,不过那里自然具备,我们的经验也是从那里得来的。鸡肫豆与茴香豆都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七年前在《记盐豆》的小文中曾说:

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内有豆可二三十粒,乃是黄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

为什么叫作鸡肫的呢?其理由不明了,大约为的是嚼着有点软带硬,仿佛像鸡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蚕豆,越中称作罗汉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钱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把抓,伙计即酒店官他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虽然要几碟或几把自然也是自由。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咸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是卖酒附带喝酒,与饭馆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预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上边所说这些豆类都似乎是零食,在供给酒客之外,一部分还是小孩们光顾买去,此外还有一两种则是小菜类的东西,人家买去可以作临时的下饭,也是很便利的事。其一名称未详,只是在陶钵内盐水煮长条油豆腐,仿佛是一文钱一个,临买时装在碗里,上面加上些红辣茄酱。这制法似乎别无巧妙,不知怎的自己煮来总不一样,想吃时还须得拿了碗到柜上去买。其二名曰时萝卜,以萝卜带皮切长条,用盐略腌,再以红霉豆腐卤渍之,随时取食。此皆是极平常的食物,然在素朴之中自有真味,而皆出自酒店店头,或亦可见酒人之真能知味也。

东北角的水果摊其实也是一间店面,西南两面开放,白天撤去排门,台上摆着些水果,似摊而有屋,似店而无招牌店号,主人名连生,所以大家并其人与店称之曰水果连生云。平常是主妇看店,水果连生则挑了一担水果,除沿街叫卖外,按时上各主顾家去销售。这担总有百十来斤重,挑起来很费气力,所以他这行业是商而兼工的,有些主顾看见他把这一副沉重的担子挑到内堂前,觉得不大好意思让他原担挑了出去,所以多少总要买他一点,无论是杨梅或是桃子。东昌坊距离大街很远,就是大云桥也不很近,临时想买点东西只好上水果连生那里去,其价钱较贵也可以说是无怪的。小时候认识一个南街的小破脚骨,自称姜太公之后,他曾说水果连生所卖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贵,又一转而称店主人曰华佗,因为仙丹当然只有华佗那里发售。都亭桥下又有一家没有招牌的店,出卖荤粥,后来改卖馄饨和面,店更繁昌起来了。主人姓张,曾租住我家西边余屋,开棺材店多年,我的曾祖母是很严格的人,可是没有一点忌讳,真很可佩服。我还记得墙上黑字写着张永兴字号,龙游寿枋等语。这张老板一面做着寿材,一面在住家制荤粥出售。荤粥一名肉骨头粥,系从猪肉店买骨头来煮粥,食时加葱花小虾米及酱油,每碗才几文钱,价廉而味美,是平民的好食品,虽然绅士们不大肯屈尊光顾。我们和姜君常常去吃,有一天已经吃下大半碗去了的时候,姜君忽然正色问道,你们没有放下什么毒药么?这一句话问的张老板的儿子媳妇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姜君乃徐徐说道,我怕你们兜揽那面的生意呢。店里的人只好苦笑,这其实也是真的,假如感觉敏捷一点的人想到店主人的本业,心里难免有这种疑问,不过不好说出来罢了。这荤粥的味道至今未能忘记,虽然这期间已经有了四十多年的间隔,上月收到长女的乳母诉苦的信,说米价每升已至三四千元,荤粥这种奢侈食品,想必早已没有了吧。因为这样的缘故,把多少年前的地方和情状记录一点下来,或者也不是全无意思的事。

苏州的回忆

说是回忆,仿佛是与苏州有很深的关系,至少也总住过十年以上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却并不然。民国七八年间坐火车走过苏州,共有四次,都不曾下车,所看见的只是车站内的情形而已。去年四月因事往南京,始得顺便至苏州一游,也只有两天的停留,没有走到多少地方,所以见闻很是有限。当时江苏日报社有郭梦鸥先生以外几位陪着我们走,在那两天的报上随时都有很好的报道,后来郭先生又有一篇文章,登在第三期的《风雨谈》上,此外实在觉得更没有什么可以纪录的了。但是,从北京远迢迢地往苏州走一趟,现在也不是容易事,其时又承本地各位先生恳切招待,别转头来走开之后,再不打一声招呼,似乎也有点对不起。现在事已隔年,印象与感想都渐就着落,虽然比较地简单化了,却也可以稍得要领,记一点出来,聊以表示对于苏州的恭敬之意,至于旅人的话,谬误难免,这是要请大家见恕的了。

我旅行过的地方很少,有些只根据书上的图像,总之我看见各地方的市街与房屋,常引起一个联想,觉得东方的世界是整个的。譬如中国,日本,朝鲜,琉球,各地方的家屋,单就照片上看也罢,便会确凿地感到这里是整个的东亚。我们再看乌鲁木齐,宁古塔,昆明各地方,又同样的感觉这里的中国也是整个的。可是在这整个之中别有其微妙的变化与推移,看起来亦是很有趣味的事。以前我从北京回绍兴去,浦口下车渡过长江,就的确觉得已经到了南边,及车抵苏州站,看见月台上车厢里的人物声色,便又仿佛已入故乡境内,虽然实在还有五六百里的距离。现在通称江浙,有如古时所谓吴越或吴会,本来就是一家,杜荀鹤有几首诗说得很好,其一《送人游吴》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又一首《送友游吴越》云: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有园多种橘,无水不生莲。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诗固然做的好,所写事情也正确实,能写出两地相同的情景。我到苏州第一感觉的也是这一点,其实即是证实我原有的漠然的印象罢了。我们下车后,就被招待游灵岩去,先到木渎在石家饭店吃过中饭。从车站到灵岩,第二天又出城到虎丘,这都是路上风景好,比目的地还有意思,正与游兰亭的人是同一经验。我特别感觉有趣味的,乃是在木渎下了汽车,走过两条街往石家饭店去时,看见那里的小河,小船,石桥,两岸枕河的人家,觉得和绍兴一样,这是江南的寻常景色,在我江东的人看了也同样的亲近,恍如身在故乡了。又在小街上见到一爿糕店,这在家乡极是平常,但北方绝无这些糕类,好些年前曾在《卖糖》这一篇小文中附带说及,很表现出一种乡愁来,现在却忽然遇见,怎能不感到喜悦呢。只可惜匆匆走过,未及细看这柜台上蒸笼里所放着的是什么糕点,自然更不能够买了来尝了。不过就只是这样看一眼走过了,也已很是愉快,后来不久在城里几处地方,虽然不是这店里所做,好的糕饼也吃到好些,可以算是满意了。

第二天往马医科巷,据说这地名本来是蚂蚁窠巷,后来转讹,并不真是有过马医牛医住在那里,去拜访俞曲园先生的春在堂。南方式的厅堂结构原与北方不同,我在曲园前面的堂屋里徘徊良久之后,再往南去看俞先生著书的两间小屋,那时所见这些过廊,侧门,天井种种,都恍忽是曾经见过似的,又流连了一会儿。我对同行的友人说,平伯有这样好的老屋在此,何必留滞北方,我回去应当劝他南归才对。说的虽是半玩半笑的话,我的意思却是完全诚实的,只是没有为平伯打算罢了,那所大房子就是不加修理,只说点灯,装电灯固然了不得,石油没有,植物油又太贵,都无办法,故即欲为点一盏读书灯计,亦自只好仍旧蛰居于北京之古槐书屋矣。我又去拜谒章太炎先生墓,这是在锦帆路章宅的后园里,情形如郭先生文中所记,兹不重述。章宅现由省政府宣传处明处长借住,我们进去稍坐,是一座洋式的楼房,后边讲学的地方云为外国人所占用,尚未能收回,因此我们也不能进去一看,殊属遗憾。俞章两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却都别有一种特色,俞先生以经师而留心轻文学,为新文学运动之先河,章先生以儒家而兼治佛学,倡导革命,又承先启后,对于中国之学术与政治的改革至有影响,但是在晚年却又不约而同的定住苏州,这可以说是非偶然的偶然,我觉得这里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俞章两先生是浙西人,对于吴地很有情分,也可以算是一小部分的理由,但其重要的原因还当别有所在。由我看去,南京,上海,杭州,均各有其价值与历史,唯若欲求多有文化的空气与环境者,大约无过苏州了吧。两先生的意思或者看重这一点,也未可定。现在南京有中央大学,杭州也有浙江大学了,我以为在苏州应当有一个江苏大学,顺应其环境与空气,特别向人文科学方面发展,完成两先生之弘业大愿,为东南文化确立其根基,此亦正是丧乱中之一切要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