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詹姆斯实用主义的继承者(1 / 1)

一、信仰的意志决定思想方法

皮尔斯的文章是1877年出版的,当时的人都不很注意他。直到二十年后,詹姆斯(1842~1910)用他的文学天才把这个主义渐渐地传播出来,那时候机会也比较成熟了,所以这个主义不久就风行全球。

但詹姆斯是富于宗教心性的人。他虽是实用主义的宣传者,他的性情和实用主义有点合不来,皮尔斯的方法论到了他手上被无限扩大,应用到一切领域,包括宗教。他在1896年发表一篇《信仰的意志和其他通俗哲学论文》,也叫《信仰的意志》,书中反对赫胥黎一班人的不可知论。

二、驳斥赫胥黎的不可知论

赫胥黎最重证据,和他同时的有一位少年科学家克里福德,也极力拥护科学的怀疑主义态度,攻击宗教。克里福德虽然死得很早(死时只有三十多岁),但他的《论文与讲演集》至今还有人阅读,他有一段话:

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快慰,就相信一些不曾证实、不曾质疑的命题,那就是侮辱信仰。……没有充分证据的信仰,即使能产生愉快,那种愉快也是偷来的。……我们对人类的责任,就是要防止这样的盲信,如同躲避瘟疫,不要自己染了瘟疫还传染全城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凡是没有充分证据的信仰,总是错的。

这种宣言,詹姆斯很不满意;他就引述过来作为《信仰的意志》的出发点。他很诙谐地指出事事求“客观证据”是不可能的,客观的证据,客观的确定性,的确是很好的理想。但是在这个月光笼罩,梦幻常存的星球上,到哪里去寻找它们呢?……互相矛盾的意见曾经自夸有客观证据,不知有过多少种,但没有一种证据算得上是客观的证据。

“有一个上帝”——“上帝是没有的”;

“心外的物质世界是可以直接得知的”——“心只能知道属于自己的观念”;

“有一种无条件的道德命令”——“道德成为义务是欲望的结果”;

“人人有一个长在的心灵”——“只有起灭无常的心境,没有什么不变的心灵”;

“因果是无穷的”——“有一个最终的、不能再追溯的原因”;

“一切都是必然的”——“不是只有必然,也存在自由”;……

三、驳斥克里福德的信仰态度

詹姆斯对“怀疑一切”这种观念也抱有怀疑,他认为,回想自古以来把客观证据的教条应用到人身上的,最惊人的莫如教会的异端审判所。我们想到这一层,就不怎么高兴恭听那客观证据的话了。克里福德先生很有才气,但对客观证据近乎顽固的态度,似乎表明他没能弄清真理和谬误的界限:

我不同意克里福德的话。我们必须记住,对真理与谬误的责任心,其实都是我们情感生活的表现。……说“宁可永无信仰,不可信仰诳话”的人,不过表明他太怕上当罢了。也许他能抑制自己的许多欲望和畏惧;但这种怕上当的畏惧,却让他变得奴隶般顺从。

至于我呢,我也怕上当;但我相信人在这个世界比上当更坏的事多着呢!所以克里福德的教训在我耳朵里有一种很疯狂的声音,像一个将军训斥他的士兵,“宁愿完全不打仗,不可冒险受伤”。战胜敌人与战胜自然,都不是这样得来的。我们的错误绝不是了不起的什么大事。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怎样小心,错误还是不能避免,倒不如把心放宽点,胆儿放大点。

四、信仰的取舍需要情感

接着,詹姆斯表明自己的态度:

有时候,有些信仰的取舍不能全靠知识来决断;此时,必须把情感方面的天性拿出来作决断。如果此时说“不要决断,还是存疑吧”,那就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决断,可能还有同样的危险——失去真理。

他拿宗教问题举例:

怀疑态度仍旧免不了这个难关;因为宗教如果是假的,你固然可以避免上当;但宗教若是真的,你岂不吃亏了么?怀疑的危险,岂不同信仰一样吗?(信仰时,若宗教是真的,固占便宜;若是假的,便上当了。)譬如你爱上了一个女子,但不能断定现在的天使将来会不会变成母夜叉,你难道因此就永远迟疑不向她求婚了吗?

詹姆斯明明白白地宣言:

假如宗教是真的,只要证据还不充分,我就不愿意把你的冷水浇在我的热烈天性上,因而抛弃我一生可以赌赢的唯一机会,——这个机会只靠我愿意冒险去做,在情感上,我对世界的宗教态度毕竟不错。这就是“信仰的意志”。

这个态度是一种赌博的态度:宗教若是假的,信仰的上当,怀疑的可以幸免;但宗教若是真的,信仰的便占便宜,怀疑的便吃亏了。信仰与怀疑,两边都要冒点险。

但是人类意志大都偏爱占便宜,就同赌博的人明知可输可赢,然而他总想赢不想输。赫胥黎一派的科学说,“输赢没有把握,还是不赌为妙。”詹姆斯笑他们胆小,他说,“不赌哪会赢?我愿意赌,我就赌,我就大胆地去赌,我只当不会输!”

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实则出自对皮尔斯验证方法的过度发挥,他没有像皮尔斯那样严格地划分信念和事实,而是把经验事实、客观证据等都归结到信念、信仰的名目之下。因而,在詹姆斯的哲学里,不存在什么我相信的东西和客观事实上的东西,只有我所信仰的各种不同的东西。

五、社会改良

由于对信仰和事实的混同态度,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只指向“我想得到什么”,而不问“事实能给我什么”。他关注的是我的信仰能给我带来什么实际用处,而不问信仰真假问题;信仰无所谓真假,只有能带来用处的和不能带来用处的。

他这种态度,也有独到的精神。他说:

假如那创世的上帝对你说:

我要造一个世界,说不定可以救赎你们。这个世界要做到完美无缺,必须靠每个分子各尽其能。我给你一个机会,请你加入这个世界。但我不担保这个世界平安无事。这个世界是一种真正的冒险事业,危险很多,但是也许有最后胜利。这是真正的社会互助工作。你愿意跟来吗?你对你自己,和那些旁的工人,有那么多的信心冒这个险吗?

假如上帝这样问你、邀请你,你当真怕这个世界不安稳而不敢去吗?你当真宁愿躲在睡梦里不肯出头吗?

这是詹姆斯“改良主义”的挑战书。詹姆斯要我们大着胆子接受这个最后通牒,提倡社会改良,相信经过改良的社会一定会更好。他很嘲笑那些退缩的懦夫,那些静坐派的懦夫。

他说,“我知道有些人不愿意去。他们觉得那个世界要用奋斗去换平安,这是没道理的事。……他们不敢相信机会。他们想寻找一个世界,可以歇肩,可以抱住爹爹的头颈,就此被吹到那无穷无极的生命里面,好像一滴水滴在大海里。这种平安清福,不过只是免去人世经验的种种烦恼。

佛家的涅槃,其实只不过免去了尘世的无穷冒险。那些印度人,那些佛教徒,其实只是一班懦夫。他们怕经验,怕生活。……他们听见了多元的淑世主义,听见社会必将越来越好的信念,牙齿都打战了,心也吓得冰冷。”詹姆斯自己说,“我吗?我愿意承认这个世界是真正危险的,必须要冒险;我决不退缩,决不说‘我不干了’!”

詹姆斯社会改良的态度,实用主义的信仰,最终落实下来,就是行动哲学。不问经验事实怎么样,也不问客观证据有多少,更不问如何为自己的信仰论证辩护,只要能产生需要的效果,科学和宗教没有区别。

六、唯意志论的实用主义

詹姆斯哲学有他的精彩之处,但终不免太偏向意志,意志主义色彩太浓重了,容易被一般宗教家利用,拿去为宗教辩护。实用主义本来是一种方法,一种评判观念与信仰的方法;到了詹姆斯手里,方法变得宽松了,评判方法的标准不依照科学,只看有没有用,因而就成了一种辩护信仰的方法。

正如他说的,

依实用主义的道德看来,如果“上帝”那个假设有令人满意的功用,上帝的假设就是真的。

把皮尔斯的方法这样活用很危险。所以,皮尔斯很不以为然,觉得“实用主义”这个名字被詹姆斯用糟了,他把“实用主义”这个名词完全让给詹姆斯一派带有意志主义色彩的实用主义者,而他自己另造一个字“实效”来表明他的“实效主义”态度。杜威也不赞成詹姆斯的意志主义,所以他不用“实用主义”,而是自称“工具主义”,又称“实验主义”。

只有英国席勒一派的“人本主义”,名称虽不同,精神上却和詹姆斯最接近。席勒把希腊的智术师当作自己的思想远祖,他引用普罗泰格拉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来解释人本主义:

如果事物能对人的行动产生实际影响,它就是存在的,否则就不存在。席勒的解释,未免牵强附会,普罗泰格拉的书早就不传世,即便他的断言残片可信,也不能仅凭只言片语就把智术师的言论变成实用主义宣言,把“人是万物的尺度”理解成“效果是万物的尺度”,没有经过严格的实验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