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术师”
一、经济文化中心雅典
西历纪元前第五世纪,乃是希腊文化的极盛时代,那时希腊各邦联合,屡次战胜了西侵的波斯军。各邦之中,雅典更为强盛,遂成希腊政治文明的盟主。那个世纪之中,雅典也不知出了多少人才,招致了多少人物,政治家伯利克里,很像中国古代的信陵君、平原君,极力提倡文学、美术、哲学。那时美术一方面,有艾希达斯的雕像;文学一方面,有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一般人的戏剧,都是千古不朽的名作;历史一方面,有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名著;医学一方面,有希波克拉底,开医学的一门。雅典城里有了这些人物,那时代的文化也可想见了。
雅典那时不但是一个政治中心,又是一个商业的中心。雅典的海军商舶,称雄于海上。交通既繁商业既盛,遂产生许多生计界的变迁。生活程度高了,人民的文化思想,也更为发达。加以当时民主的制度,除了奴隶之外,雅典的公民,人人都有参政的权利。所以当时的人所最关切的是人生的行为,和政治社会的组织。因此,希腊的思想遂由“宇宙论”变为“伦理学”的时代。
二、智术师应时而生
这个时代有一班人物,应时势而生,因社会的需要,鼓吹种种激烈的学说,教授应用知识技艺,如辩论演说之类。这些人大概没有一定的住所,往来各国,到处讲学授徒。这些人当时称为智者,本义为“智士”、为“哲人”,后来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派人物,对这些“智者”诋毁不遗余力,因此“智者”一个名词,竟成了贬词,竟成了“诡辩派”的意义!这些“哲人”受了两千年的冤枉,直到十九世纪,才有黑格尔,格罗特,赫尔曼等人替他们正名昭雪。所以说如今不用“诡辩派”的名称,而用“智术师”的名称。
三、智术师的修辞术
这些“智术师”的学说,往往有很成熟的。当时是思想发展的时代,故思想最易进行破坏的方面。其实思想和社会政治相同,都有破坏的需要,若不破除旧有的成见,决没有新思想可发生,所以我常把这些“贤人”来比中国古代的老子、邓析、少正卯一派人。中国若没有老子、邓析那班人,未必有孔子、孟子一班人。希腊若没有那班“智术师”,也未必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一班人。有了老子、邓析的破坏,才有孔子的建设。有了那班“智术师”的破坏,才有苏格拉底的建设。
普罗泰格拉
一、普罗泰格拉的遗作
那些“智术师”中,普罗泰格拉的名誉最大,势力最广,学说最重要,故我把他来代表这“智术师”的时代。其余的小“智术师”的学说,合为一章,附在后面。
普罗泰格拉的书,久已遗失,本章所根据,全靠柏拉图的几部“对话”。今举其名如下:
A.普罗泰格拉
D.美诺
B.泰阿泰德
E.斐德罗
C.克拉底鲁
F.欧西德姆
二、生平
普罗泰格拉是北方阿布德拉人。苏格拉底少年时,普罗泰格拉已死。苏格拉底生于470年左右,故知普罗泰格拉大概生于公元前500年左右。他曾两次到雅典。他遍游各国,讲学授徒,做了四十年的教师,死时近七十岁,大约在纪元前430年左右。
普罗泰格拉是一个大教育家。他极力反对希腊旧式的学堂教育,他以为旧法单教算术、天文、几何、音乐,实在不合用。所以他教人注意准确地使用语词、修辞学,还教人怎样齐家,怎样治国,怎样演说辩论。
他对一个少年说,你今天做了我的学生,今晚回家就胜过你刚来的时候。以后天天都有这样的进步。他教人是要收学费的,他教得有成效,学费虽重,来学的人更多。据人说他收的学费比雕刻家菲迪亚斯加十个别的雕刻家所得的刻资,还要多呢!
三、论知识
普罗泰格拉的知识论有三种说法。
第一式:我们看见的事物是怎样,就是怎样。
第二式:我们看见的事物以为是这样就是这样,你看见的以为是那样就是那样。
第三式:人是万物的尺度。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事物有无都以人为尺度。
据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这种学说的根据,在于赫拉克利特的“万物变迁无常”说。普罗泰格拉以为万物起于“动”。动时万物有施有受,两者冲突,产生无数感觉和感觉的对象。
试举“见”为例。目与物遇,产生白色与白的感觉。为什么呢?看得见白色,是就眼来说;白,是就物来说,两者结合,乃生白色。此时,谈到目所见之物,也就是谈到见物之目。此中原理,一施一受,相反相成,缺一不可,无施便无受,无受亦无施。可见万物时刻成毁,时刻变易,无有常我,此无常我,怎么能说“这个”“那个”;怎么能说“此物”或“属于此物”。
1.人是万物的尺度
世人也时刻变易成坏,健康的我与病痛的我不同。故健好时觉得甜的,病中或觉得苦了。所以,“苦”与甜,只是相对特定时间地点的我而言,并非绝对的。“有”与“无”也是如此。我说此物存在,此物只是对我而存在;此物变,也只是对我而变,不管存在还是变化,都只是对我而言。如果与我脱离,就没有存在可言,也没有变化可言,所以说“物之有无,惟我知之。”这就是“人为万物的尺度”的学说。
2.知识没有真假 只有优劣
这种学说,近于唯识一派。普罗泰格拉以为知识没有真假,只有好与不好。如我无病时以糖为甜,病中以糖为苦,无人可说甜是真的,苦是假的,但旁观的人可以说无病时的知识比有病时的知识好一点。
一切教育,只是要人去掉不好的知识。要人有好的知识,正如医生能用药使病体变健体,哲人能用教育使差的知觉变为好的知觉。平常人说的“真”,并不是“真”,只是“优”一些,“好”一些。
3.知识真假取决于实际效力
这种学说并非怀疑主义,并不是说知识没有客观尺度,他只是说客观的尺度,不如主观尺度更能获得普遍效力。我们的知识只是以主观的区别为标准,因此,我们不可不注意教育人的心理官能。心理官能不明,感觉自然就不好。
普罗泰格拉既然认为不好的感觉可以变为好的感觉,可见他并不是不认知识有客观尺度。他说知识没有真假,只有好不好。这话很有道理,好不好是从知识的作用上着眼,注重知识产生的效果。譬如醉人走进猪栏以为是他的卧室。在他的心里,猪栏“真”是他的卧室,所以他真睡下。我们不能说他不真,只可说他这种知识易于误事,所以是“不好”的知识。
四、论教育
人既是万物的尺度,这个尺度不可不正确;若不正确,便不能量度万物了。因此普罗泰格拉非常注重教育,上文已说过他承认不好的知识可以变好。他说教育的目的在于造就“良好公民”,在于使人分别优劣善恶。他说人的道德不是生成的,是由知识得来的,是可以教育的。
他举四条证据如下:
(1)人有天生的缺陷,旁人不责怪他。人若没有道德观念,旁人便怪他。可见,道德心不是天生的。
(2)人世一切刑罚都含有“善可教,恶可改”的观念。
(3)人世一切教育,都以“善可教”一个观念为根据。若善恶由于天生,何必有教育呢?
(4)人或说父为圣人不能使儿子为圣人,可见善不可教,这也不然。平常的道德,都可教育,过此以往,属于上智的天资,便不是教育所能为,但这事不足以证明道德不可教。
五、政治学说
在政治一方面,普罗泰格拉乃是一个民主论者。“人是万物的尺度”一句话中含有个人的尊严,个人的价值。后世的民主政治的精神都在于此。柏拉图的《普罗泰格拉篇》里面,有一段神话,可引证普罗泰格拉的政治学说来解释。
普罗泰格拉说,天神造万物时,使鸟有羽翼,兽有皮毛爪牙,鱼鳖有鳞甲,唯独人类**无毛,又无甲壳爪牙。天神普罗米修斯无法可想,只得去偷“智慧”与火,人类有了智慧与火,始可生存。
后来人类互相残杀,宙斯怕人类灭绝,于是又使赫尔墨斯下凡,使人类有羞恶之心和是非之心。人类有了这两种观念,然后能建立社会国家,有共同的生活,宙斯说,“使人人都有是非心与羞恶心。若单有几个人有这两种观念,国家便不能成立了。这就是天赋人权。普罗泰格拉说,雅典人要做木器,就得找木匠;要做铁器,就得找铁匠;但遇着是非善恶的问题,却不论谁都可以讨论。
这都因为人人都有这种观念。正因为如此,人人才都可以教育成参政的公民。普罗泰格拉把人当做万物的尺度,有提高个人、张扬个人价值的作用,完全把他的这一观点解释成相对主义,未免偏颇。
其他“智术师”
一、智术师备受批评
上章所述的普罗泰格拉,全用柏拉图书中的材料。柏拉图是极反对这些“智术师”的,他决没有“溢美”之辞。然而就我所述看来,普罗泰格拉虽然主张一种很动人的知识论,却并不曾有十分激烈的极端主张。如果当时的“智术师”都像普罗泰格拉那样,决不致于惹起当时稳健派的反对。但那时的“智术师”并不是都像他这样的平和。如今且把那些小“哲人”并为一章如下:
二、高尔吉亚
(1)生平
高尔吉亚生于西西里岛的雷欧蒂尼城。他到雅典时,在公元前427年,他年事已高。可见他大概生于纪元前480左右。他活到很高的岁数,死时大约在公元前391年。他死时希腊的政治正当混乱时代,所以他所教授的内容,十分注重辩论修辞,不太注重政治和哲学。
(2)极端的怀疑论
普罗泰格拉的知识论,以人的感觉为主,所以说,人见到的事物是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完全不需要理念来支持,更无需分有理念。
高尔吉亚更趋于极端了。他说一切知识都是不存在的。
他分三层立说:
(1)本来就没有物。
(2)即使有,也无法认识。
(3)即使能认识,也不能说出来让别人知道。
这就是虚无主义的知识论,是极端的怀疑主义了。
三、加里克勒斯 强权即公理
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篇》里面,有一个少年“智术师”,名叫加里克勒斯,主张一种“强权即公理”的政治学说,大可代表那时代的激烈思想。
加里克勒斯说,“一切法律都是无能为的大多数人所造作的。他们的目的全是自私自利。他们用礼法去压制那些强有力的小数人,以免那些小数强有力的人起来侵夺他们的权利。他们说权术欺人是可耻的事,是不公的事。其实他们所说‘不公’不过是人类贪多好胜的人情,他们自己无能,巴不得大家都主张平等。其实‘不公’、‘不平’乃是天道。强者的所得,就应该比弱者多些:这才是天理。
无论人类兽类,强的征服弱的,强的享用多于弱的,即是公义。独有人道的礼法,不但不认这个天理,还要竭力把那些强有力的少年从小就驯伏下来,像狮奴驯伏狮子一般;天天哄他们道,你须要知足,你须要公平。但将来总有一日,有人不肯受这种压制,不肯受这种驯伏,咆哮跳出去,推翻一切礼制,推翻一切不合天理的法律。到了那时,如今的奴隶也会闹革命,推倒我们,翻身成为我们的主人,那才是公义大彰的时候了。”
四、色拉叙马霍斯 强权就是现实
当时的激烈派,自然不止加里克勒斯一个人。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有一个少年名叫色拉叙马霍斯,所持主义,恰和加里克勒斯相反,却又恰相同。有这两派,更可想见那时思想的极端了。
色拉叙马霍斯说:“世间公义的人最吃亏。你看政府收所得税,公正的人定多出些,不公的人定少出些。再看政界中,那正人尽忠无私去办公事,却得不着公家的酬报,还被许多亲戚朋友骂他不通人情。那不正直的人,却处处受荣誉,恰与正直的人相反。最不公平的事情,莫过于让最大罪人享受最大的幸福;让最公正的人遭受最大的痛苦。就像专制暴君强夺他人的财产,把整个的土地产业占为私产。
这岂不是大恶:这种行为,无论单做一件,若被人知道了,都该受大罪重罚。做的人,人都称为贼,盗,偷儿等等。——但是君主不但抢夺财产,还把产业的主人变成他的奴婢,世上的人不但不骂他罚他,并且恭维他,说他好福气呀!……故我说不公义的势力权利远比公义更大。公义是为有强力的人谋利益的,不公义是各人为自己谋利益。”
这一段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极可考见当时的社会不平的情形,和那些激烈少年的心理。
五、小结
这些“智术师”,所主张的虽非一致,却有一个相同之点。这个相同之点在于一种评判的精神。他们不肯跟着人说话,也不肯胡乱承认社会的制度礼俗。
因此,知识、教育、政治、法律,都逃不了他们的评判,有的说知识是不能得到的;有的说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以个人而不同;有的说法律是强有力的人的权利;有的说道德是无能的,大多数用来欺骗压制那强有力的少数人的,诸如此类,大概都只是不肯说现成话,不肯“人云亦云”。
这种独立的思想评判的精神,就是思想发达的表示,就是思想进步的先声。所以我说,若没有普罗泰格拉和高尔吉亚的破坏,未必能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丰硕建设。
苏格拉底略传
一、建设的思想者
希腊那些“智术师”很像老子、邓析一班人,当时的苏格拉底很像中国古代的孔子。孔子因为当时的“邪说暴行”太多了,所以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苏格拉底也是因当时的“哲人”太偏于破坏的一方面,所以极力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
二、生平履历
苏格拉底的生年大约在纪元前467年,他的父亲是一个雕像师,他的母亲是一个收生婆。他少年时也曾做过雕像的生活,据古代相传的话,他的雕像在当时也颇有名。后来他常常觉得有一种良心上的命令,说他应该去教人。
他从此便抛了他的美术生涯,专做教育事业。他的教育事业,并不是聚徒讲学,也不是像那些“智术师”受人钱财,替人家教子弟。他到处和人问答,一步一步逼人答复,叫人不得不自己承认错了。
后来他的名声越大,同他讨论的人更多,他最恨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装作有知识的样子。所以他最爱和那些假知的人辩论,揭破他们的假面具,叫人家知道这些人原没有一点知识。当时的人说他是雅典的第一个智者。
他自己说这句话却也有一分道理;因为别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自以为有;他却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知识,这就是他和众人不同之处。他的智慧,即在于此。
三、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眼中的苏格拉底
但是,他这种揭破别人假面具的手段,虽然使人痛快,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当时有许多人痛恨他。当时的喜剧大家阿里斯托芬编了一本戏叫《灵》,把苏格拉底写成一个极无赖的诡辩家。
后来苏格拉底到了老年的时候,有许多恨他的人联名控告他,说他:(1)不信国家所承认的神,崇拜别种不正的神;
(2)败坏青年子弟,诱使他们反对父母,反对习俗。
他在法庭上自己辩护的口供,由他的两个弟子,色诺芬和柏拉图详细记下来。他那时不但不认他被控的罪名,并且把他的原告驳得一句话都回不出。但是当时裁判他的公民都不喜欢他的口辩。所以500个裁判员之中有280人宣告他有罪。他的原告要求法庭直接定他的死罪。
按当时的规定被告可以自请减轻,但是苏格拉底不肯仰面求人。他不但不肯求情,竟自己在法庭上说像他这种人终身教人向善,论起功来,应该在“表功厅”占一个位子。他这种倔强的神气格外得罪了那些裁判员,所以定了一个服毒自尽的罪。
四、《斐多篇》中的苏格拉底
他关在狱里等死的时候,仍旧天天和他的朋友弟子议论学问,毫不改变常度。他的弟子克里托用钱买通狱卒,备了船只,要想把苏格拉底救出去。苏格拉底执意不肯逃出去。柏拉图的《斐多篇》里面,记苏格拉底临死的情形最可感动人。我抄译一段,以展示他的人品精神:
那管监的进来,拿着一杯毒药,苏格拉底问道,“我的朋友,你是有经验的人,可以告诉我怎么个吃法。”
那人答道,“你服药之后,只管走来走去,等到两腿有点走不动时,再睡下来,毒药自然会发作。”他说时把杯递给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面不改容,接了杯子又问道:“我可以滴两滴敬神吗?”
那人道:“这药分量正够用,没得多余。”
苏格拉底说:“我懂了。”……他把杯拿到嘴边,高高兴兴的一气喝干。
……那时我们(弟子们)再忍不住了,泪珠直滚下来,我(斐多)蒙着眼睛,竟哭起来。……克里托也忍不住了,走开去哭。阿波罗德鲁斯竟哭出声来了。只有苏格拉底一个人还是镇静如常。
他听见哭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我打发妇人们走开,正因为怕她们要哭。我听人说,人死时应该安静才好,不要哭了。”
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惭愧得很,勉强忍住了眼泪。他走来走去,后来他说两腿走不动了,便仰面睡下。那管监的时时把手捏他的脚上腿上,问他可觉得痛。他说脚上不觉得了,那人又捏他腿上,渐渐上去,都变冷了。
苏格拉底自己用手去摸,一面说道:“等这药行到了心头时,便完了。”
那时他已把头盖住,到了腰部变硬时,他忽然把被揭开,说道:“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希腊医药神)一只鸡的钱,你不要忘记把这笔债还了。”
克里托说,“我决不忘记,你还有什么吩咐?”苏格拉底不答。
过了一会,我们听见响声,伺候的人把被揭开,他的眼睛凹陷下去。
克里托把他的嘴和眼睛合上。
这就是一个哲学家的死法!
五、苏格拉底之死
苏格拉底死于纪元前399年。他这一死感动了他的多少弟子。他身虽死了,他的影响却更远更大。柏拉图的许多对话体的著作,全都以苏格拉底作发言人,柏拉图希望通过苏格拉底之口传布老师的思想。
老师苏格拉底的死,对柏拉图刺激很大,也正是因为希腊民主制判处苏格拉底死刑,让柏拉图对民主制度非常失望,此后柏拉图开始转向反民主的思想道路。
他的作品中时不时地对民主制度讥讽挖苦,尤其在《理想国》里,把民主制度描绘成政治制度的过渡阶段,讽刺民主制度必将堕落成寡头政治,民众不再拥有决策权,而是被改造成迭受愚弄的下贱等级。
后来柏拉图的作品,再传到亚里士多德,经过亚里士多德的进一步发挥,最终成为希腊哲学的正宗,以至于一提到希腊哲学,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徒孙三代。当然,除了柏拉图,苏格拉底死后,还有麦加拉学派,昔勒尼学派和塞勒斯学派,都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创建。苏格拉底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苏格拉底的思想
一、史料
做希腊哲学史的人最难判定苏格拉底的学说究竟是什么。这种困难有以下几层原因:
第一,他自己不曾著书;
第二,他的弟子柏拉图,处处用他做说话的人。我们读柏拉图的书时,很难分别哪些话是柏拉图自己的,哪些话真是苏格拉底的;
第三,亚里士多德虽曾论及苏格拉底的学说,却又太简略了,叫人不容易懂得。——因此,这二千多年以来,这个大问题,竟不曾有完全满意的解决,依我个人的意见,大概近年新出的约翰·贝内特教授的《希腊哲学》(1914),讲这个问题讲得最圆满。
本章所论大半都根据这部书。所有我自己增添之处,并非别有见解,不过因为贝内特教授的书不便于初学,不能直译,所以必须增加材料详细解说。
二、自叙
1.苏格拉底的思想经历
柏拉图的《斐多篇》里,有一段说苏格拉底自叙他的思想变迁的历史,他说他少年时候最爱研究“自然科学”,要想知道万物的原因和存在变迁之故。他自己寻思生物的原起是否由于冷热两者的结合,他的形状是平的呢?还是圆的呢?感觉与知识有何关系,我们思想的作用是由于气呢?还是由于血呢?这种种问题,他想来想去,总没有满意的解决。
后来他听见阿那克萨戈拉有一部书说万物原起都由于心,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料他读了那书,才知道阿那克萨戈拉还只是说气,说以太,说水,和种种不相干的东西。他的“心”不过是一种“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救急方法。
他因此大失所望,后来决意自己去研究一种新方法。他自己说这个方法的性质如下:
从此以后,我对研究外物一事觉得有点厌倦了。我想人看日蚀,须要用一盘水看水底的影子,才不致被日光伤了目力。我如今也是如此,单用眼睛去观察外物,恐怕要乱了我的心灵。
我决意从一方面下手,要从这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来。……我的方法是,我先指定一条最强的理论,认其为真;凡是不符合这一条的,就认定为假。
2.从定理开始探讨
这一段说苏格拉底的方法很重要,他要从“定理”下手,要从“定理”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他人说他的方法是先认定一条公理,作为是非的标准。这话初看去是演译的方法,其实不然,贝内特说他这种公理不过是一个假定的根据。辩论的时候,双方都承认这个假设,便可辩论。苏格拉底的辩论都是如此。
他总是先提出一个假定的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若承认了,他便一问一答的问,那人不能不承认那先定的根据不是真的,于是苏格拉底又换一个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承认之后,他又设法把那个根据推翻。如此上去,叫那人觉得他的理论都不能成立。然后苏格拉底慢慢的把他引到一个正确的根据上。
这是他问答辩证的方法,这里所引的一段是破坏的方法。有时他把对家所承认的假定都推翻了,然后重新举许多例,一条一条的证明一个正当的理论。那就是建设的方法了。
三、全称界说
亚里士多德说苏格拉底主张两事:一是归纳的逻辑,一是全称的界说。
这两事其实只是一事,归纳的论理就是苏格拉底的问答做的辩论。这种问答,从许多做法的例上归到一个全称的界说,故可说是归纳的论理,什么叫做“全称的界说”呢?例如说:“孔子、墨子、孟子都是人。”
这种界说,从个体里面认出他们的“共相”,认出他们同是“什么”,这就是全称的界说。这个“什么”,往往译作“概念”。极不赞成这个译名,他以为“概念”和苏格拉底的本意不对,故改译作“理念”,直译为“形式”,我认为“形式”与后来亚里士多德的“形式”相混,故译为“共相”。
原文是“个别的”,或“个体”,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三人所用本是一个字,不过意义各不同,故译为苏格拉底的“共相”,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形式”。
个别是可感的 共相必须经过推论
苏格拉底说人的感觉只能知个体的事物,不能知他们的共相。共相须由心灵用理论推得。譬如我们说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相等。这个“相等”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决不先拿一个“相等性”去做观察的标准,可见这个“相等性”是由观察外物引起的。
外物的观察虽能引起这个“相等性”,观察的外物却仍旧是木头石头,到底还不是“相等性”。那些木头石头有时相等,有时不相等,可见那“相等性”并非能外物产生的。我们见了那些相等或不相等的木石,就产生一个“相等性”。这个“相等性”是我们回想起来的。“相等性”只是一个绝对相等的“相”“理念”。
我们从相等的外物回想到那绝对的相等性。看得见外物只是感觉的作用,回想到相等性是心理的作用。此外,看见美的事物就回想到美的“相”,看见善事便回想到善的“相”,都是这个道理。
这种“共相”的学说始自毕达哥拉斯一派的数理学说。讲算学的人自然最容易从几个三角形上想到三角形的绝对的“相”;从这个圆、那个圆想到圆的“相”。但是苏格拉底把这个学说推广开来,包括一切道德和艺术的问题。
四、个体与共相的关系
1.共相遍在
我们若承认有一个“美”的共相,还须问什么东西使我们承认这物或那物是美的。例如说“这朵玫瑰花‘很美’”,我们为什么说它美呢?若说是“因为这花有那种胭脂色”,何以北京城的许多中年妇人把脸染成那种颜色,不但不美,反更丑了!换句话说,“什么东西使这花美呢?”苏格拉底简单回答道,美有美的相,所以是美;大有大的相,所以大;小有小的相,所以小。
2.分有说
这话还不大明白,他又说,“如果美的相之外还有别物可称为美的,那物所以为美,只因为他分有美的相的一部分。这个道理可推到一切种种”。
又说“除了分有美的相,此外别无他法可使一物成为美的。”这种学说叫做“分有说”。“分有”就是孟子所说的“具体而识”,可惜“具体”二字被日本人用来译西文的“concrete”了,我只好改译作“分得”。
苏格拉底的分有说,是说个体事物部分地分有美的相,方可称作“美的”;部分地分有绝对善的相,方可称作“善的”;部分地分有绝对大的相,方可称为“大的”。换过来说,因为美的相的一部分存在于事事物物里面,所以我们觉得这些事物“美”;若没有美的相存在,这些事物就不美了。
总而言之,学说大旨是个体的事物所以能美,是因为他“分得”绝对美相的一部分,是因为绝对美相有一部分“存在”他里面。
但是,那共相总不能完全存在个体事物里面,那美人,美花,美的风景,只分到“美”的一部分,大家都想到绝对的美,但终不能得到那地步。虽然如此,那绝对的“美”并不是别有一种独立的实在。
3.共相是有限的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借苏格拉底之口宣称:
正,不正,善,恶,和别的种种共相,每个相其实都是同一个相;但是它和事事物物、和别的共相,交通并会,到处呈现,所以每个共相竟好像成了无数共相。
苏格拉底虽未明确承认这些共相在现象界之外另有一个理念界的存在,他也不肯承认一切事物里如果没有分得共相的一部分,还能有什么意义。
如果严格地要求苏格拉底为理念论学说提供验证程序和手段,未免执今律古,过分苛责。但我们还是能从学说的逻辑上,把其中的疑问梳理清楚。
万物确实从理念中获得意义和存在的价值,但理念的数目却不是无限的。理念的数目只集中在如下几类:
1.数学的:算数的,尤其是几何的,比如点、线,圆等。
2.知识论的:真,正确。
3.伦理学的:善,美,勇敢,理智。
不难看出,柏拉图希望的理念都是正面的,积极的,而那些污秽之物,腐朽衰败的东西是没有理念的。
4.“理念”都是积极的
为什么会这样?这就要考虑到柏拉图的有神论:世界必将越来越好。
理念比现象世界的个别事物更优更好。个别事物除了努力趋向它们的理念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使自身变得更好,这是理念论的根本设定。不完善的个别事物努力趋向绝对完善的理念,世界自然越来越优越好。
可是,如果承认污秽之物也有理念,污秽的理念肯定比个别的污秽之物更污秽,个别之物努力趋向它们的理念,那就是变得更加污秽,绝对的污秽。这个世界岂不是越来越污秽?理念世界的美好何在?
趋向理念就等同于趋向堕落的世界,这么大的漏洞,柏拉图怎会轻易放过。所以,他所允许存在的理念,都是积极的正面的,负面的消极的个别之物没有它们的理念。
5.命题与诡辩
大概当时苏格拉底不满意于那些“智术师”的知识论。如普罗泰格拉的主观主义,如高尔吉亚的彻底怀疑主义,都极力破坏知识。苏格拉底想从建设的方面入手,又觉得那些宇宙论的哲学家也还是支离破碎,没有一个满意的根本主张。因此他自己思考出一个根本的方法,从“定理”的方面下手。定理都用“命题”表示。
命题有“名”有“实”,实是个体,名是共相,例如说“这是甜的”,“这”是个体,“甜的”是共相。共相的甜味即在“这个”之中,“这个”因有甜性的一部分,所以能甜。普罗泰格拉说,因为我觉得甜,所以说甜。
高尔吉亚更进一步,说本没有什么可叫做甜。苏格拉底说不然,这个所以能甜,并非因为我的感觉如此,都只为这个里面含有绝对甜性的一部分。我们尝到这个甜的东西,回想那个甜的共相,所以有“这是甜的”的知识。
一切事物的意义都只是个体与共相交互的关系。自从苏格拉底提出这个问题,西洋哲学的根本性质从此大定。后来二千多年的哲学史总逃不出这个“个体与共相”的问题。
以上所说苏格拉底的学说,有许多话平常都算作他的弟子柏拉图的学说,例如共相说,分得说,回想说,皆是。但我觉得贝内特所说很有道理,故依着他把这些学说都归还苏格拉底。他们两人重要的分别在于柏拉图把他的“理念”都看作有独立存在的,所以分出一个物质界和一个理念界来;苏格拉底当时并不曾立这个分别,他只要人知这个体事物和共相的关系,就够了。
五、道德不可教
读哲学史的人大概都知道苏格拉底最著名的学说,“知识即是道德”“智即是善,愚即是恶。”这种学说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前五世纪的希腊人大概都把这种话当作公认的常识。那时的“智术师”到处教人做良好公民。若“善”不是“智”,如何可教?
柏拉图的《普罗泰格拉篇》里面写普罗泰格拉极力主张道德是可教的。苏格拉底和他辩论,说道德是不可教的。他既说“智即善”,何以又说善不可教呢?原来苏格拉底虽主张“知识即道德”,却和那些“哲人”有一个根本不同之处。那些智术师说的“善”是这个善,那个善。他们所教的善只是“善于做什么”的善。
苏格拉底说“善”有两种:一种是哲学的善,一种是群众的“善”。哲学的善全靠知识;群众的善全靠习惯。只有前一种是可教的;那后一种既不是知识,自然不可教了。他所说“道德即是知识,知识即是道德”,乃是指这种“哲学的善”说的。
这种善乃是绝对的真善,一切善都因为分得这个真善的一体,所以能称为善。世间善事,千头万绪,种类甚多,都不过是这个真善的一方面。例如他说智慧、谨慎、精诚、公正、勇敢五德,虽有五名,其实只是一物。那一物就是真善。获知这个真善,就是知识,就是道德自身,有了这种知识,决不会做恶事。
所以说,“没有人是有意做恶事的;没有人是有意作他自己所认为恶事的,明知什么是恶,却偏要去做,这是和人的天性相反的”。为什么呢?因为“真知识是极高贵的东西,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一个人只须真正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自然永不会被外物所动摇,自然不肯去做真知识不许他做的事。”
这是苏格拉底知行合一说。要晓得他所说的“知”是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的“真知识”。王阳明说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也是说知而不行的知识就不是真知识。苏格拉底一生的教育事业,到处教人不要以不知为知,而是要知道自己无知之后去寻求真知识。
他在法庭上替自己辩护时,宣称:
不曾省察过的生活不值得过。不曾省察过的生活就是一切糊涂颠倒醉生梦死的生活。那种生活不是人过的,所以他一生责人责己,宁可让众人埋怨,宁可为真理送了生命,都不要人过那种不曾省察过的生活。
德谟克利特
一、原子论
古希腊的多元哲学,自从阿那克萨格拉和恩培多克勒之后,诞生一种原子论。原子论的始祖留基伯,是米利都人,受过巴门尼德一派人的影响。他的时代已不可考,大概和阿那克萨戈拉及恩培多克勒两人同时,巴门尼德认为,存在只是一个整体,其间并没有真空(无)。一切“动”与“多”都非实有。原子论只是不承认这话。留基伯说空是有的,实也是有的,那空就是真空,那实就是原子。
原子是一种不可分析不可问断的真实。那无穷无极的空间里面有无数的原子,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那大的原子,动作不如小原子的便利。所以原子流动上下的速率不相等。后来那些大的原子渐渐归到中心,那些小的原子被挤到外面,就成了一种绕轴旋转的运动。后来形状相同的原子各各并成一块,遂渐渐变成火、气、土、水四大根,这就是宇宙万物的缘起。
留基伯的著作,都不曾传下来。他的大弟子德谟克利特把这种学说发挥得更详细,我们如今竟难把他们师弟两人的学说分别出来,所以只好统统解为原子论了。
二、著述
德谟克利特的著作,虽然极多,不幸也多散失了,只有许多残篇断句留传下来。他的时代,我们也不能确定。大概和苏格拉底同时,他是艾贝德拉人,和当时的大“哲人”普罗泰格拉是同乡。他又是留基伯的弟子。
从前的人往往把德谟克利特的时代算得太早了,所以把他当作苏格拉底以前的人。近人才把他排在这“人事时代”,因为他虽然主张原子论,那不过是承受师说,并不是他自己独有的学说;他本人的重要,据他的遗著看来,只在知识论与人生观,正与那些哲人和苏格拉底等同一趋向。
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把德谟克利特排在希腊哲学的第三时代,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并列。这种办法固是有理,但从时代算来,他该在第二时代。故我从贝内特的安排。共相才是真知识。德谟克利特也不承认那种主观的知识论。
他说物体的德性可分两种:一种如物的形状、大小、坚柔、密度之类,名为真德;一种如颜色、声音、气味之类,名为似德。似德属于感觉,故因人而不同。真德属于心知,乃是绝对的知识,不随感觉变易。
三、论知识
德谟克利特的同乡前辈普罗泰格拉曾说,人的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你看见的东西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苏格拉底不承认这话,提出一个心知与感觉的区别,以为感觉只能知道个体事物,心知才能知道事物的共相。
感觉是一种“影像”,从外物发出,触动人的五官,更由五官达于心官,故五官所感觉到的不过是物体的影像,并非物体本身。他是一个原子论者,故说物体也是原子组成的,物的影像也是一团微细的原子,那知物的心也是一团最精微最活动的“火性原子”。
五官的感觉最详细。视觉所见的影像分子经过空气的障碍,看不分明。没有空气遮挡,就连“天上爬的蚂蚁,也可看得见”。听官的声音也是一阵小分子,从发音物经过空气达于耳鼓。此外如嗅觉、味觉、触觉也都是分子,与官能接触的作用。
他说:“我们习惯了,以为有甜有苦,有冷有热,有一切颜色。其实只有原子与空间。感觉的知识是靠不住的。”他说,“五官所得,实在不是真知,不过是随物体的位置组成而变易的。”真理不是这样知道的,真理还在底下一层。
他说:“知识有两种:一种是亲生的知识,一种是野种的知识。色、声、香、味、触,都是野种的知识。亲生的知识和这些大不相同。”如此说来,普罗泰格拉一班人所说的知识,全都属于野种的一部。
那亲知(直接的知识)又是怎样呢?上文说过,他说物德有真德似德两种。知得真德,就是真知。但他的原子论总去不了,所以他说物体发出一种最精微的影像,表示物体的分子的构造,这种影像不由五官直接触动火性原子(心理官能),这种触动是心知,是“亲知”。
四、人生哲学
德谟克利特的人生哲学用苦乐两事作起点。人生的幸福在于有乐无苦。但他说的快乐却不是情欲的纵恣,也不是世间的富贵。他说:“幸福不在牲畜之多,也不在金多;幸福乃在人心里。”俗人所谓快乐,不能长久,往往乐极悲生,究竟不是真幸福。真幸福在于适意,在于真知识发生的愉快,在于中和之道。“人能选择心灵的快乐,可谓得天乐;那些选择身体的快乐,只可算得世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