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阶级的运命(1 / 1)

平屋杂文 夏丏尊 2691 字 1个月前

近来阶级意识猛然抬头,有种种的阶级的名称。其中一种叫做知识阶级。

知识阶级是甚么?如果依照了唯物的社会主义论者的口吻来说。世间只有“勃尔乔”与“普洛列太里亚”两种阶级,别没有甚么可谓知识阶级了的。我国古来分人为四种,叫做“士农工商”,知识阶级,似乎就是古来的所谓士,但古来的士,人数不多,向未成为一阶级,并且,古代封建制度倒坏已久,现在要想依照士的地位来生活,断不可能。任凭你讨老婆用“士婚礼”。父母死了用“士丧礼”,父亲根本地不是大夫,你也没有世禄,将如何呢?

知识阶级的正体,实近于幽灵,难以捉摸。说他是无产者呢,其中却有每小时十元出入汽车的大学教授,展览会中一幅油画要售数千金(虽然大家买不起,从无销路)的画家,出洋回国挂博士招牌的学者。说他是资本家呢,其中又有月薪十元不足的小学教师,被人奴畜的公署书记,每几字售一个铜板的文丐。知识阶级之中实有表层中层与底层之别,同一教育者,大学教授(野鸡大学当然不在其内)是上层,小学教师是下层,同一文人,月收版税数千元或数百元的是上层,每千字售二三元的是下层,上层的近于资本家或正是资本家,下层的近于无产阶级或正是无产阶级。

就广义言,不管上层与下层都可谓之知识阶级,就狭义言。所谓知识阶级者实仅指下层的近于无产阶级或正是无产阶级的人们。因为在上层的人数不多,并不足形成一阶级的。

为划清范围计,姑且下一个知识阶级的定义如下。

所谓知识阶级者,是曾受相当教育,较一般俗人有学识趣味与一艺之长的人们,学校教员,牧师,画家,医师,新闻记者,公署职员,文士,工场技师,都是这类的人物,现在中学以上的学生,就是其候补者。

“儒冠误人”,知识阶级的失意,原是古已有之的事。可是古来知识阶级究曾有过优越的地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太远的事且不谈,二十年以前,秀才到法庭,就无须下跪,可以不打屁股的。光绪中叶,“洋务”大兴,科举初废,替以学堂,略谙ABCD粗知加减乘除,就可睥睨一世自诩不凡,群众视留学生如神人,速成科出身的留学生,升官发财,爬上资本家的地位者尽多。当时知识阶级(其实有许多是无知阶级)的被优遇,真是千载一时的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学校渐以林立,做父兄的不惜负了债卖了产令子弟求学,预备收一本万利之效,做子弟的亦鄙农工商而不为,鲫鱼也似的奔向中学或大学去,官立学校容不下了,遂有许多教育商人出来开设许多商店式的中学或大学,三年以前,只上海一区,就有大学三十八所,每逢星期,路上触目可见到着皮鞋洋服挂自来水笔的学生。懿欤盛矣!

但世间好事是无常的,知识阶级的所以受欢迎,实由于数目的稀少,金刚石原是贵重的东西,如果随处随时产出,就要不值世人一顾了。全国教育诚不能算已发达,中等以上的毕业生,年年产数当不在少数,单就上海一隅说,专门或大学毕业生可得几千。全国合计,应有几万吧。这每年几万的知识阶级。他们到哪里去呢?有钱有势的不消说会出洋,出洋最初是到日本,十五年前流行的是到美国,现在则一致赴法兰西了。出洋诸君一切问题尚在成了博士回国以后,暂且搁在一边,当面所要考察的是无力镀金,留在本国的诸君的问题。

不论是习农的习商的习工的或是习甚么的,在中国现今,知识阶级的出路,只有两条康庄大道,一是从政,一是教书。不信,但看事实!中国已有不少的农科毕业生了。试问全国有若干区的农场?已有不少的工科毕业生了,试问够得上近代工业的工厂有几处?至于商业,原是中国人素所自豪的行业,但试问公司银行中店员,是经理股东的亲戚本家多呢,还是商科毕业生多?于是乎,知识阶级的诸君,只好从政与教书了。从政比较要有手腕,教书比较要有实力,那末无手腕无实力的诸君怎样呢?

友人子恺的《漫画集》中曾有一幅叫做《毕业后》的,画着一西装少年叉手枯坐,壁间悬着大学毕业证书。这虽是近于刻毒的讽刺,但实际上这样画中人恐到处皆是吧。

民国十三年上海邮局招考邮务员四十人,应试者逾四千人,我有一个朋友曾毕业于日本东京高师英语部的,亦居然去与试,取录是取录了,还须候补。这位朋友未及补缺,已于去年死了。去年之秋,上海某国立大学招考书记七人,而应试者至百六七十人之多,我曾从做该校教授的朋友某君处看到他们的试卷与相片履历,文章的过得去不消说,字体的工整,相貌的漂亮,都不愧为知识阶级,其履历有曾从法政专门毕业做过书记官的,有曾在某大学毕业的,有曾在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若干年的小学教师的。我那时不禁要叹惋了说:“斯文扫地尽矣!”

找不着饭碗的知识阶级,其沉沦当然可悯,那末现有着位置的知识阶级,其状况可以乐观了吗?决不,决不!

先试就了现在知识阶级的出路从政与教书来说吧。除了法政学校,学校概无做官的科目,知识阶级的从政,原是牛头不对马嘴,饥不择食的事。大官当然是无望的,有奥援而最漂亮的够得上秘书或科长,其余的幸而八行书有效。也只好屈就为科员或雇员之类。姑不论“等因”“准此”工作的无趣味,政潮一动,饭碗亦随而动摇,年前各军政机关的政治部被解散时,几百几千的挂斜皮带的无枪阶级的青年,立时风流云散,弄得不凑巧,有的还要枉受嫌疑,不能保其首领哩!教书比较地工作苦些,地位似也应安稳些,但实际,教育随政潮而变动,结果这里一年,那里半年,也会使你像孔子地“席不暇暖”,还有欠薪咧,风潮咧等类的麻烦。其他,如新闻记者,如书肆编辑,表面上虽都是难得的差强人意的职业,实际却极无聊。百元左右的薪水,已算了不得,在都会生活中要养活一家很是拮据,结果书肆和报馆也许大赚了钱,而记者编辑先生们却只会一日一日地贫穷下去。

现在中国知识阶级的状况,真是惨澹,实业的不发达,政治的不安,结果各业凋敝,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附随各业靠月薪过活的知识阶级,无职的谋职难,未结婚的求偶难,有子女的子女教育经费难,替子女谋职业难,难啊难啊,难矣哉,知识阶级的人们!

凡是一阶级,必有一阶级的阶级意识,知识阶级的阶级意识是甚么?这是值得考察的。

有一次,我去赴朋友的招宴,那朋友是研究艺术的,同座有一位他的亲戚新由投机事业发财的商人。席间那朋友与商人有一段对话。

“你发了财了,预备怎么样?”

“我恨得无钱苦,预备从此也享些福。”

“有了钱就可享福了吗?”

“那自然,可以住好的,着好的,吃好的,要字画,要古董,都可立刻办到。你前次不是叹吴昌硕的画好,可惜买不起吗?”

“我劝你别妄想享福,还是专门去弄钱吧。”

“为甚么我不能享福?”

“享福不是容易的事,譬如住,你大概所希望的只是七间三进的大厦吧,那种大厦并不一定好看的。”

“那我会请工程师打样,还要布置一个好好的花园哩!”

“工程师所打的样子,究竟好不好,你要判别也不容易,即使那样子在建筑艺术上本是好的,也得有赏鉴能力的才会赏鉴。你方才说起吴昌硕的画,有钱的原可花几十块钱买一幅挂在屋子里。但在无赏鉴能力的人,无从知道它的妙处好处,只知道值几十块钱而已。那岂不是只要在壁上糊几张钞票就好了吗?”

那朋友这番话说得那新发财的商人俯首无言。我在旁听了暗暗称快,为之浮一大白。同时并想到这就是知识阶级共通的阶级意识。

“长揖傲公卿”“彼以其富,我以其仁,彼以其爵,我以其义。”知识阶级的睥睨富贵,自古已然。这血统直流到现在毫无改变。今日的知识阶级一方面因自己尚未入无产阶级,对于体力劳动者有着优越感,一方面又因了自己的知识教养与资本家挑战。“守财奴”,“俗物”,是知识阶级用以攻击资本家的标语,“穷措大”“寒酸”,是资本家用以还攻的标语。

这“金力”与“知力”的抗争,究竟孰胜孰负呢?在从前,原是胜负互见,而大众的同情却都注意于知力的一方。往昔的传说小说戏剧中,以这抗争作了题材而把胜利归诸知力,把金力诅咒者很多。名作如《桃花扇》,通俗本如《珍珠塔》都曾把万斛的同情注于知识阶级的。

可是现在怎样?

现在是黄金万能的时代了。黄金原是自古高贵的东西,不过,在从前物质文明未发达时,生活上的等差不如现今之甚,有钱的住楼房,无钱的住草舍,有钱的夏天摇有字画的纸扇,无钱的摇蒲扇,一样有住,一样得凉,虽相差而不甚远,所以穷人还有穷标可发。现在是,有钱的住高大洋房,无钱的困水门汀了,有钱的坐汽车兜风,房子里装冷气管,无钱的汗流浃背地拉黄包车,连摇蒲扇的余暇都没有了。有钱者如彼,无钱者如此,见了钱怎不低头呢!知识阶级虽无钱,但尚未堕入无产的体力劳动者队里去,一方恐失足为体力劳动者,一方又妄思借了甚么机会,一跃而为准资本家,于是转辗挣扎,不得不终年在苦闷之中。他们要顾体面,要保持威严,体力不如劳动者,职业又不如劳动者的易得,真是进退维谷的可怜的动物。

因此,知力对金力的争抗,阵容不得不改变了。所谓“士气”,已逐渐消失,我那朋友对那新发财的商人的态度,原是知识阶级以知力屈服金力的千古秘传,可是在现在究只是无谓的豪语而已。画家的画,无论怎样名贵,有购买力的是富人,文学者的作品如不迎合社会一般心理,虽杰作亦徒然。所以,在现在,一切知识阶级都已屈服于金力之下,一字不识的军阀,可以使人执笔打四六文的电报,胸无半点丘壑的俗物,可以令人布置幽胜的亭园,文士与亭园意匠师,同时亦不得不殉了“金力”的要求,昧了良心把其主张和艺术观改换面目。

现在的理想人物,不是名流,不是学者,是富人。官僚的被尊敬,并不因其是官僚,实因其是未来的富人。知识阶级的上层的所谓博士之类,其所以受社会崇拜,并不因其学问渊博,实因其本是富人(穷人是断不会成博士的),或将来有成富人的希望。如果叫《桃花扇》、《珍珠塔》等的作者在现在,再写起作品来,恐亦不会抹杀了事实,作一相情愿的老格套,把美丽的女主人公嫁给名流或穷措大了。不信,但见当世漂亮的小姐们的趋向!

知识阶级的地位已堕落至此,他们将何以自救呢?他们曾“武装起来”了吗?他们的武器是甚么?

他们不如资本家的有金力,又不如劳动者的有暴力,他们的武器有二,一是笔,一是口。他们的战略,只是宣传。“处士横议”,孟子也曾畏惧他们的战略,秦始皇至于用了全力来对付他们,似乎很是可怕的东西。但当时之所谓士者,性质单纯,不如现今知识阶级分子的复杂,当时的金力也不如今日之有威严,今日的知识阶级,欲其作一致的宣传,是不可能的,一方贴标语呼口号要打倒谁,一方却在反对地贴标语呼口号要拥护谁,正负相消,结果虽不等于零,效用也就无几。并且,知识阶级无论替任何阶级宣传,个人也许得一时的好处,对于其阶级本身,往往不但无益而且有损的。例如五四以后,知识阶级替劳动者宣传,所谓“劳动运动”者就是。但其实,那不是“劳动运动”,是“运动劳动”,如果有一日劳动者真觉醒了,真正的“劳动运动”实现以后,知识阶级的地位怎样?不消说是愈不堪的。我并不劝人别作劳动运动,利害自利害,事实自事实,无法讳饰的。左倾的宣传得不到好处,那末作右倾的宣传如何?知识阶级已成了金力的奴隶,再作右倾的宣传,金力的暴威将愈咄咄逼来,当然更是不利于其阶级本身的了。

知识阶级有其阶级意识,确是一个阶级,而其战斗力的薄弱,实是可惊。他们上层的大概右倾,下层的大概左倾,右倾的不必说,左倾的也无实力。他们决不能与任何阶级反抗,只好献媚于别阶级,把秋波向左送或向右送,以苟延其残喘而已。他们要待其子或孙,堕入体力劳动者时才脱离这境界,但到那时,他们的阶级,也已早不存在了。

如果有人问知识阶级何以有此厄运?我回答说:这是他们的运命!不但中国如此,全世界都如此。法学士的充当警察,是日本所常有的。

友人章克标君新近以其所译莫泊桑的《水上》见赠,其中有一处描写律师或公署的书记的苦况的(页一二一至一二二)。摘录数节于下。

“啊!自由!自由!唯一的幸福,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幻,在一切可怜的存在中,在一切种类的个人中,在一切阶级的劳工中,在为了每日的生活而恶战苦斗的人们之中,这一类人最可叹了,是最受不到天惠的了。”

……

“他们下过学问上的工夫,他们也懂得些法律,他们也许保有学士的头衔。”

“我曾经怎样地切爱过Jules Valles的奉献之词:‘献呈给一切受了拉丁希腊的教养而饿死的人。’”

“晓得那些可怜的人们的收入么?每年八百乃至一千五百法郎!”

“阴暗的辩护士办公室的佣人,广大的公署中的雇员,啊,你们每朝不得不在那可怕的牢狱之门上,读但丁(Dante)的名句:‘舍去一切的希望,你们,进来的人啊!’”

“第一次进这门的时候,只有二十岁,留在这里,等到六十岁或在以上,这长期间的生活,毫无一点变动,全生涯始终一样,在一只堆满绿色纸夹的桌子,昏暗的桌子边过去了。他们进来是在前程远大的青年时代。出去的时候,老到近于要死了。我们一生中所造作的一切,追忆的材料,意外的事件,欢喜或悲哀的恋爱,冒险的旅行,一切自由生涯中所遭际的,这一类囚人都不知道的。”

这虽是描写书记的,但对于大部分的知识阶级,如学校教师,如新闻记者,如书肆编辑,如官署僚友等,不是都也可照样移赠了吗?

现在或未来的知识阶级诸君啊,珍重!

——《一般》第十七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