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五年(1642)九月,李自成决黄河,灌开封,十月,大败明督师孙传庭于郏县、南阳。十一月,清军分道入侵,连破蓟州、真定、河间、临清、兖州,北京震动。
兵科给事中曾应遴上条陈,提出航海攻心战术。大意是由政府造战船三千艘,载精兵六万,从登莱渡海,直入三韩,攻后金国腹心。这样一来,清军非退不可。崇祯帝大为嘉许,以为真是妙算,可以克敌制胜,手令“该部议奏”。
造船是工部的职掌,作战归兵部管。工部署印侍郎陈必谦复奏:照老规矩,和作战有关的工程,由兵、工二部分任,请特敕兵部分造战船一千五百艘。
内阁票拟(签呈),奉旨“工程由兵、工二部分任,即日兴工”。
造船要一笔大款子,工部分文无有,估价工料银是六百万两。于是上奏:“因内战交通断绝,地方款项不能解京。本部库藏空空,无可指拨。只有开封、归德等府积欠臣部料价银五百多万两,可以移作造船之用。”
这时候,开封被水淹没,归德等府为农民起义军所占领。内阁奉旨:“着工部勒限起解,造船攻心,以救内地之急。”
兵部尚书张国维也说:“部库如洗,只有凤阳等府积欠臣部马价银四百余万两,足现在正额,不必另行设法。应速催解部,以应造船之用。”
事实上,凤阳一带经几次战争破坏,加上蝗灾、旱灾,已经上十年没有人烟了。
内阁票拟,奉旨:“下部勒限起解,以应部用。”
这是闰十月中旬的事,正当嘉许、拨款、勒限,以及“兴工”的时候,清军又已攻破东昌、兖州了。
工部想想不妙,到头来还是脱不了干系,又提出具体建议,说是:“战船经费,虽已有整个计划。但是如今京师戒严,九门紧闭。工匠绝迹,无从兴工。原有都水司主事奉派到淮安船厂打造漕船,彼处物料现成,工匠众多,不如就令带造战船,赳日可成,庶不误东征大事。”
内阁又票拟,奉旨依议,特给勒谕,以专责成。
这时候已经十二月初旬了。
船厂主事没有拿到一文钱,要造三千条战船,自然办不了。又上条陈说:“造船攻心,大臣妙算,事关国家大计,当然拥护。不过臣衙门所造的是内河运粮之船,并非破浪出海之船。运船、海船,构造不同,形式不同,材料不同,帆柁不同,索缆器物不同,操驾水手不同,当然,建造的工匠也不同。如随便敷衍承造,一旦误事,负不起责任。要造海船,要到福建、广东去造,材料、工匠都合式,不如特敕闽广抚臣,勒限完工,就于彼处招募水手,由海道乘风北上,直抵旅顺口上岸,奋武以震刷皇威,快睹中兴盛事。此系因地因材,事有必然,并非推诿。”
公文上去了,到第二年二月中旬,内阁票拟,奉旨:“下部移咨福广,敕限造船,以纾京畿倒悬之急。”由都察院移咨闽广抚臣照办,是二月底的事。
五月,清军凯旋,京师解严。
九月,两广总督沈犹龙、福建巡抚张肯堂会衔奉报,第一段极口称颂阁臣的妙算,圣主的神威。第二段说臣等已经召集工人,预备木料,拥护国策,以成陛下中兴盛业。第三段顺笔一转,说是不过如今北方安定,而闽广民穷财尽,与其劳民伤财,造而不用,不如暂时停工。
内阁票拟,奉旨下部:“是!”
于是这件纠缠了一年,费了多少笔墨的航海攻心战术的公案就此结束。
所谓官僚政治,有三个字可以形容之:一骗,二推,三拖。
曾应遴要凭空建立一个六万人的海军,一无钱,二无兵,三无计划,更谈不到组织、训练、武器、服装、给养、运输、指挥这一些大问题。信口胡柴,提出口头建议,这是骗。
崇祯帝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明白了又怎么样呢?当时无处借款,也无人助战,无友邦支持,一切都无,总得要表示一下呀,于是手令“该部议奏”,也是骗。
工部说这工程该和兵部分任,这是推。
阁臣签呈,由兵、工两部分任,一个钱不给,叫人从纸上空出一队海军,这是骗。
工部说钱是有的,在沉沦的开封和沦陷的归德。兵部说我也有钱,在十年无人烟的淮西,这又是骗。
建议,再建议,签呈又签呈,一上一下个把月,这是拖。
骗而下不了场,又一转而推,工部把这差事推给船厂主事,船厂主事推给闽广抚臣,又是奏本、票拟,从北京到淮安,淮安到北京,又从北京到闽广,闽广到北京,(中间还有从闽到广,从广到闽,会衔这一段公文旅行。)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半年过去了,从推又发生拖的作用,推和拖本质上又都是骗。
最后,清兵撤退了,皆大欢喜,内阁以一“是”字了此公案。
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
从骗到推,到拖,而无。这故事是中国官僚政治的一个典型例子。
也有人说,过去中国的政治,是无为政治,那么,就算这故事是一个无为政治的故事吧。(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