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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下午,亨利迟迟疑疑地难作决定。他打电话叫我过去。萨拉走后,我们两人的关系反倒亲近起来,这可真是奇怪。他现在依赖我,就像从前依赖萨拉一样——因为我是个熟悉他们家情况的人。我甚至于敢作这样的妄测:葬礼一旦结束,他是不是就会请我过去同他合住这栋房子?届时我又该怎样答复他?从设法忘却萨拉的角度来说,这两栋房子之间并无什么可选的余地,因为她曾经同时属于两者。

我过去时,他因服安眠药的关系,还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幸好如此,要不然的话我同他可能还要更扯不清呢。一个神父身子直挺挺地坐在书房的单人沙发上。此人面色阴沉憔悴,很可能是赎世主会【64】的人。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在我最后一次见到萨拉的那座昏暗教堂里端出地狱故事这道菜肴来让大家享用。显然,他从一开始就引起了亨利的反感,这点帮了我的忙。

“这位是本德里克斯先生,作家。”亨利介绍道,“这位是克朗普顿神父。本德里克斯先生是我太太的好朋友。”我的印象是:克朗普顿神父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他的鼻子像一垛扶壁似的悬在脸上,我想,对萨拉砰然关上希望之门的或许就是此人。

“下午好。”克朗普顿神父打招呼时如此恶声恶气,我顿觉自己被逐出教门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在所有这些事情的安排上,本德里克斯先生帮了我很大忙。”亨利解释道。

“如果早一点知道这些事情的话,我会很乐意把它们从你手上接过去的。”

有一段时间里,我恨过亨利。现在看来,我的恨真是小心眼儿。亨利同我一样,都是倒霉鬼,得胜的是面前这个戴真丝假领、面容狰狞的家伙。我说:“这个你肯定不太做得到,你们是不赞成火化的。”

“我可以安排一个天主教式的土葬。”

“她并不是天主教徒。”

“她表示过要成为天主教徒的意向。”

“这点就足以让她成为天主教徒了吗?”

克朗普顿神父拿出一张信仰告白书,像放钞票似的把它放在桌上。“我们承认愿洗【65】。”告白书放在我和亨利两人之间,等着被人拾起来,但我们两人谁也没动弹。克朗普顿神父说:“还有时间取消你们的安排。”他又重复了一句,“我会从你们手里把一切都接管过来。”他采用了一种规劝的口吻,好像是在对麦克白夫人【66】说话,在许诺给她一种比阿拉伯香水更好的方法,以便帮她除去手上的血腥味。

亨利忽然开口说道:“这样做真的会有很大不同吗?当然喽,神父,我不是天主教徒,但我看不出……”

“这样她会更高兴一些……”

“为什么?”

“迈尔斯先生,教会除了给人提供要负的责任以外,还给人提供特别的待遇。我们为死者举行专门的弥撒仪式,定期做祷告。我们会记住我们的亡人。”他补充道。我气愤地想:你们怎么记住他们?你们的理论说起来头头是道。你们鼓吹个人的重要性。你们说:我们身上长多少根毛发都是有数的,不过我可以用手背感觉到她的毛发;我能记得她脸朝下趴在我**时,她脊椎骨底下那团纤细的毛发。我们也会记住我们的亡人的,我们会以自己的方式记住他们。

看到亨利软弱下来,我以坚定的态度说起了谎话:“我们绝对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她会变成天主教徒。”

亨利开始说话了:“当然啦,护士确实是说过……”但我打断了他:“她临终时神志不清。”

克朗普顿神父说:“迈尔斯先生,没有重要的原因,我是不会来打扰你的。”

“我有迈尔斯太太去世前一周写的一封信,”我告诉他说,“你是多久前见到她的?”

“差不多同一个时候,五六天前。”

“我觉得奇怪,此事她在信中可是连提都没提过。”

“也许……本德里克斯先生,你没得到她的信任。”

“也许,神父,你的结论下得过于草率。人们可能对你的信仰感兴趣,问一些有关的问题,但未必就会想要成为天主教徒。”接着我又赶快对亨利说,“现在再去改变一切会很荒唐。事情该怎么做都已交代出去,朋友们已经收到了请柬。萨拉从来就不是一个狂热的人,她绝不会因为一时心血**而给别人带来任何的不方便。说到底,”我两眼盯着亨利,紧逼不放地说,“那个仪式将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基督教仪式,而萨拉连基督徒都不是,反正我们没有看到她是基督徒的任何迹象。不过你出点钱给克朗普顿神父,让他为萨拉做个弥撒总是可以的。”

“那倒不必,今早我刚做完一个弥撒。”神父用放在腿上的手做了个动作,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直挺挺的坐姿。这情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看到炸弹落下后,一堵结实的墙壁移动,往一边歪倒下来一般。“我每天主持弥撒时都会提到她的。”他说。

亨利如释重负、仿佛事情就此了结了似的说:“你真是慈悲为怀,神父。”说着他用手挪了一下烟盒。

“对你这样说似乎有点奇怪和冒失,迈尔斯先生,不过我想你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妻子是个多么好的女人。”

“她是我的一切。”亨利说。

“很多人都爱她。”我说。

克朗普顿神父把目光转向我,样子活像是一位小学校长听到了教室后排一个拖鼻涕的小家伙的插话。

“也许爱得不够。”他说。

“好吧,”我说,“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我觉得我们现在不能再变了,神父。那样做的话会引起很多议论的。你不想让人议论吧,亨利?”

“不想,哦,不想。”

“《泰晤士报》上有插登的广告。我们将不得不登一则更正启事。人们会注意到这类东西。它会引起议论。你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亨利。然后还得发电报,很多人会已经把花圈送到了火葬场。你明白我的意思,神父。”

“我不敢说自己明白。”

“你要求的事情是不合理的。”

“你似乎有一套很奇怪的价值观念,本德里克斯先生。”

“不过想必你并不相信火化会影响遗体的复活吧,神父?”

“当然不相信。我已经把我的道理讲给你们听了。如果迈尔斯先生觉得这些道理不够充分,那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他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模样可真是丑啊。他身子长两腿短,坐着时至少看上去还有点威严,而一旦站起来,个头便显得出人意料的矮,仿佛身子猛然间被人去掉了一大截似的。

亨利说:“你要是稍早来一点就好了,神父。请不要认为……”

“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错,迈尔斯先生。”

“也许你是认为我有错吧,神父?”我故意无礼地问道。

“噢,别担心,本德里克斯先生,你现在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对她有影响了。”我想是神父听取忏悔的告解室教会了一个人仇恨。他向亨利伸出了手,但背转过身去没理我。我想对他说:你把我想错了。我恨的并不是萨拉。你把亨利也想错了。让萨拉堕落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想为自己辩解说“我爱她”,因为在告解室里他们肯定会学会如何辨别这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