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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基斯说:“这事做起来其实挺容易,先生。人多极了,所以迈尔斯太太以为我是她丈夫部里的一个朋友,而迈尔斯先生又以为我是她太太的一个朋友。”

“鸡尾酒会开得好吗?”我问,心里再次记起第一次见到萨拉以及看见她同那个陌生人在一起时的情景。

“应该说非常成功,先生,只是迈尔斯太太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她咳嗽得很厉害。”我很愉快地听着他叙述:这次的聚会上大概没有什么角落里的接吻和抚摸了。他把一个棕色纸包放在我的写字台上,带着自豪的口气说:“我从保姆那里打听到了去她的房间该怎么走。如果有人注意我的话,我就说在找厕所,但是没人注意我。这东西就在那儿,在她的书桌上——那天她一定在上面记东西来着。当然啦,她可能很小心,不过根据我对日记的经验,它们总是会泄露信息的。人们会自己发明一些小小的代号,但是你很快就会识破它们,先生。他们也可能会省略掉一些东西,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他们省略掉的都是些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我打开了日记本。“你之所以记日记,就是因为想记住事情,这是人之常情,先生。不然的话记它干吗?”

“你看过吗?”我问。

“我确定了一下它的性质,先生,并根据其中的一则记录判断:她不属于那种小心谨慎的人。”

“这不是今年的日记,”我说,“是两年前的。”

一时间他感到很窘。

“它对我有用。”我说。

“这日记能帮着把问题搞清楚,先生——即便她没犯过什么过错。”

日记写在一本大账簿上,那熟悉的粗大笔迹被账簿上的红线和蓝线划过。日记并未每天都记,我可以宽宽帕基斯的心了——“上面的时间跨度有好几年。”

“我估计一定有某种原因促使她取出了日记重读。”我心里纳闷,是不是对我、对我们恋情的某项记忆可能不迟不早,就在今天掠过了她的脑际?是不是可能有某种东西搅乱了她内心的安宁?我对帕基斯说:“我很高兴能够得到这个,很高兴。你瞧,我真的觉得现在我们可以结账了。”

“希望您能感到满意,先生。”

“相当满意。”

“希望您能给萨维奇先生写封信,告诉他这一点,先生。他老是从委托人那里听到坏报告,而好报告却从来没人写。委托人越是感到满意,就越想忘记,越想从自己的脑中把我们赶出去。这你几乎不能怪他们。”

“我会写的。”

“谢谢您待孩子好,先生。他有点消化不良,不过我知道是怎么搞的——对兰斯这样的孩子,要限制他们吃冰激凌很难。他差不多一句话也没说就从您那里弄到了冰激凌。”我很想看日记,但是帕基斯却待着不走。也许他并不真的相信我会记住他,所以想用自己那对可怜巴巴的眼睛和那撇透着穷气的小胡子给我的记忆增加点印象。“我很欣赏我们的合作,先生——如果在糟糕的情况下人们也能说到欣赏的话。我们的主顾并不总是真正的绅士,即使他们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头衔。我的主顾里面就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世袭贵族,先生。我把报告交给他后,他大发雷霆,就好像我是犯错的当事人似的。那事让人感到很泄气,先生。你干得越是成功,他们就越是乐意以后不再见到你。”

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以后就不再想见到帕基斯,所以他的话引起了我的负疚感。我没法把这位仁兄赶走。他说:“我一直想着,先生,要送您一件小小的纪念品——可是回头一想,它又正好是您不想收到的东西。”人能得到别人的喜欢——这是件多么令人奇怪的事情啊。它会自动唤起某种忠诚的感情。所以我对帕基斯撒谎说:“我始终很享受我们的谈话。”

“开始的时候真是不顺利,先生,犯了那个愚蠢的错误。”

“你对孩子说了吗?”

“是的,先生,不过过了些天,在字纸篓的事情上取得成功之后才说的,这样可以让我不那么痛苦。”

我低头看了一眼日记本,读到上面有这么一句:“真快乐,莫明天回来。”我想了一会儿“莫”是谁。想到自己曾经被人爱过,自己的存在曾经有力量在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中造成快乐与无聊的差别,这也是一件多么令人奇怪、多么让人感到陌生的事情啊。

“不过如果您真的不反对纪念品的话,先生……”

“当然不反对,帕基斯。”

“先生,我这里有件东西,可能有点意思和用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用纸巾裹着的物件儿,怯生生地隔着写字台把它推给我。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个不值钱的烟灰缸,上面有“布赖特林希大都会饭店”的字样。“这玩意儿可有点历史呢,先生。您还记得波尔顿案吧?”

“不能说还记得了。”

“当时它引起过很大轰动,先生。波尔顿夫人、她的保姆,还有那个男人,先生,三个人一块儿被发现的。这个烟灰缸当时就放在他们床边,靠着波尔顿夫人那侧。”

“你的收藏一定够装备一个小博物馆的了。”

“我本想把它送给萨维奇先生——他特别感兴趣——不过现在我很高兴没送给他,先生。我想您会发现,您的朋友在烟灰缸上掐灭烟头时,上面刻的字会引起他们的议论,而您正好可以回答他们——说起波尔顿案子。他们都会想听下去的。”

“这听上去很让人激动。”

“人性就是这样,不是吗,先生?凡人的爱情也是这样。不过我真的很惊讶,因为没想到会有第三个人。房间也不大,不时髦。我太太当时还在世,但我不想告诉她这些细节。她听到点事儿心里就会不踏实。”

“我肯定会珍视这件纪念品的。”我说。

“烟灰缸如果能说话就好了,先生。”

“的确如此。”

不过,帕基斯尽管有那么深刻的思想,他的话终于还是讲完了。最后握了握手(手有点发黏,也许它碰过兰斯的手)后,他便走了。他不属于那种你想再见到的人。随后我打开了萨拉的日记。开始时,我想该看看一九四四年六月里一切结束时那天的日记,但在醒悟到自己想看那天日记后面的原因以后,我又觉得有很多其他日子的日记可以看。把这些日记同我本人的日记放在一起比对,我便会确切地知道她的爱情究竟是如何逐渐消失的。我想以对待案子——帕基斯的一个案子——中某个卷宗的方式来对待这本日记,但我没有那份定力,因为打开日记后我所发现的并非是我自以为会发现的东西。怨恨、猜疑和嫉妒已驱使我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我读她写下的文字时就像是在读一个陌生人的爱情自白。我以为会读到许多说明她不是的证据——我不是曾经那样频繁地拆穿过她的谎言吗?——然而此时此刻,全部的答案都白纸黑字地写在这儿,我可以相信它们,就像我不能相信她说的话一样,因为先读的是日记的最后两页,所以为了确认没错,最后我又把这两页重读了一遍。你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除了父母亲或者天主以外的人会爱的东西,然而此刻你却发现并且相信有人爱自己,这真是件令人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