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信仰,无论是宗教、政治或道德上的信仰,都受到各式各样的质疑,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信仰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年代是个问题,年龄是个问题,聪明不聪明也是个问题。纯朴的人和超智的人都有信仰,前者简简单单就信了,后者用理性推理,两者都得到了好处。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则很不幸,他们的理性没有发达到后者的程度,但他们又没有纯朴到前者的地步,所以只能依靠自己很靠不住的中等智力,所以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所以他们说,信仰是愚人的选择,我又不蠢,所以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是人是不能没有信仰的。这本书不是谁都能看的,只有到了那个困惑的地步或年龄,才需要用理性推导出信仰。这本书是给他们看的,他们想让自己拥有信仰。而如何用理性推导出信仰的必要性,是个问题。这需要极大的智慧和超常的学识,从柏拉图到尼采都没有人做到;人人都是自己的哲学家,所以作为哲学家的你,一定觉得很苦恼吧?哲学面对这个问题是无力的。说服自己要有信仰,是很难的,而有能力让别人从理性层面上(而不是用自己的权威地位)理解信仰的必要性,就更难上加难了,只有少数人可以做到,比如牛顿、爱因斯坦、哥德尔和帕斯卡。这四个人,分别从各门学科特有的视角进行推导,而弃用哲学。
但是,牛顿、爱因斯坦、哥德尔的理论太过高深,只有相应学科的人(学物理的、数学的、逻辑的)才能懂。这就只剩下帕斯卡了。
欧洲的大科学家往往身兼思想家,文理不分家,他们都是一边做科研一边思考。这是个欧洲传统。但他们都不研究哲学,也不自创一个流派,所以只能叫思想家罢了。帕斯卡不是个哲学家,所以这不是一本哲学读物,而是散文集,所以它并不难读,有营养的不一定都难吃。
帕斯卡出生在法国中部的一个小镇,母亲早逝,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父亲非常宠爱他们,父慈子孝。但他从小体弱多病。在短短三十九年的生命里,他在数学界、物理界、文学界和思想界中的非凡成就,对后世思潮影响非常深远。他发明了很多科学仪器,文字还很优美。
仿佛觉得帕斯卡很陌生吧?不是的。其实你早就遇到过他了。从我们上中学起,他就和我们很亲近了。初一学几何,那条“三角形内角和是180度”就是帕斯卡十三岁时发现的一条定理。他又离我们很远。帕斯卡三角形在中国叫作杨辉三角。他十六岁发表了一篇备受推崇的关于圆锥曲线的论文,立刻引起了笛卡儿的注意。笛卡儿是解析几何的创始人,起先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少年写的,还以为是他父亲代为捉刀。帕斯卡还是近代数学的创始人,他创造的“极限”与“无穷小”的概念,为微积分开辟了道路。
那你说,这个人是不是那种高智商理工男,天天搞研究,不懂得情趣?不是的,他身负经天纬地之才,游玩于山水田园之间,偶尔还赌一把——和自己的朋友费马。这一赌不要紧,发现了概率论。那概率论是啥?概率论是个入门容易、深钻难的科目,起源于赌博,应用于统计,而统计学是科学的基础。任何科学都要有数据,但不经过统计学的那些公式套一下,那就不叫科学数据。
在一个领域做到引领**数百年就够了,但帕斯卡是个全才。我们初二学物理,大气压强(气压)的单位就是“帕斯卡”(简称帕,缩写Pa)。有个段子是讲牛顿变身帕斯卡的。一群伟人死后在天堂里玩藏猫猫,轮到爱因斯坦抓人,他数到100睁开眼睛,看到所有人都藏起来了,只有牛顿还站在那里。爱因斯坦走过去说:“牛顿,我抓住你了。”牛顿说:“不,你没有抓到牛顿。”爱因斯坦说:“你不是牛顿是谁?”牛顿说:“你看我脚下是什么?”爱因斯坦低头看到牛顿站在一块长宽都是一米的正方形地板砖上,不解。牛顿说:“我脚下是一平方米的方块,我站在上面就是牛顿/平方米,所以你抓住的不是牛顿,你抓住的是帕斯卡!”他还发现了“帕斯卡定理”,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千斤顶就是根据这个定理做的,没有帕斯卡,抛锚后就不好整了。
另外,帕斯卡还发明了历史上第一台计算器——加法器。他父亲是个收税官,每天要进行大量的数学计算。为了减轻父亲计算税务的麻烦,帕斯卡在十九岁时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计算器,然后又陆续制造了五十多种,很多都保留在巴黎的艺术与技术博物馆。二十四岁时他以托里拆利水银柱实验证实了真空和空气压力的存在,不只是名动巴黎,而且轰动了法国。这有点儿像英国的拜伦,他说:“第二天我一醒,发现自己成名人了。”拜伦那年也是二十四岁,和帕斯卡一样。
那么,我们要问:当一个人的科学知识超越了他的整个时代,他会做什么呢?他会研究宇宙的奥秘,研究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
帕斯卡的文字是优美的,他和卢梭是浪漫主义的两大先驱;帕斯卡是深刻的,他和思想泰斗笛卡儿齐名。帕斯卡二十三岁开始接触信仰,起初他认为信仰只是一种哲学概念,后来渐渐发现,当人忧伤时,哲学和科学并不能提供安慰,但是心中有信仰的人可以得到心灵的安宁。信仰比哲学要大,哲学把握不住它。
帕斯卡拥有科学家那种特有的严谨精神,所以更强调理智和思考,他认为要认识人和世界以及两者的关系,就必须依靠理智的思考以及观察和实验。
信仰分很多种。视角不同,信仰不同,就像佛陀在佛教各宗的眼中是不同的,所以才有净土宗、禅宗、密宗等等。爱因斯坦说自己不相信有人格化的上帝,因为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用物理公式推导宇宙的真谛,最后得出一个不可消、不可约的常数,他认为那就是他的信仰。《黑客帝国》里的救世主就是一个没有删除的余数。亨利·梭罗认为:“我惯行密林溪谷路,我的上帝自然就在那翠柏深处、鸣雀口中。”至于帕斯卡,他是个诸门皆通的科学家,而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性格,每门科学都不只是知识,还是一种思维方式,而这种特定的思维视角,只有学过这个科目的人才能拥有。每个学科看世界的角度都不同,那就很自然了,帕斯卡会用计算机思维去推导,用概率论去估算,用微积分来分析。他从一个综合的角度进行推导,最后仿佛在说的是,用计算机推导不出上帝的存在,但是用概率论和微积分可以推导出信仰的必要性。
还有些人喜欢攻击信仰,或展示自己很懂,可以完全掌控,这本书他们也可以读一读。因为如果你想攻击一个东西,发动攻击之前总要先了解了解要攻击的目标吧。然而最可能的是,读完之后你就成了一个帕斯卡学家,成了他的追随者。所以,如果你害怕被说服了,那就算了,不要读了。借用T.S.艾略特说蒙田的话来评价帕斯卡吧——真的,当你足够了解他,以至于可以去攻击他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彻底俘虏了。在法国、美国等地有一种人叫作帕斯卡学家,专门研究帕斯卡和《思想录》,就像中国有类学者叫红学家一样。艾洛伊·莱格尔格、让·麦斯纳尔、以马内利修女,其著作《与无限相遇,阅读帕斯卡》《帕斯卡思想》《活着,为了什么?》都只是研究帕斯卡的《思想录》,为这本书做注解。
国外思想和国内的不同,首先要讨论的就是上帝的问题,这是任何一个欧美人都只能拖延而无法回避的问题。所以本书有一部分神学论述,有神学就得引用《圣经》,而天主教和新教的《圣经》略有不同,比如背叛基督并被马提亚取代的“犹大”,在天主教中译作“犹达斯”。出现这种分歧时我们采用的是新教的译法。另外,《圣经》中的人名有时和通俗译法不同,比如十二门徒之一的多马(Thomas),在别的地方会译作托马斯。我们采用的是惯常译法,假如根据词典的话,内行人看到那个人名就会一愣,不知道在说谁,那就不好了。这件事还可以这样理解,“多马”特指耶稣的门徒,不是托马斯·爱迪生那个“托马斯”。
帕斯卡的文字充满理性,既接地气又深刻,而且很美。诗一样的短句描述了他细腻的感触,字里行间透露出清晰的理性和炽热的心灵,连文学界也视其为瑰宝。不,我说错了,不是“诗一样的短句”,而是本来就是散文诗,翻译成英语后那种美依然没有褪色。举个例子来说,“All??this??world??is??lust??of??flesh.”这是个标准的四音步,而且还押了一个不太工整所以很妙的韵,所以它本来就是诗。伏尔泰称赞它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本诗集。”但是翻译成中文后,这种美就消失了,我查阅了1973年台湾孟祥森版和大陆最权威的何兆武版,它们都没能保留其美。我想这大概是东方语言和西方语言之间不可跨越的隔阂吧,因为1914年前田长太翻译的日文版、1921年加藤一夫版、1923年的柳田泉版,也都没有保留“美”这一特质。人们都把它当成哲学而不是散文诗了,这是个误会。
编译者??郭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