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4年，秦历二月（公历五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一支浩浩****的秦军部队正在开往淮阳，部队里的很多士兵自从被征调入伍后，很多人一直没有回过家乡，身上还穿着从家里带着的厚厚冬衣。

士兵们一边擦着汗，一边往前走，他们只知道不停地向东进攻直至灭亡楚国。六十万名将士汇聚成了一个恐怖的战争机器，正在摧毁具有八百年历史的楚国。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温度降了下来，爽快的凉风吹拂着每一个士兵的面庞。

隶属于不同部队的兄弟俩，晚上凑在一起，靠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借着篝火的亮光，哥哥黑夫在一块木牍（木片）上写起了家书，弟弟惊在一旁看着。

黑夫工工整整地用笔在木牍上写着字，每个字虽是小篆，却带点隶书的味道。每行26-31个字，全文如下。

二月辛巳日，黑夫和惊向衷（衷是黑夫和惊的亲兄弟）问好，母亲身体还好吧？黑夫和惊一切都好。前几天黑夫与惊由于执行不同任务，短暂分开了，现在又聚在了一起。

黑夫拖益给家里捎封信，请母亲给黑夫寄些钱来，顺带把夏天穿的衣服一起寄来。

母亲收到信后，请看一下老家安陆（今湖北省云梦县）的丝布价格是否便宜，如果便宜的话。还烦劳母亲多买些布料，做成天气暖和时穿的衣服寄给我们兄弟俩，再寄些钱来。

如果老家安陆丝布价格贵的话，请母亲将钱寄来，我们在当地购买衣服。

黑夫和惊的部队正在奔赴淮阳前线，楚人占据淮阳发动叛乱。可是这座城池，久攻不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受伤，希望母亲给黑夫的钱不要太少。

衷收到这封信后，请一定给我回信，告诉我一下，我和惊给家里争取的爵位，官府有没有分发。如果没有分发，请告诉我这一情况。

对了，王得他怎么样了？相家爵送走了吗？相家爵的衣服与书信是否寄到南军。

请母亲和衷代我俩向姑妈、康乐孝须姐姐和故术大姑一家问好。请母亲和衷代我俩向东室季须姐姐问好，问她是否身体健康。请母亲和衷代我俩向婴记季问好，问他办的事情是否确定了？请母亲和衷代我俩向夕阳吕婴和里阎诤两位老者问好。

惊新娶的媳妇妴还好吧？儿媳妇要尽量照顾老人，不要和长辈发生矛盾。

黑夫写完后，对着木牍注视了良久，他伸手把木牍交给弟弟惊过目，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弟弟惊看着木牍，不一会儿哭了起来。

哥哥黑夫拍着弟弟的肩膀，和蔼地说道：“我们不是第一次为国出征了，哭啥呀？”

惊：“想家人了，也想新娶的媳妇妴了。”

黑夫：“好好活着，多立战功才是真的！”

说完黑夫拿起木牍，放入一个布袋子中，然后用绳子扎好，写上地址与收件人，交给了军中的负责驿传的益。益拿到黑夫的信后，放在身后不同的大袋子里。

黑夫：“请问益，寄回到老家陆安要多长时间？（陆安到淮阳路程八百里左右。）”

益：“十天左右！大家都是陆安人，信件不会丢的。”

黑夫：“拜托您了。”

益：“大秦驿传，使命必达！”

接着益将身后的包裹按照陆安不同的地址，进行分包。第二天，益把包裹交给驶往陆安的驿传马车。

这里提一下秦国引以为傲的驿传，它是古代的邮政系统。

驿是用马传递信件包裹，传是用马车运送信件包裹。如果短距离传送信件，有亭邮，由于距离短就靠两条腿。

秦国每隔三十里就有一个驿站，里面有更换的马匹、食物、住宿。如果遇到十万火急的军情，投送军事急件可以日行千里。

黑夫与惊继续踏上征途，可是过了快一个月，楚人在淮阳发动的叛乱已经平定，兄弟俩始终没有看到老家寄来的东西。

到了晚上，黑夫与惊在淮阳城内，又聚在一起，四周都是残垣断壁，很多尸首无人掩埋，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味。四周阴暗的角落里，躲藏着负隅顽抗的楚人。

黑夫之前写了一封书信寄给家里，现在不好再次催促，只能让弟弟惊执笔写信。

惊：“哥哥，我的字不好看，而且语句写得又不流畅，比较乱。”

黑夫：“没事，弟弟你就写吧。”

惊在黑夫的注视下，在木牍上写信。

第二封家书全文如下：

惊向衷问好，母亲的身体还好吗？家里大人小孩都还好吗？母亲的走路吃力吗？

我现在和哥哥黑夫同住在一起，经过一场恶战，我俩都安然无恙，请家里人放心。

现在我俩最缺的就是钱和衣服，希望母亲赶紧寄给我们五六百钱，二丈五尺的好布。我俩问垣（yuán）柏借的钱即将花完，家里再不寄东西过来，我俩就要死了，急急急急！

我的新婚妻子妴还好吧？作为儿媳妇要孝敬家里的老人。

惊在外征战远离家乡，恳请衷嘱咐我的妻子妴，不要去太远的地方砍柴。

惊还听说，秦国新攻占楚国的地方人烟稀少，当地很多楚人都逃跑了，那些人都不认同秦律。

请家人去家里的祠堂为我和哥哥黑夫祈求平安，如果惊有什么不测的话，可能就是在刚攻占的淮阳城内，遭遇不测。

惊向姑妈问好，姑妈生完孩子后，母子平安吗？

对了，新征服的地区治安很差，请衷不要去。

惊把信写完了，此时他满脸都是泪水，黑夫长叹了一声。

“别哭了，去寄信吧！”

惊和黑夫再次找到了益，把信件交给了他。

黑夫：“益，我们家快一个月都没给我俩寄东西了。这次写的信件我家里人能收到吗？收到后，他们寄给我俩的包裹，我们俩能收到吗？”

益：“长叹了一口气，现在大秦灭楚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我秦军不断向敌人腹地深入。很多地方像淮阳这样，征服完后，又再次叛乱。所以我们驿传也不好做，沿途都有反抗的楚人。送件的兄弟，随时有被袭击遇难的危险。所以能不能寄到老家，老家寄的包裹能不能收到，很难说。”

黑夫与惊向益深深地行了礼。

益：“大秦驿传，使命必达！”

远在家乡的衷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兄弟黑夫和惊寄来的信，他和母亲把兄弟俩所要的东西都打包寄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过了十多天又收到第二封信件，看来第一次寄件的包裹半道被楚人劫了。衷和母亲赶紧把兄弟俩所需的钱和布再次寄走。

故事讲到这里，有人不禁会问，黑夫和惊后来收没收到家里第二次寄来的包裹？

笔者想说的是，收没收到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推测，黑夫和惊再也没有回到老家，兄弟俩战死沙场。

1975年12月底，在湖北云梦县睡虎地发现了一群秦墓。

其中编号四的秦墓是衷的墓，里面出土了墨、石砚、铜镜、陶瓮数十件陪葬品。其中有两块木牍，正是黑夫和惊写给衷的家书。这两封家书被称为“云梦睡虎地木牍家书”。

人死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当作陪葬品，倘若黑夫与惊平安归来，这两份家书便会收起来，如果黑夫与惊战死沙场，这两封家书将是黑夫与惊留给家人最后的念想。

年迈的母亲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两个儿子。

新婚不久的妻子妴再也没有等到丈夫惊回来。

笔者十多年前读这两封家书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等自己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之后，再读这两封家书时，不禁潸然泪下。

一套二十四史无非是帝王将相史，一部《资治通鉴》无非是帝王教科书，谁曾关乎普通小老百姓的生死。

秦军虽是虎狼之师，可是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虎狼。战场上的士兵哪个不是父母眼中的孩子，妻子身边的丈夫。

黑夫与惊的家庭是万千秦国家庭的缩影，他们平时在田间辛勤耕作，战时征召入伍，自备花销。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家长里短。

在乱世之中普通百姓没啥资本，只有一条命，想往上爬，只能以命相搏。

大国小民，仅此而已。

对于秦国这样的大国，无数小民成为它的坚实基础。

秦国之所以可以一下动员数十万人上战场，超期不断地对外发动吞并战争，有两个重要因素，一个是高效精准的人口管理，另一个是它发动战争的成本比后世低很多。

历史书里有这么一句话“皇权不下乡，”意思是皇权只能到县级，很难到乡级行政单位。乡以下的管理，只能靠自治。而秦国竟一竿子将王权插到基层。

秦国一旦开打，可以高效精准地征召士兵。它对每户人口有精准的统计，知道你家里有多少壮丁。抽调百姓家中的壮丁上前线，并不是全上，比如黑夫和惊上了前线，而衷留在家里。这是多么的人性化，就怕一家壮丁全死了，老人无人赡养。

秦国发动战争的成本也比后世王朝低太多了！

士兵上战场的衣服花销，你自己掏钱，国家只提供武器装备和口粮。为什么秦国打仗，还让老百姓自己掏钱？

因为秦国给你授田，给你军功奖励。你在老家是预备役，农闲时候定期操练，老百姓全民皆兵，战时是可以玩命的暴兵，战斗素养也不差！平时有多少人，战时就能抽调多少人。

这就是动员力极强的全民战争，而后世实现全民战争，能进行如此深入的战争动员，还得等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列强动员全国壮丁上战场。

后世很多王朝的兵都是职业兵，脱离生产，就靠当兵谋生。雇人干活，是要开工资的，人越多，工资支出就越高。所以职业兵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最后笔者想提一下，一个令人细思极恐的问题。

王翦灭楚战争，从公元前224年一直持续到公元前223年，这么长时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秦军将士就跟现在在外地读书的大学生一样，都需要家里给自己寄钱寄衣服。

黑夫与惊是秦军中的普通士兵，他们打仗需要自掏腰包，一旦战事持久，就需要家里不断寄东西给自己。同样在家书里还提到了黑夫与惊的熟人相家爵，他在秦军里的南军，也需要家里寄东西。

当时秦国六十万大军攻打楚国，黑夫、惊、相家爵只是秦军六十万人的缩影。六十万人的包裹物流运输，秦国驿传既要能寄到，还要能收到，那可是在两千年前，不像现在有发达的邮政网络！

要知道，秦国驿传承担的可不是和平时代的物流运输，而是战争状态下的物流运输！

世界上最牛的快递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几个知名快递公司，而是战地邮局！

战地邮局是在战争时期，给前线的士兵与后方的家人提供收发邮件的服务。对于战地邮局信差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找到收件士兵的地址。

军队经常会随着战争的进程，不断转移，士兵待的地方不固定。家里人寄给某某部队士兵的信件包裹，战地邮局的信差要能准确找到收件士兵所属部队的位置，途中还要穿越火线，这个难度可谓相当的大。

秦国对外作战，通常以地区进行动员。比如长平之战决胜阶段，动员河东地区十五岁以上壮丁，秦国计划帮魏攻打楚国发动了四郡之兵。然后以县为单位，再将这个县征召的士兵编成军队。所以上了战场的士兵身边的战友都是自己的老乡熟人。

我们从家书里可以看到，负责收件的“益”是黑夫与惊一家都认识的人。所以安陆地区将士的包裹运输，就由安陆地区的驿传人员负责。这样点对点的物流，是非常高效精准的。

讲完了秦国小老百姓的故事后，我们再聊聊在衷墓地旁，又发现了一座秦墓，那里面埋葬着一位秦国基层官吏，他叫“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