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惧怕过任何事情的张仪,顿时感觉身体像被放空的气球的一样,一下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张仪万万没想到,四十四岁,正值壮盛之年的秦惠文王会突然撒手人寰。的确,在医疗技术极其落后的古代,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暴毙。
张仪自从下山离开鬼谷子后,自以为凭着盖世才华,可以成为历史大浪中的弄潮儿,万事万物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确,他做到了,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秦国君主专制机器的可怕。
这是伟大的商鞅一手打造的机器,只要作为操作者的君王一换,新君王只要感觉这台机器的操纵杆不顺手,就可以直接换掉,完全不影响使用体验。当然,这台机器的制造者商鞅,也被无情地替换掉了。
即使是天纵英才的张仪,在秦国专制机器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部件而已。张仪最后才明白,原来自己也被历史无情地左右着、玩弄着。
已经不再是相国的张仪,还是一路驾车狂奔到咸阳,想见秦惠文王的遗容。秦惠文王对张仪来说,是老板,更是唯一的朋友。此时,张仪像是与亲密挚友告别。
到达咸阳王宫后,大殿被布置成了灵堂。张仪看着躺在棺椁里的老板,第一次失声痛哭起来。这份沉重的痛哭是他在楚国被老令尹打成血人都不曾有的。
此时,一个青年从张仪身后走来,用力抓住张仪的肩膀,说道:“老相国,你该退隐了,这里由我来操持就好了。”
张仪感到肩膀被抓得一阵酸疼,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十九岁的太子嬴**(**是坦**的意思,不要想歪了)!
虽然嬴**穿着素服,但依旧掩盖不住他那粗壮的脖子、宽厚的肩膀以及青筋暴露的手掌。让人感觉嬴**那超脱常人的身躯更像是魔鬼筋肉人!
张仪冷眼看着太子嬴**,一声不吭。
太子嬴**接着似笑非笑地,将他身后一位年轻人引到张仪面前。
张仪定睛一看,惊讶地说出了这位年轻人的名字——“甘茂”!甘茂不是秦国人,老家在下蔡,由于才华出众,曾被张仪推荐给秦惠文王。没想到甘茂这人站队站得太好了,提前站到太子这一队。
“老相国,后面你的工作就由甘茂来接手。你就安心地退休吧!”
嬴**刚把话说完,一位身着素服的中年女子走来,严厉地说道:“太子,此时正值国丧,注意你的言行。”
太子嬴**与甘茂立马向此人行礼,她就是嬴**的老妈、秦惠文王的夫人——惠文后。
惠文后支走了太子嬴**,让儿子回到自己的位置。
惠文后轻声细语地说道:“老相国,我们和您一样伤痛。请您节哀,过会儿请您回到自己的位置。每个人在灵堂都安排好了位置。虽然您已退位,但是您依然是秦国的功臣。”
相比于咋咋呼呼的儿子,作为母亲的惠文后,言谈之中优雅端庄。
此时樗(chū)里疾扶起了伏在秦惠文王棺椁旁的张仪,带张仪去了灵堂大臣们的位置上。
位于一旁的张仪,通过自己敏锐的观察能力,已觉察出先君死后秦国的政治格局。
在灵堂上忙前忙后的是樗里疾,这人是秦惠文王的异母弟弟,名疾,由于封地在樗里,又被称为樗里疾。虽然樗里疾与秦惠文王是同父异母弟,但是他俩的兄弟感情确实非常好。秦惠文王在位时,发现这个兄弟不但忠厚老实,而且很有军政才能,被秦人称为“智囊”。秦惠文王封樗里疾为十四级爵位右更,并让他带兵打仗。丹阳之战中,樗里疾作为秦军的副将大放异彩。
张仪心想,太子嬴**才十九岁,惠文后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执政经验,而樗里疾作为嬴**的叔叔,有着丰富的政治军事经验,他将成为嬴**不得不依赖的政治力量。嬴**刚才对张仪的表现,说明他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等他坐稳王位后,必然会收回樗里疾的权力,重用自己的心腹,也就是年轻的甘茂。所以,等到嬴**继位,既会重用樗里疾,也会抬举甘茂。
“属于自己的时代结束了。”张仪望着大殿中央的棺椁,无奈地说道。
数日之后,秦惠文王下葬。
公元前310年,太子嬴**继位,这就是素有“秦国第一健美先生”称号的秦武王!
秦武王继位后,要给自己选一个新相国。
秦国自从商鞅变法以后,作为老板的秦君给自己找副总,是有规律可循的,那就是一物找一物。
这一点看起来非常有趣,中国古代绝大部分封建王朝的君主给自己找副总,必须要一物降一物,就怕自己的副总不听话,把自己架空了。而秦国虽然是高度的君主专制,但是在国君与相国之间的关系上,却像是朋友、师生,相对比较平等。
毕竟天下没有统一,外部市场竞争激烈,主副手必须打好配合,才能应对一场场艰险挑战。所以秦君都要给自己找一个用得顺手的副总,比如秦孝公找了商鞅,秦惠文王找了张仪,秦武王找了甘茂,秦昭襄王找了范雎,秦庄襄王找了吕不韦,秦始皇找了李斯。
秦武王虽然年纪轻轻、肌肉发达,但是想的却很多。他心里清楚,自己才19岁,太嫩了,自己喜欢的甘茂又政治经验不足,秦国大事小事还是要依靠智囊樗里疾。可是嬴**心里对樗里疾时时提防,毕竟樗里疾是自己的叔叔,万一哪天他大权独揽,来一场杀侄政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怎么办呢?
秦武王采用了君王管理法则中,最常用的一条法则——分权。
大臣手中的权力被削弱了,自然对国君的威胁就减少了。
从今天起,秦国的相国之位,将分成左丞相与右丞相,右丞相职位略高于左丞相。樗里疾担任右丞相,甘茂任左丞相。
想削权的秦武王高兴了,想当相国的甘茂也高兴了,唯独不高兴的就是樗里疾。
“活久见啊!一个位子分两半,咋不把你国君之位分两半呢?”
看着大侄子这么玩,樗里疾却无可奈何!
此时还有一个人也很高兴,她就是惠文后。
惠文后熬了多年,终于熬到老公死了自己主宰后宫的一天。秦惠文王活着的时候,她有一个死敌,那就是芈八子(八子是嫔妃的称号)。
芈八子是楚国的公主,天生丽质,深得秦惠文王的喜爱,更要命的是芈八子还生了一个儿子——嬴稷。虽然嬴稷长得没有嬴**壮,但是他的智力发育水平明显高于嬴**。
世间最强大的恨,莫过于后宫女人之间的恨,这恨如同毒酒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毒性一步步增强。
“现在,后宫是老娘说了算,芈八子你从先君那抢走了太多的宠幸,让我空虚寂寞冷。现在我也要让你感受到什么叫孤独的煎熬!”
于是惠文后找了自己的儿子秦武王,秦武王明白了老妈的心思。
突然有一天,一群人马来到芈八子与嬴稷面前。
“为增强秦燕两国友谊,大王命公子稷前往燕国做人质!”
母子俩人蒙了,燕国压根不与秦国接壤,在战国七雄里,直线距离是离秦国最远的国家,几乎就是天下的边缘地带,去燕国就等于去流亡一样!
此时只有十六岁的嬴稷,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被送上了马车,朝燕国驶去了。
芈八子望着儿子随马车远去,自己啥也做不了,她愤怒了。从那一刻起,芈八子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惠文后母子付出代价。芈八子的确有复仇的资本,因为他嫁到秦国时,不是一个人来,她也带来了自己的几个兄弟。这几个兄弟来到秦国后,没有沾姐姐的光,享受锦衣玉食,而是加入秦军,凭借战功,一步步爬到了高级将领的位置。
坐在马车里的嬴稷,很快来到了城门口,碰巧遇到了卷铺盖走人的张仪。
张仪看到是公子稷,于是他下了马车与公子稷聊了起来。公子稷望着眼前的老相国,恭敬地行了礼。张仪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公子别跟我客气,我俩都是被新任秦王嫌弃的人,有啥客套的呢?”
公子稷听到“嫌弃”二字,抬头望着咸阳巍峨的城墙,眼角流下了不舍的泪水。
公子稷:“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张仪用手朝东指着:“我回我的故乡魏国。既然秦王不要我了,或许我能在魏国谋个一官半职。对了,你去哪里呢?”
“燕国,去那里当人质。”公子稷无奈地说道。
张仪听完后先是一惊,然后平复了下来,凭他过人的智慧,能猜到秦武王母子的小心思。接着张仪拍着眼前少年的肩膀说道:
“我耍了一辈子嘴皮,什么事都遇到过,什么人都遇见过,有人骂我无底线、无节操,可是他们不懂,我是一个忠于理想的人,我的理想就是找一个国家作为平台,展现我的毕生才华。公子,你的理想是什么?”
公子稷沉默了,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未想过未来。
张仪拉着公子稷的手,指着北方:
“公子前往燕国,将途径赵国。燕赵两国多慷慨悲歌之士,你一路上可以开阔眼界,增长自己的见识。我朝东,你朝北,我们就此分别。”
听了张仪一番开导的话,公子稷宽慰了许多。
张仪:“秦国不相信眼泪!公子,你还是个少年,余生很长,时间对于你来说是最大的财富。不必纠结于当下,不必畏惧未来,一路上会有无数种可能,也会有无数惊喜在等着你。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一对被秦国抛弃的人,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长期扮演各种诈骗角色的张仪,已经达到了人戏合一的境界。张仪在公子稷面前扮演了一次灵魂导师,其实他的内心却非常痛苦。他像一只垂死的大象,孤独地跑到自己的墓地,等待末日的到来。
卸下伪装的张仪到达故乡魏国后,被聘为相国。可他什么事都没干,第二年便去世了。
战国第一纵横家,就此陨落。在张仪之前,已经有了布衣相卿,但是这些平民出生的人都是给君王打工的。然而张仪的出现,却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成为平民手中戏耍的对象。即使张仪使用的手段看似不道德,可他却是平民挑战王权的佼佼者。
可惜,天纵奇才的张仪,败给了秦国的王权。秦国的王权是商鞅一手打造的君主专制机器,这台机器威力巨大,且会自动运行。更厉害的是,这台机器只认嬴姓血脉的人,他人无法使用。
然而,作为秦武王之后秦国君主专制机器的操作者嬴稷,还在前往燕国的路上。此时,他不仅领略到了壮丽山河的盛世美景,也看到了赵国在赵武灵王治理下变成了军事强国。
有时候多让孩子出去走走,长长见识,很有必要。
到了燕国后的嬴稷,寄人篱下过了三年。这三年却成为嬴稷一生的财富,让他从一个少年,迅速成长为一个有志青年。更重要的是,他的余生真的很长,嬴稷后来成为秦国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君,在位时间长达56年。
嬴稷之所以能成功逆袭,关键还要感谢他那热爱健身的哥哥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