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汗国建立之后的欧洲,开始悄悄地发生质的变化。

在基督教势力最为强大但封建制度最为松散的意大利半岛,开始出现了文艺复兴运动。文艺复兴对于欧洲人文化与思想的解放,并不亚于火器对于欧洲科技军事界的冲击。其实直到今天,文艺复兴的直接诱因依然众说纷纭,但不可否认的是,蒙古人对欧洲进行劫掠之后,欧洲人对于神秘而绚烂的东方文明充满了好奇,并且在此期间,奥斯曼突厥的兴起使得东罗马帝国的生存环境岌岌可危,东罗马的大批饱学之士携带大量文献资料西去,这也是造成欧洲文化空前繁荣的原因之一。

从公元14世纪到16世纪,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以西欧为代表的文艺复兴运动如火如荼,欧洲中世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文艺复兴的勃然兴起,也带来了资本主义萌芽以及新兴资产阶级思潮的暗流涌动,最终催生了资产阶级革命的如期而至。至于其间的地理大发现,大殖民时代,以及后来的工业革命,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然而,与此同时,在东欧,基辅罗斯人依然苟活于金帐汗国的统治之下,从而完美地错过了文艺复兴;曾经被蒙古人无情**的波兰,则继续战战兢兢地生活在神圣罗马帝国东扩与金帐汗国西侵的夹缝之中;更加悲摧的则是匈牙利王国,马扎尔人不仅需要面对日耳曼人与斯拉夫人的种族挤压,而且还要同时抵抗东面的金帐汗国与南面正在高速发展期的奥斯曼突厥人的双重威胁。

正因为马扎尔人的蛮族基因与战斗属性的存在,匈牙利王国长期以来都被欧洲人称之为“基督教之盾”(The Shield of Christianity)。

其实,这样的称呼对于马扎尔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尴尬呢?作为一个欧洲民族中的异类,独自占有肥沃的欧洲十字路口也就算了,全员皈依了基督教都不能换来其他民族对于马扎尔人的另眼相看,反而因为基督教的存在,而蜕变成了欧洲人同蒙古人、突厥人这些异教徒作战的桥头堡。雪上加霜的是,第二国父贝拉四世去世后仅仅过了几十年,马扎尔人的阿帕德王朝就绝嗣了。

于是,为了避免在一众日耳曼斯拉夫朋友圈中沦为里外不是人的异类,颇有自知之明的马扎尔人,便开始了自己“王位外交”的心酸历程。具体的操作是,为了内安百姓,外攘强敌,马扎尔人选举自己国王的时候,优先考虑周边强国的王室贵族。新任国王可以是日耳曼人,也可以是斯拉夫人,但需要具备最起码的王室贵族联姻而来马扎尔人血缘关系。

马扎尔人的如意算盘是,用王位作为外交筹码,换取匈牙利王国的国际生存空间。同时用国家体制来约束国王的权力,使外来国王不能为所欲为。具体到每一个新国王的产生过程,都是一次周边国家的外交角力的过程。如此一来,匈牙利人的大国外交平衡术就玩到了极致,这样每一次的新国王人选,就一定会是优先考虑外交影响的最优解。而作为新国王最重要的政治财产之一,匈牙利王国和马扎尔民族,也就能够换取最大程度上的长治久安。

所以从公元1301年开始,匈牙利王国正式进入了外国王朝时期。在这其中,梅花间竹般地出现了若干我们熟悉的欧洲著名家族的名字。比如来自波希米亚王国的普舍美斯家族,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House of Wittelsbach),还有安茹家族(House of Anjou)、卢森堡家族、哈布斯堡家族、雅盖隆家族(House of Jagiellon)。

千万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家族的影响力,这其中每个家族,都可以在当时的中欧左右逢源,呼风唤雨。曾经诞生了茜茜公主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来自叱咤风云的法国卡佩家族的安茹家族,后来在中世纪独步整个欧洲的哈布斯堡家族。这些家族,在我们其他章节还会涉及。

只有稳定了内政外交,匈牙利王国才有可能腾出手来对付异教徒的金帐汗国与奥斯曼突厥。这跟是不是“基督教之盾”关系还真不大。从地缘角度分析,马扎尔人必须直面这两大政治实体的挑战,才能够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够自己选择自己的民族发展走向。所以你们玩你们的文艺复兴,蓝领工人的活马扎尔人来干,只是在此基础上,马扎尔人也拿到一个“基督教之盾”的虚名,用以换取更多的经济援助与政治同情。为了表达自己对于上帝的真情实感,马扎尔人甚至还发明了一种“双十字架”,并宣称这才是真正耶稣受难时候的十字架,是“真正的十字架”(crux vera),后来索性就印到了自己的国徽上,一直沿用至今。

从这个角度分析,马扎尔人不仅具有游牧民族的遗传要素,也在强敌环伺的生存环境中,锻炼出了极其强大的政治智慧与群体智商。正所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事实上,尤其在面对奥斯曼突厥的时候,在跨越几个世纪的时间内,欧洲人的每一次大规模针对奥斯曼突厥的军事行动,都能够看到马扎尔人的影子。如此铁杆的反奥斯曼情结,堪称是铁打的基督教之盾,流水的欧洲其他国家。

比如我们前文提到的,为了挽救命悬一线的东罗马帝国而组织的公元1389年的科索沃战役,公元1396年的尼科堡战役,1444年的瓦尔纳战役以及1448年的第二次科索沃战役。无论以宗教为名义的联军如何构成,我们总是能够成功地找到马扎尔人的身影。只不过,异族国王统治下的匈牙利战争动员能力十分弱,始终也未能再现当年贝拉四世的神迹。如此的鞍前马后,誓死效命,也未能换来为东罗马帝国成功续命。

于是到了1453年新罗马城破,东罗马帝国寿终正寝之后,奥斯曼突厥人的一腔怒火就必然要撒到马扎尔人身上。

果然,没有让马扎尔人等待太久。

公元1456年,三年前刚刚在新罗马之战中扬名立万的年轻领袖穆罕默德二世,率领至少六万奥斯曼大军围攻匈牙利王国南大门贝尔格莱德。对于当时的匈牙利王国来讲,贝尔格莱德一旦不保,整个匈牙利平原将无险可守,突厥人将不可避免地重现当年蒙古人横冲直撞的那一幕。就贝尔格莱德这座城市而言,它恰好处于多瑙河与萨瓦河两条大河交界处,这个场景,又与当年的赛约河、蒂萨河那场鏖战何其相似。

然而,此时此刻的匈牙利国王拉斯洛五世(Ladislaus V,哈布斯堡家族),与当年的贝拉四世又简直判若云泥。

好在,当时的马扎尔人拥有一位不世出的璀璨将星——匈雅提将军(John Hunyadi)。

匈雅提出身于土生土长的匈牙利贵族家庭,出生于王国东部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自匈雅提从军以来,匈牙利军队虽然在对抗奥斯曼突厥人的前线胜少负多,但匈雅提作为一线指战员,却参与了所有大小战斗。久病成医的匈雅提,深知匈牙利王国的战争动员能力之差,也深知马扎尔大小贵族之间的矛盾之深。因此,匈雅提早早就建立了自己的雇佣军组织,以备突厥猝然来犯的不时之需。

匈雅提的雇佣军兵源,最早是来自波希米亚地区的流民,这些流民多是因战争而沦落到匈牙利境内。流民的民族成分各异,其中有德意志人、波兰人,甚至有南部的塞尔维亚人等。雇佣军的人数最开始不过在七八千人,但这些人装备极其精良,拥有当时欧洲最好的冷兵器配置。并且,这些人中每四个人还配发了一把当时最为先进的热兵器——火绳枪(arquebus)。

除了拥有强大的雇佣军,匈雅提将军还调动了相当数量的骑兵部队,以及二百艘战船控制多瑙河防线。

在这样的战争准备之下,奥斯曼突厥人的贝尔格莱德之战打得极其艰难。

战役持续了半个多月,险象环生时,突厥人的旗帜差一点就插上了贝尔格莱德的城头。然而仰仗匈雅提将军的运筹帷幄,依靠马扎尔人、塞尔维亚人以及雇佣军、志愿军们的同仇敌忾,贝尔格莱德化险为夷。突厥人遭遇惨重的失败,恼羞成怒的穆罕默德二世,临阵斩杀本方数员大将。

这是一场堪称伟大的胜利,是一次属于马扎尔人的巅峰时刻。

贝尔格莱德一战,保证了匈牙利王国接下来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局面。匈雅提将军一战成名,尽管他由于操劳过度,战役结束后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但他的儿子马加什一世(Matthias I)却因为匈雅提的巨大名望,在两年之后被选举为新任匈牙利国王。这也是阿帕德王朝绝嗣之后,匈牙利王国几百年发展史上的唯一一位马扎尔人的本土国王。

毫无疑问,马加什一世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有了外部环境改善带来的繁荣稳定大好局面,马加什一世潜心于完成自己的文治武功,成为匈牙利王国自贝拉四世之后的又一位中兴之主。他在位期间,带领匈牙利王国加入轰轰烈烈的欧洲文艺复兴大潮中去,为聪明勇敢的马扎尔人基因中注入了来之不易的艺术灵感;同时,马加什一世把老爹的雇佣军制度发扬光大,索性将这批雇佣军规范化和国家化。

统一番号之后的雇佣军,身穿制式服装的黑盔黑甲,人数编制后来也扩大到两万八千人之多。正因为如此,马加什一世属下的这支常备雇佣军,被当时的欧洲人称之为“黑军”(Black Army)。这个称号,完美地同中国唐代李世民属下的“玄甲兵”交相辉映。黑军部队建制从公元1458年到公元1490年,跨越了马加什一世三十多年的国王任期。整个公元15世纪后半叶掰着手指头数,黑军算是整个欧洲大陆最为强大的一支军事力量,最大程度地震慑了奥斯曼突厥人。

然而,马加什一世去世之后,黑军被随之解散。雅盖隆家族重新登上匈牙利国王宝座,匈牙利王国结束了自己的黄金时代,随即进入衰退期。

公元1526年,马扎尔人在莫哈奇之战(Battle of Moh cs)中惨败于奥斯曼突厥人。这次失败,也正式宣告匈牙利王国结束了自己不屈不挠抵抗奥斯曼人一个多世纪的光辉战史,从此奥斯曼人将直面再靠北一点的哈布斯堡王朝。

在此后的若干年中,匈牙利王国的一部分并入哈布斯堡王朝,一部分并入了奥斯曼帝国,只剩下高原地区的特兰西瓦尼亚继续保留了匈牙利贵族的一点血脉。当然,这样的妥协,也是建立在特兰西瓦尼亚成为自治公国并宣誓向奥斯曼苏丹效忠的基础之上。当然,这也没有算上,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就已经意图倒向突厥人怀抱的瓦拉几亚公国。

至此,雄踞多瑙河流域五百多年的马扎尔人,几乎被亡国灭种。

此时此刻,我们回头再看“基督教之盾”这个称呼的时候,心头未免会涌上一丝苦涩。其实,欧洲其他大的族群,尤其日耳曼人心里门清。所谓的“基督教之盾”并非是指匈牙利,这个称呼之所以被发明出来并安在了马扎尔人头上,把这说成是怂恿异族为自己挡枪,更加贴切一些。用慷慨激昂的宗教口号打发走了马扎尔人,日耳曼人关起门来自己开会,口口声声都是日耳曼人先辈打败了阿拉伯人,打败了匈人,打败了阿瓦尔人,打败了马扎尔人。所以只有日耳曼人才是真正的欧洲保护神,基督教之盾,这个称号无论怎么轮,都轮不到马扎尔人来享有。

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自占据欧洲十字路口以来,就是为整个欧洲背锅的。前面被蒙古人**得七荤八素,后面又被突厥人折腾得破破烂烂。三百年前,马扎尔人的自我牺牲,换来了火器西传和欧洲军事改革;三百年后,马扎尔人用自己的拼死抵抗,保卫了欧洲文艺复兴的精神文明成果。正所谓“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马扎尔人,带着一丝不甘,带着一点悲壮告别了中世纪,但这个欧洲的异类民族为整个欧洲中世纪所做出的贡献让人印象深刻。与此同时,艰苦卓绝的生存环境,锻炼了马扎尔人的心智。进入近现代之后的匈牙利,尽管依然是是非非,但却始终能够保持国家和人民不受生灵涂炭之苦。而且不仅如此,这个今天只有千万人口的小国,为世界贡献了大量的科学家、艺术家。

欧洲最后一个蛮族,值得我们尊敬。

(1) 作者注:前文提到,罗马人的赵构指提比略,罗马人的岳飞指日耳曼尼库斯。

(2) 克雷西昂:Kleidion,在今天马其顿共和国境内。

(3) 六国包括: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黑山,马其顿。

(4) 本句原文:Slav numbers were so great,that grass would not regrow where the Slavs had marched through.

(5) 维尔布茨德:Velbazhd,在今天的保加利亚。

(6) 作者注:也属于突厥语族的一支。

(7) 贝伦加尔一世:Berengar I,前文提到的加洛林王朝最后一任皇冠持有者。

(8) 作者注:原文为“干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

(9) 作者注:Duke of Silesia,Krak w and Greater Poland,大波兰是位于今天波兰中西部一个古地名,相对应还有今天波兰东南部的小波兰。

(10) “第二国父”:Second Founder of the State,以区别于第一国父阿帕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