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帕提亚帝国开始讲起。

这个帝国,我们在前文曾经提到过无数次。安东尼最早跑到埃及,也是为了筹集兵马钱粮以东征帕提亚。

于是我们的问题来了,为什么帕提亚这么重要?

我们打开一张罗马极盛时期的地图。

对于罗马人来讲,尤其到了共和国后期,周边战争已经打出来一个眉目了。周边小国,该吞并的吞并,该消化的消化,绝大多数都已经变成了行省。暂时没有变成行省的,也都向共和国宣誓,成了仆从国(cliente states)。地中海变成内海的趋势已经渐渐明朗,而且罗马人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去做这件事情。

如果把地中海变成自己的内海,罗马人需要在四个方向上不断扩张,一是为了巩固奴隶制国家的基础,二是为自己打造一个最舒适的安全区域。放眼望去——往西穿过直布罗陀海峡,是大西洋;往南,是茫茫撒哈拉沙漠;西边和南边两个方向上,很难有足以抗衡罗马共和国的外敌入侵——那么,罗马人最主要的威胁,来自北方和东方。这一点,就是巅峰时期的罗马跟中国疆域中汉族本部的最大区别。汉族本部的东部南部都是大海,而西部则隔着一个青藏高原。所以,在青藏高原上没有太强盛政权(也不太容易有)的情况下,往北只需要建起一道长城,心理上的安全顾虑就小多了。而罗马人则比较辛苦,他们需要在北方和东方两个战线,同时开战。

不过,罗马人的北部和东部,面对的敌人性质完全不同。

我们前文讲过,罗马人的北部有三大蛮族,凯尔特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当然,这所谓的三大蛮族,都是罗马人给起的名字。笼统来说,北方主要是各路蛮族为主。但这些蛮族,在共和国时期不足以成为罗马人的心腹之患。

罗马人早期的最大威胁,主要来自东方。

尤其是对于恺撒和屋大维时期的罗马人看起来,地中海就像一个大口袋,而这个口袋的东面,是敞着一个大口子的。更要命的是,这个敞着口子的地方,面对的敌人个个都是硬茬子。

说这句话很多人不理解,觉得中东地区无论军事实力、经济发展、人口容量、土地肥沃程度,都跟欧洲无法相提并论。这种用今天的眼光评价历史的方式,方向就完全错了。

我们还是打开一张地形图。

所谓欧洲的早期文明,无论克里特文明、迈锡尼文明、古希腊文明还是古罗马文明,其实在土地肥沃程度上、适合人类开展农业生产上,都远不如东部地中海地区。而且因为地中海气候的存在,本来就不怎么肥沃的沿海平原,还不具备适合农业发展的雨热同期的气候条件。所以我们前面提到过,在地中海气候的欧洲部分,多半只能种植一些耐旱作物,如葡萄、油橄榄、月桂树等。

正因为如此,早期人类文明在中东地区可谓群星璀璨,比如古埃及、古巴比伦等等。其实这些文明比起欧洲文明来,跟中华文明的套路更接近——有比较开阔的肥沃平原,有能够便于运输的大江大河。因为有了肥沃的平原,才能够养活足够多的人口,有便于运输的大江大河,才能够发展出更加有凝聚力的统一集权国家。

正因为如此,古罗马对于西部地中海的征服是相对容易的,包括巴尔干地区在内,也早早就变成了古罗马的若干个行省。

当古罗马人转身向东,向我们提到的那些中东地区的肥沃原野进军的时候。早早就占据了这些地区,横亘在罗马人面前的,是几个老大帝国。确切地说,是当年亚历山大帝国分崩离析之后形成的若干王朝国家。

当年的亚历山大帝国版图空前广阔,分裂之后由本地的军阀形成了割据王朝。希腊半岛本部,是马其顿王国;我们刚刚提到的,占据尼罗河流域的,是托勒密王朝;再往西,面积更大的,是塞琉古(Seleucid Dynasty)王朝。

我们换个角度,罗马早期往东的扩张行动,其实就是在亚历山大帝国的废墟上进行的。那么到了屋大维时代,欧洲部分的马其顿已经拿下,且已经消化完毕。只剩下了依靠克娄巴特拉女王的个人魅力勉强支撑的托勒密王朝,以及苟延残喘的塞琉古王朝。

公元前64年,当年威震地中海的伟大的庞培,打败塞琉古王朝的最后一点抵抗力量,一举占领地中海东岸叙利亚(Syria),并且把这块地方变成了后来的叙利亚行省。叙利亚行省的物产之丰富,人口之众多,山川之壮丽,完全让罗马人感到欣喜若狂。然而,这个叙利亚行省,却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罗马共和国陆路上的一块“飞地”。

往北,叙利亚行省和罗马本土之间,还隔着安纳托利亚高原,不仅翻山越岭的路不太好走,而且当时尚有若干没有征服的领土;往南,则是犹太王国。关于犹太王国,我们后边还会专门讲,这里先不提。犹太王国再往南,就是克娄巴特拉女王的托勒密王朝。我们往东看,之前塞琉古王朝的核心区——美索不达米亚平原(Mesopotamia)与伊朗高原(Iranian plateau),则在竞争中,丢给了近水楼台的帕提亚帝国。

帕提亚帝国,在当时是个非常强悍的存在。

首先,我们前文提到的三巨头之一的克拉苏,他这种在斯巴达克起义中锻炼出来的战士,就是战死在了帕提亚一线战场上。而且克拉苏不仅是一命呜呼,他率领的罗马军团还纷纷丢失了鹰徽,等于是被帕提亚人打得丢盔弃甲,颜面全无。一直到了多年以后,屋大维通过谈判的手段,拿回了被帕提亚人缴获的鹰徽。鹰徽回到罗马城,全城欢庆,很多老兵老泪纵横。

帕提亚帝国不仅凶悍,而且从地理位置上讲,它还占据了丝绸之路的商道核心,西边跟罗马人做生意,东边又可以跟同时代的大汉王朝通商。中国历史中记载的汉使者甘英,就曾经因为寻找古罗马(大秦)来到过帕提亚帝国,但是却被帕提亚人几句忽悠打发回了老家。而古罗马人慕名访问大汉,也是被帕提亚人堵回去了。(西域都护班超,遣掾甘英往通大秦。抵条支,临海欲渡。安息西界船人,告以海水广大,往来须赍三岁粮,英疑惮而止。大秦屡欲遣使于汉,为安息遮遏不得通。《后汉书·西域传》)

在这个地理位置上,帕提亚人完全可以东西通吃,左右逢源,光靠赚差价的转手贸易,就可以玩得风生水起了。

当然,帕提亚的这些属性,还并不是事实真相的全部。

我们再打开一张中东地形图。

中东整体气候比较干旱,所以我们在地形图看到的大片的沿海平原,其实并不适合发展农业,绝大部分都是沙漠地区。而相对比较凉爽的山地高原地区,又不够开阔,在生产力比较低下的古代,也不太容易养活更多的人口。那么到最后筛选来筛选去,还是只剩下了叙利亚行省的周边地区,也就我们现在泛称的黎凡特地区(Levant)以及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两河平原)地区。那么这两块地方在地图上连起来,恰好是一个新月的形状,这块中东地区的风水宝地就被称为“新月沃地”(Fertile Crescent)。

这块新月沃地,基本上以约旦河(Jordan river)、幼发拉底河(Euphrates River)与底格里斯河(Tigris River)三条河的冲积平原为核心区域。沿地中海自西奈半岛开始,往北弯过亚美尼亚高原(Armenian Highland)南麓,东南转向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呈一个半圆弧形。按照这个顺序,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埃及东北部,以色列、约旦、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等国家。新月沃地,是整个西亚地区最肥沃的土地,在古代的时候更是风调雨顺,瓜果飘香,承载了西亚地区绝大部分的人口居住与繁衍。

当然,这只是狭义上的新月沃地。如果我们把目光继续向西南方向聚集,把北非地区的埃及尼罗河流域也计算在内的话,一个升级版的新月沃地出现了。这个广义上的新月沃地,就是古代整个中东地区的核心区。我们今天听到的国际新闻中的很多地区热点,比如叙利亚战争、巴以冲突、约旦河西岸等名词,其实都发生这个区域。

古代中东地区,曾经出现的地区霸权不胜枚举,但无论大霸王还是小霸主,无一例外,他们都是以占领新月沃地为主要战略目标。比如公元前10世纪兴起的亚述帝国(Assyria empire),就是以狭义上的新月沃地起家,逐步扩张版图,控制了整个广义上的新月沃地。亚述帝国,也是中东地区第一个一统新月沃地的政权。而亚述(Assyria)这个名字早早响彻中东历史,后来的外来移民又根据这个发音,衍生出了叙利亚(Syria)这个单词。

我们分析到这里,关于帕提亚帝国的疑问其实已经基本清楚了。

整个新月沃地分成三大部分,尼罗河流域、黎凡特地区、两河流域。这三大部分在地缘上是互相连通的,也是一个强大的政权必须要进行统一的。

我们回过头,再分析一下当时屋大维时期的共和国版图。

当时的尼罗河流域,是属于女王克娄巴特拉的;黎凡特南部,属于共和国的仆从国犹太王国;黎凡特北部,属于共和国的叙利亚行省;而两河流域,则属于巅峰期的帕提亚帝国。

于是,我们的疑问迎刃而解。

罗马共和国东部战场上,要想保有叙利亚行省这块飞地,往西要交好托勒密王朝,最好是把埃及作为东征的前进基地。尤其在古罗马时期,尼罗河流域是当时整个地中海范围内最大的粮食产区,到后来罗马帝国时期,更是被誉为“帝国粮仓”。东征人员如果补给,从尼罗河流域补给最合适,而从意大利本土调拨则是很明显的劳民伤财;东边,共和国则务必要控制住强大的帕提亚帝国。也就是,如果守,要守得住;如果攻的话,从地缘安全角度考虑,最好能够拿下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把帕提亚人统统赶回到伊朗高原上去。

而事实上,自从当年庞培拿下叙利亚之后,之后的古罗马人,扩张方向就是沿着新月沃地,徐图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在公元115年左右的时候,把这里变成了罗马的一个行省——美索不达米亚行省。也把尼罗河流域,叙利亚周边地区,两河流域连成一体。

所以,我们站在当年安东尼的角度考虑整个战局。

当时,三巨头结盟,西部战事告一段落。按照三巨头约定,安东尼同志马不停蹄转身向东,准备以埃及为跳板,东征帕提亚。至少在拿下帕提亚之前,安东尼务必要稳住埃及的托勒密王朝。毕竟在当时,埃及还不是罗马的一个行省。要想完成共和国交给自己的任务,安东尼的选择并没有错。况且我们退一步讲,即便是安东尼在被屋大维泼脏水的时候,他也没有举兵西进,讨伐屋大维,而是依然选择进攻帕提亚。

于公,安东尼必须要帮助罗马共和国堵住东边潜在的巨大威胁;于私,安东尼要想把埃及作为自己的长期根据地,也不得不选择拿下美索不达米亚,否则,即便在埃及和女王双宿双飞,他的心里也不踏实,也必然会寝食难安。

所以,埃及艳后的问题,已经完全被后世史家和影视作品脸谱化和评书化了。真实的历史,应该按照政治博弈的套路来解读,而不是演绎成爱恨情仇。

说白了,安东尼无论于公于私,都需要守在女王身边,不断尝试东征帕提亚;但屋大维眼中的安东尼,身上则带有浓厚的地方军阀色彩,他对安东尼的信任,会随着物理上的远隔重洋而渐渐消退。而对于我们的主角——女王克娄巴特拉,她利用恺撒赢得政权,生下小恺撒保证法理正统;利用安东尼对内稳定政局,对外继续托勒密王朝在国际事务中的独立自主性。

一句话,三个人的选择,都没有错。

安东尼同志的故事,被误读了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