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比屋大维大二十岁,两个人实际上是两代人。

当时的安东尼认为,自己才是恺撒精神和事业的继承者,或者最多,再加上一个雷必达。而屋大维,虽然有模有样地准备继承恺撒的名号和财产,但在共和国的政界军界上,地位还差得太远。他充其量算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小朋友。

安东尼对恺撒的忠诚毋庸置疑,但这一次,很明显是想当然了。

安东尼首先是低估了屋大维。

屋大维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政治天赋。屋大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恺撒这个名字,对于罗马城中大量退伍返乡的老兵来讲,意义非同小可。在恺撒刚刚离世的那段日子里,老兵们多半无法接受一个已经接近神格化的恺撒的离世。而屋大维的出现,且不论这位少年的能力如何,恺撒这个名字的重生,已经足够让人心潮澎湃,欢欣鼓舞。

屋大维,也恰恰抓住了这一点。

当时的罗马城,谁能够在军界更加有号召力,谁就有了更加从容的安全底线。恺撒的老兵们,纷纷站队屋大维,而在执政罗马城期间政绩上乏善可陈的安东尼,则眼睁睁看着人心慢慢流失到了一个小小少年那一边。最严重的事情,发生在公元前44年11月,这个月中,有两个曾经对安东尼宣誓效忠的罗马军团,直接倒戈到了屋大维一方。

很多老兵,都把“新恺撒”屋大维当成了“恺撒派”的代表人物。当然也有一些老兵,幻想着屋大维带领同为“恺撒派”的安东尼和雷必达召集旧部,重整旧山河。

吃瓜群众的美好愿望可以理解,但这样想完全不合时宜。

政治素人屋大维,只身一人来到罗马。一没有人,二没有枪,三没有强大的首都人脉关系。如果不是有一个业已公开的恺撒遗嘱,让屋大维顶着一个新恺撒的大帽子,恐怕这样的人连能够坦然地活着都是个奢望。

况且就算以上假设都成立,安东尼和雷必达这些老军头们,真的会甘心情愿地同屋大维平起平坐?年轻时顶着枪林弹雨打下的江山,平白无故地要和一个寸功未立的毛头小子谈合作,凭什么?

事实上,不仅没有任何的善意释放给屋大维,这个时期的安东尼,还在背后悄悄散布小道消息——这个来路不正的屋大维,真实身份是恺撒的小男宠。革命先辈安东尼一专多能,不仅打起仗来勇冠三军,嘴巴埋汰起人来也功力十足。

我们来分析当时的政坛。

屋大维在罗马的处境非常微妙,他迫切需要在元老院找到靠山。一旦不能靠“新恺撒”的名头带来的政治惯性闯出一片天地,屋大维很快就会成为孤家寡人。而这个时期的西塞罗,则对安东尼、雷必达等军人严防死守,竭尽全力地保卫共和体制,以防朝堂之上出现第二个恺撒。在清流西塞罗看起来,一切的军阀都是一丘之貉,一切幻想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军事强人,都只是成为独裁者的政治隐喻。

在西塞罗面前,年轻人屋大维,表现出了维护共和体制的坚定信念。

事实证明,越是不怕死的清流,就越是玩不过套路。

西塞罗和屋大维一拍即合。

二人达成政治攻守同盟,共同对付安东尼。

安东尼误判了屋大维,其实也误判了老上级恺撒。

恺撒在遗嘱中,早早就准备领养屋大维,也早早就准备将屋大维指定为自己的第一顺位接班人。但很多人都刻意地忽略了白纸黑字约定的第二顺位接班人,这个人跟安东尼和雷必达更是毫无关系。

这个人的名字叫德基摩斯(Decimus Junius Brutus Albinus)。

德基摩斯据说是恺撒的远房表亲,当然,即便这事是真实的,也应该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关系了。在常年的征战中,恺撒应该是不止一次想到过自己继承人的问题。而且在这些时候,性格开朗的恺撒都会毫不吝惜对于自己部下的爱惜之情。恺撒生前曾经对人坦言,如果德基摩斯是自己的亲儿子,那么等到自己百年之后,这个人足以继承自己的事业。

别人都以为是玩笑,谁知道恺撒真的把德基摩斯的名字写进了遗嘱。

然而,说到底还是一个玩笑。

就是这样一个被恺撒无限信任和寄予厚望的德基摩斯,居然也是三月行刺事件的六十多个参与者之一。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共和派,是恺撒所向往事业的最不吝惜恶意的反对者。

恺撒生前,曾经把自己起家的山南高卢总督的职务,交给了德基摩斯。于是在恺撒死后,当拿到西塞罗当局对反革命暴乱分子的特赦令之后,德基摩斯居然厚着脸皮去走马上任了。

这个事,深深地刺激了安东尼。

安东尼不能忍受一个叛徒居然被写进了遗嘱,更不能容忍叛徒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还跑到当年同志们战斗过的地方耀武扬威。

于是,安东尼自封为山南高卢的总督,准备同德基摩斯死磕。

公元前44年12月,安东尼亲率大军北伐,将德基摩斯的人马,团团包围在了山南高卢行省的核心城市——穆提那(Mutina,今意大利摩德纳)。就这样,恺撒同志尸骨未寒,他生前的亲密战友安东尼,还有他曾经视同己出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德基摩斯,在意大利北部的波河平原(Po River Plain)展开殊死搏斗。战争持续了四个月,其间各路政治人物,纷纷开始了汇报表演。

老牌的清流西塞罗,态度很坚决。

德基摩斯是坚定的共和派,谁反对他谁就是大军阀,况且人家还手握朝廷总督任命。安东尼的总督是自封的,不仅军阀作风不改,还变本加厉带着私人武装闹事。谁是乱臣贼子,很容易判断。

屋大维的立场,跟这次战争本身并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屋大维知道,战争只不过是政治的延续,所谓意气之争的动武本身就很滑稽。安东尼这位老叔叔,第一不管恺撒手下老兵的人心向背,第二不顾来之不易的国内团结的大好局面,第三不肯承认屋大维这个被恺撒钦点的接班人。

所以,屋大维坚决地站在中央政府一边,拥护西塞罗的决定。

不过,屋大维虽然略懂军事,但当时朝中最会带兵打仗的人,是雷必达。

雷必达的态度,颇为值得玩味。

西塞罗指使雷必达,率军北上,支援德基摩斯。

雷必达同志迅速表态,同意中央政府的合理主张。但老革命却语重心长地向中央政府建议,能不打就不打,能够用谈判解决的问题,何必要流血牺牲。况且俗话说得好,罗马人不打罗马人嘛。

就这样,手握兵符的雷必达,死活不肯同安东尼交手。

直到有一天,西塞罗跑来对雷必达说:姓雷的,请停止的你的表演吧,你不用打仗了。因为屋大维到了一线,战事已经结束,安东尼败了。

结果,就这么一句话,却让雷必达坐不住了。

雷必达不管西塞罗说什么,只管率军出击了。雷必达的心里,装着的还是自己的老战友安东尼。他希望安东尼没事,也希望中央政府没事,雷必达的性格便是如此。雷必达的一生曾经和了无数的稀泥,但毫无疑问,这一次,是和得最精彩的一次。

杀红了眼的安东尼,终于看到了雷必达。安东尼不知道雷必达的来意,准备带着残兵败将,进行最后一战。

然而,内斗是不可能内斗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内斗。

安东尼的部队,本身跟雷必达的部队就是同一拨人,很多军团老兵都是亲朋好友的关系。原本刀兵相向的两支队伍,转瞬间拥抱在了一起。曾经一起在高卢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友们,相互宣泄着恺撒离世以来,他们忍受的巨大悲痛。就这样,原本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安东尼和雷必达部队,实现了胜利大会师。原本已经濒临失败的安东尼,带着雷必达以及雷必达带来的生力军掉头向北,翻越阿尔卑斯山,进入了山北高卢。

安东尼起死回生了。

看上去,德基摩斯赢了。但是这种赢法,比输了还难受。

屋大维正告德基摩斯,我来这里,是为了反对安东尼,而不是为了支援你。并且,刚刚在战争中捞得实惠的屋大维,迅速接管了整个山南高卢行省。屋大维要求手上沾满恺撒鲜血的德基摩斯,要么自行了断,要么自谋生路。已山穷水尽的德基摩斯没有办法,准备跑去寻找在逃的布鲁图斯与卡西乌斯,路上被崇拜安东尼的高卢蛮族所杀。

政治目的已经达到,手握八个罗马军团的屋大维,顺势放弃继续进攻安东尼与雷必达的计划,所有部队原地待命。

如此沉着冷静,步步为营的屋大维,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说到底,穆提那战役的本质,是恺撒派与共和派的一场正面对决,同时也是屋大维借力打力,给恺撒派的大佬们的政治宣言。其实从根本上来讲,无论屋大维,还是安东尼、雷必达,都是广义上的恺撒派。在穆提那战役结束的同时,以西塞罗为首的元老院,就已经开始动议,准备召回并重用德基摩斯,用他来对付屋大维为代表的恺撒派剩余人等。

穆提那战役,怎么看都像是为屋大维精心打造的政坛成人礼。他以一个恺撒的名字起家,精确地计算了他能够利用的政治空间与时间,并从这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辗转腾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完美地交出了第一场成人考试的答卷。

穆提那战役结束,屋大维在恺撒派中的威望空前上升。与此同时,逃亡在外的共和派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等人,在马其顿和叙利亚一带招募到了不少于九万的罗马军团,随时准备反攻罗马。如此一来,恺撒派的内讧也就没有什么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屋大维集中精力,开始维持罗马城的秩序,用恺撒的名义收罗旧部,安置老兵,掌控了整个亚平宁半岛。与此同时,屋大维派人联系安东尼和雷必达,准备和解。

公元前43年11月,穆提那战役结束之后半年,屋大维、安东尼、雷必达三人两方,分别带着自己的部队,在博洛尼亚(Bologna)附近召开会议。会议开始之前的气氛,还是略有些肃杀之气的,双方的部队沿河岸而立,互相密切地注视着对方的动静。但会议的结果是团结的,是胜利的,恺撒派终于达成了大和解。三人公开宣布建立联盟。这个新的联盟,被称为“后三巨头”(the Second Triumvirate)。

后三巨头的军队是共有的,地盘上也做了一个框架性的划分。在罗马所有的行省中,高卢归安东尼,西班牙归雷必达,阿非利加归屋大维,而意大利本土则由三人共治。框架中没有提到的,由共和派掌控的地中海东部诸行省,以及西部由庞培之子绥克斯都.庞培掌控的若干海岛,则议定由三人共同征服来完成。

从合伙人的角度来看,按照地盘划分的大小以及重要程度,安东尼和雷必达的股份最大,屋大维的股份最小。

后三巨头的第一个独裁任期为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