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突承璀和李绛,就像是天平的两端,吐突承璀倒台,意味着李绛得宠。随后,李纯下诏,加封李绛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趣的是,李绛拜相之前,李吉甫也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
这究竟是李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
前面说过,李吉甫是支持削藩的宰相,而且作风务实,是能出成绩的实干派官员,深受李纯的喜欢。实干派的官员有几个特点,比如嘴上功夫不厉害,与清谈派的官员不对付,不善于玩阴谋诡计等。
元和三年(808)四月,朝廷开了一科“选拔贤良公正直言极谏人才”的考试,专门选拔会挑刺的基层官员。当时,伊阙县尉牛僧孺、陆浑县尉皇甫湜、进士李宗闵因为挑刺的水准较高,被吏部侍郎杨于陵、吏部员外郎韦贯之定为前三名,李纯放出话来,让中书省的大臣对他们重点培养一番。
李吉甫不乐意了,我们身为宰相,每天要办多少公务,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凭什么被这帮只说话不干活的兔崽子批评?李吉甫打心眼里反感他们,于是开始暗中调查这帮人的背景。最后发现,主持复试的考官王涯是皇甫湜的舅舅。
按照规矩,如果有裙带关系,主考官应该向有关部门报备避嫌,可王涯没有给任何人打过招呼,难道这其中有猫腻?李吉甫将此事转告给李纯,扬言开科取士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涯等人徇私舞弊,但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很快,李纯就下达了诏书:罢免裴垍翰林学士之职,出任户部侍郎;罢免王涯翰林学士之职,出任尚书省刑部都官司员外郎;吏部侍郎杨于陵罢为岭南节度使;吏部员外郎韦贯之罢为果州刺史。
至于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等人,也遭到了池鱼之殃。想想看,他们已经成为天子门生,准备走进权力的核心,却因为这样的乌龙案件,被外派到藩镇节度使麾下做了幕僚,彻底淹没在浩浩****的小官僚队伍之中。
挡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
李吉甫确实没想到,李纯下手如此决绝。在官场上,最讲究一团和气,如果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人,别人迟早会找补回来。要命的是,李吉甫得罪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理智告诉他,他摊上大事了,李吉甫无法劝李纯收回成命,又担心自己卷入风口浪尖,于是主动递交了辞呈。
李纯:“你去做淮南节度使吧,给你保留检校兵部尚书、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据史料记载,在淮南节度使任上,李吉甫变得更加务实,比如带着老百姓兴建水利工程,为百姓争取减免赋税,偶尔也会谈论朝政得失,踏实干活的同时,也在李纯面前刷着自己的存在感。
元和五年(810)十二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均因病辞职,李纯第一个想到的继任者就是李吉甫。元和六年(811)正月,刚刚过完年,李纯就给李吉甫送了个新年大礼包: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授金紫光禄大夫、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上柱国,晋爵赵国公。回京之后,李吉甫的内心波澜起伏。
据史料记载,这一次回京,李吉甫干了不少实事,比如裁减了冗官八百零八人,冗吏一千七百六十九人,为朝廷节省了不少开支。不过,李纯突然发现,李吉甫的身上多了几分戾气,比如待人苛刻,喜欢报复之前得罪过他的同僚;也多了几分圆滑,比如经常拍李纯的马屁,专挑顺耳的话说给他听。
问题是,李纯突然想做圣明之主,李吉甫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于是,李纯将李绛提拔为了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纯欣赏李绛的耿直、客观,可这样的安排,让李吉甫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吉甫和李绛化身为一山二虎,为了争夺话语权,开始了各种狗血的斗争。
元和七年(812)正月,李纯下诏:贬京兆尹元义方为鄜坊观察使。
据史料记载,这位老兄是吐突承璀的小弟,李吉甫将他提拔为京兆尹,纯属向吐突承璀示好。李绛知道这件事后,自然觉得恶心,于是动用手中职权,将元义方撸到外地,算是对李吉甫的一种挑衅。
元义方郁闷了,说起裙带关系,朝廷有数不清的例子,凭什么拿他开刀?元义方觉得自己很无辜,于是进宫找李纯诉苦:“陛下,李绛不讲究啊!”
李纯:“爱卿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元义方:“李绛将他的同年许季同提拔为京兆少尹,却把臣贬到外地,这分明就是以权谋私。臣担心陛下被他蒙骗,因此进言哪。”
李纯不以为然地说道:“朕了解李绛,他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既然你提出了怀疑,朕明日会亲自问他。”
第二天,李纯召李绛问话:“爱卿,你说人对同年都有情谊吗?”
李绛闻弦歌而知雅意,坦然奏对道:“所谓的同年,只是四海之内的学子在同一年科考登第,有些人是在复试的时候才认识,怎么会有情谊?陛下不嫌臣愚昧,因此任命臣为宰相,宰相的职责就是选拔优秀的人才,不管他是兄弟子侄,还是素未谋面的官员。如果因为避嫌而放弃人才,这是不公平的。”
客观地说,同年的情谊在官场确实存在,因为有这份渊源,方便抱团取暖。可李绛为了打击李吉甫,只能歪曲事实,为自己脸上贴金。由于李纯和李绛处于“蜜月期”,只能信了他的话,将元义方赶出京城。
小小的人事调动,折射出了李绛和李吉甫在朝野的话语权。此事过后,李吉甫有了危机感,于是想走一波溜须拍马的路线。
元和七年(812)三月二十八日,李纯驾临延英殿,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李吉甫趁机说道:“陛下,如今天下太平,您完全可以多安排点娱乐活动啊。”
娱乐活动是其次,天下太平才是重点。和谐愉快的聊天气氛,李吉甫预感到李纯心里会很舒坦,于是抱着一副“你快夸我”的表情看着李纯。
悲剧的是,李纯还没来得及说话,李绛便抢白道:“汉文帝时,国库里的兵器多到生锈,老百姓家家富裕,贾谊都不敢说天下太平。如今,我大唐法令无法通行的州县不计其数,边疆烽火屡屡警报,洪涝灾害时常发生,这正是陛下鸡鸣时起,夜深才睡的时候,怎么能够劝陛下享乐呢?”
李纯:“你这话说到朕的心坎上了。”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李吉甫被强势打脸,几乎羞得无地自容。
还有一次,李纯问道:“德宗时期,为何朝政如此昏暗呢?”
李吉甫:“德宗皇帝依赖自己的智慧,不太愿意相信臣子,反而信奉一些旁门左道,这才让内心险恶的佞臣有机可乘。”
李纯反驳道:“在朕看来,不都是德宗皇帝的问题。当年,许多事情都可以分出是非优劣,可宰相们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都不愿意据理力争。你们这些大臣要引以为戒,如果事情有对错之分,一定要勇于直言啊。”
李吉甫看到气氛还挺轻松,于是又拍了一记马屁:“陛下,人臣不应该固执地进谏。让君主开心,朝政安宁,不也很好吗?”
这次轮到李绛出场了:“人臣应该敢于冒犯圣上的威严,讲出逆耳但又恳切的谏言,陈述事情的成功与失败之处。这才算得上是忠于君主。”
李纯:“李绛说得对。”
被人打脸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被连续打脸,更是伤害自尊心。回到中书省后,李吉甫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想干活也不想说话,一个人生闷气。难道李绛真是克星?为何他怎么说都对,我怎么说都错?不行,一定得扳回一局!
过了几天,李吉甫进言道:“奖赏与惩罚是人君的两大权柄,不能偏废。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施行的恩泽已经够深厚了,只是刑罚未能振举。如今朝廷内外的官员松懈懒惰,希望陛下采取更严厉的刑法,以便使官员们振作起来。”
李纯笑了笑,转头问李绛:“爱卿有什么高见?”
完了,又是李绛!李吉甫听说李绛要发言,心态瞬间就崩了。
李绛:“帝王的政务,推崇仁德,而不是推崇刑罚,怎么能丢弃周成王、周康王、汉文帝、汉景帝等榜样,反而去效法秦始皇父子呢?”
李纯:“你说得对。”
这是第几次被打脸,李吉甫已经记不清了。
此时的李纯对李吉甫开始有了不满,他认为李吉甫此人不再是治理朝政水平有问题,本来他对李吉甫信任有加,觉得他能够领悟天子的意思,多加培养必定会成为他的帮手。然而李吉甫却开始拍皇帝马屁寻求宠信,而且说话越来越不着边际,这就是典型的人品有问题啊!
十余天之后,大臣于由页也以同样的话题给李纯上了一道奏折,大致的观点和李吉甫一样,劝皇帝不能一直这样宽容下去,该严厉的时候就得严厉,该处罚的时候就得处罚!
然而,李纯却将于由页的事情说给了宰相们听,并问道:“你们知道于由页为什么会劝朕实施严刑峻法吗?”
宰相们面面相觑,不知所然。
李纯:“哼!他这是在让朕逐渐失去民心啊!”
李纯的一番话让李吉甫汗流浃背,面露惧色。再傻的人也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退下来之后李吉甫终日低着头不说话,唯恐哪一天天上会掉下来一个铜豌豆把自己给砸死。
事实证明,不是所有的甜言蜜语都会得到人主的赏识,至少生活在唐宪宗李纯那个时期的臣子还是挺幸福的。
有一次,李纯和宰相们在延英殿谈论治国之道,当时天色向晚,暑气甚重,汗水湿透了宪宗的衣服,宰相们担心宪宗身体困倦,便请求退下,宪宗挽留他们说:“朕进入宫廷后,接触到的只有宫女和宦官罢了,所以朕喜欢与你们谈论治国的要领,绝不感到困倦。”
有这样一个专心治国理政的皇帝,即便是不能够中兴,但是保持政治清明,为朝廷多积累人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元和七年(812)五月,李纯收到很多奏折,说是江淮地区发生了比较严重的水灾,自己还派遣了御史前去巡视,可是御史回来跟他说江淮地区的水灾其实并不严重,估计是当地的官员有点虚张声势。
这种事情放在一般的皇帝那里,过了也就过了,御史是去过当地的人,总不能回来欺骗他吧?然而李纯却并不太放心,为此专门召开了一个宰相办公会议,现场讨论了一下这个事情。
李纯:“你们这些人经常说江淮地区发生水灾,可是御史回报说并不是很严重,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李绛:“我考察了淮南、浙西、浙东的奏折,都说发生了水灾,人民多数流离失所,请求朝廷想办法安抚。难道他们肯在没有灾情的情形下,胡乱去说本地遭受了灾害吗?这种不至造成灾害的说法,大约是御史打算做奸邪逢迎的事情,以期讨得陛下的欢心罢了,我希望得知发言人的姓名,加以按察,依法制裁。”
李纯就喜欢李绛这股敢质疑一切的韧劲,于是当着宰相的面说道:“是我的过错,我就不敢说出刚才的话来,你们赶紧查明情况,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后来查实之后,李纯果断免除了淮南和两浙地区的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