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宫廷斗争，再来聊聊藩镇之事。

前面说过，李亨最忧心的就是地方藩镇。洛阳失守后，不少朝臣都将矛头对准了李光弼，指责他手握重兵却毫无建树，尤其是郭子仪的旧部，强烈指责朝廷不会用人，不少地方都爆发了哗变。

最先闹事的是绛州（今山西省运城市新绛县），这个地方向来贫困，刚好民间又闹饥荒，军队的粮食根本无法保障。朔方等诸道行营都统（758年朝廷为镇压藩镇新设的职位，辖制数道兵马）李国贞屡次向朝廷奏报这一情况，朝廷都没有给予答复，军中将士的怨恨情绪非常浓厚。

李国贞和李光弼一样，治军极严，朔方将士早就对他不满，刚好朝中爆发了倒李光弼的风波，以郭子仪旧部王元振为首的将领便假传军令：李国贞过几天会让将士们帮他修都统的宅子，请各自准备畚箕铁锹，随时待命。

这玩笑就开大了，李国贞身为都统，连军粮都搞不定，如今却要手下帮他修房子？将士们群情激愤，王元振便趁机唆使他们找李国贞去理论。

愤怒的人很可怕，愤怒的军人更可怕，李国贞闻讯后惊惧万分，偷偷找了个监狱躲进去，准备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可惜的是，李国贞还是被人揪了出来。

王元振把士兵们吃的食物摆在李国贞面前，说道：“大帅，你让将士们吃这些东西，还想让他们帮你修理都统府，能行吗？”

李国贞回答说：“我没有说过要派大军修理我的宅邸，至于军粮我也是屡次向朝廷奏报，但没有得到答复，这是诸位都知道的事。”

士兵们都是受了王元振的蛊惑才来闹事，可李国贞毕竟是三军统帅，眼下话已经当面说清楚了，没说过要征调将士们帮忙修房子，军粮的事情已经催了无数次了，这事儿就算解决了，于是众人准备回家睡觉去了。

就在此时，王元振怒吼道：“今日之事，何必再问呢！李国贞不死，我们哗变肯定要被治罪啊。”王元振话音刚落，李国贞就倒在了血泊当中。

镇西、北庭行营的军队驻扎在翼城，绛州的事情传开之后，以副将白孝德为首的将领聚众哗变，干掉主帅荔非元礼，白孝德顺势接管大权。

河东、镇西等地军队开始哗变，李亨变得焦虑起来。对郭子仪，李亨是又爱又恨。爱的是郭子仪的忠诚和统军之才，恨的是他治军太过宽仁，甚至有收买人心之嫌，以至于河东等地的军队居然集体哗变。

如果大后方再乱下去，局势恐怕就很难收拾了。

李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重新起用郭子仪。诏书很快下达，郭子仪被任命为汾阳王，知朔方、河中、北庭潞泽节度行营，兼兴平、定国等军副元帅。

临行前，郭子仪前往宫中看望李亨。

然而，李亨却以重病在身为由，拒绝接见郭子仪，郭子仪心中愧疚不已，跪在宫门外大喊道：老臣受命，将死于外，不见陛下，目不瞑矣。

李亨心里虽然不高兴，却还是选择信任郭子仪的忠诚，于是让他进宫，吩咐道：河东的事情，全都交给爱卿了。

郭子仪明白李亨的意思，于是含泪告别，星夜兼程地赶往河东。郭子仪到达绛州之后，王元振在第一时间赶到他面前，准备向他邀功请赏。

郭子仪脸色阴沉：“王元振！你身临敌境，杀害军中主将，如果叛贼乘此机会进攻，那么绛州可就完了。”

王元振傻眼了，正想要解释，却听见郭子仪一声暴喝：“拿下王元振！将他拖出去砍了！”紧接着，王元振和手下四十多名士兵全都被处决！

河东的局势稳定后，郭子仪想大展手脚，却突然遭逢皇帝驾崩，朝中权力更迭。

郭子仪是李亨的旧臣，唐代宗李豫没有理由用他。更何况，河东的叛乱就算不是郭子仪指使的，他也逃脱不了干系，李豫对他抱着怀疑的态度。

就在此时，程元振趁机参了一本，说郭子仪功高盖主，手下将领又都飞扬跋扈，日后恐怕会难以节制，最好的办法就是卸了他的兵权，让他回长安养老。

当时，宫中盛传，皇帝不信任郭子仪，打算对他动手了。

听闻噩耗，郭子仪惊慌不已，他连忙给李豫递了请辞的奏折，随后放下河东的防务，主动回到长安。李豫没有过多挽留，好言安抚后便让郭子仪留在长安安心休息，数日之后，李豫下旨：封程元振为骠骑大将军、内侍监。

唐廷内乱的时候，史朝义将目光投向了富庶的江南。

拿下江南就有源源不断的钱财和粮食，就可以招兵买马壮大实力，还可以切断唐军的赋税来源，从经济上遏制唐军。两年前，史思明拿下邺城之后曾派了一支军队南下江淮，可当时叛军的战略重点在洛阳和长安，因此分的兵力极少，路上还被假意投降的田神攻、刘从谏等人破坏，导致计划夭折。

史朝义不想坐困洛阳，因此打算和父亲一样分兵江淮。据史料记载，史朝义刚出兵没多久，就在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遭遇滑铁卢，范阳骑兵不善攻城天下皆知，可史朝义就是想和宋州剌史李岑死磕到底，一连耗费了几个月的时间。

李岑彻底无语了，你要是把宋州打下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跑了，如今这样耗着，宋州城里面能吃的东西都已经被吃光，只得逼着他拿出陈年酒曲养着唐军将士，打又打不了，跑又不敢跑，真可谓苦不堪言。

也该史朝义走背运，宋州城被围攻的时候，李光弼正在临淮（今江苏省宿迁市泗洪县），闻讯后立即派遣田神功等人火速支援。应宝元年（762）五月，宋州城破之前，官军大败史朝义，将他重新逼回洛阳。

史朝义虽然兵败，却没有大伤元气，唐军没有把握战胜他，只好继续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问题是，史朝义还活着，平叛的仗还是要打的，究竟该任谁为主帅呢？李豫表示，谁也不用，他想借助回纥骑兵来平叛。

有趣的是，李豫和史朝义想到了一起。

回纥铁骑是范阳军队的噩梦。史朝义担心朝廷会与回纥合作，早就给登里可汗写了信，说是李隆基和李亨相继去世，长安城人心动**，群龙无首，希望登里可汗能够率领大军杀奔长安，与他一道分享长安城中的金银财宝。

登里可汗对中原神往已久，接到来信，立马带着部队奔赴长安，眼下军队已经到了朔方城。然而，映入他眼帘的不是繁荣和富庶，而是残破不堪的城池，穷困潦倒的百姓，心中顿时生出了轻视之意。

应宝元年（762）九月，李豫派宦官刘清潭出使回纥，正好在朔方城碰到回纥大军，刘清潭心中大喜，赶紧递上了李豫的国书。

登里可汗：“听说大唐陛下驾崩，如今长安无人主事？”

刘清潭：“可汗陛下，先帝虽然驾崩，可昔日的广平王，也就是与叶护可汗共同收复两京的太子殿下已经登基，长安城并非无人主事啊。”

登里可汗就想抢劫，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权衡着其中的利弊。如果和唐军合作，李豫能把长安城送给他们抢劫吗？可如果和史朝义合作，那皇室府库岂不是手到擒来？想到这里，登里可汗做了一件非常不讲究的事：他不管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传统，先将刘清潭侮辱了一顿，然后将他囚禁了起来。

关键时刻，刘清潭让手下给朝廷带回了一个消息：登里可汗率领十万大军前来攻打长安，希望朝廷早做准备。

消息传到长安，李豫郁闷了。想当年，磨延啜可汗与唐朝亲善，还求唐肃宗李亨赐了一门亲事，李亨便将仆固怀恩的女儿嫁给了登里可汗，眼下此女正在回纥做可敦（相当于唐朝的皇后），深受登里可汗的宠爱啊。登里可汗为何要倾全国之力对付大唐呢？不可思议。

李豫颇为纠结，他觉得消息可能有误，于是派殿中监药子昂前往回纥军中，并安排使者前去迎接登里可汗。这一次，药子昂说得非常清楚，大唐陛下派他来劳军，而且还准备举办一场欢迎仪式。

登里可汗是来求财的，不是来宣战的，连续两批使者都告诉他大唐已经有了新皇帝，他终于明白自己被人耍了。接下来，登里可汗开始和药子昂套近乎，还表达了想见岳父仆固怀恩的意思。此时，仆固怀恩正驻扎在不远处的汾州（今山西省临汾市隰县），接到诏书后立即赶往了朔方城，登里可汗见到岳父，心情大好，夸赞他养了个好女儿，俨然忘记自己是来抢劫的。

仆固怀恩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汗，我是朝廷的将领，你可千万不要忘记唐朝的恩德，干出背信弃义的事情来啊。”

登里可汗：“没问题，我这就向陛下请旨，先弄死史朝义。”

应宝元年（762）十月李豫下旨：封雍王李适（kuò）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药子昂、魏琚为左右厢兵马使，中书舍人韦少华为判官，给事中李进为行军司马。

李适是李豫的嫡长子，年仅20岁，资历浅，阅历少，难当重任。李豫本想起用郭子仪为副元帅，可程元振和鱼朝恩害怕郭子仪清算旧账，极力反对郭子仪为帅，理由也很冠冕堂皇：登里可汗是个老狐狸，如果他临阵倒戈，官军就会遭遇灭顶之灾，不如起用仆固怀恩，用他来牵制登里可汗。

随后，李豫下诏：封仆固怀恩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天下兵马副元帅兼绛州刺史。不仅如此，李豫还让仆固怀恩把母亲、妻子、七大姑八大姨全部带到前线，让她们和登里可汗的家眷培养感情，以此稳住回纥大军。

不过，李豫还是太天真了，他是中原统治者的思维，想用亲情牌忽悠登里可汗，可人家玩的是财富牌，两人的出发点南辕北辙。历史证明，回纥大军不仅没起到积极作用，反而给大唐王朝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药子昂是朝廷首席联络员，他建议登里可汗向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怀州（今河南省焦作市）、卫州方向行军，先把史朝义的地盘抢劫一遍，可遭到了登里可汗的反对。

药子昂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提议回纥大军从太行山南下，占据河阴（今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县东北），卡住叛军的咽喉。登里可汗再次拒绝了。

药子昂：“可汗，那你到底想从哪条路走？”

登里可汗：“从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市）南下，由潼关入洛阳。”

登里可汗确实不傻，如果从河北南下，一路遭遇各种叛军部队，恐怕还没到洛阳，登里可汗就成光杆司令了。在他看来，史朝义长期驻守在洛阳，必定储备了不少金银珠宝，只要跟在官军后面喝点汤，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药子昂只好让他们从蒲州一路沿着黄河南下，境内几乎全都是唐军驻地，回纥大军不费一兵一卒就到达了洛阳战场。不仅如此，唐军还将太原城的粮食拿出来犒军，让登里可汗暗爽了一把。

当时，雍王李适的大军已经在陕州集结，回纥则驻军在黄河北岸，李适碍于礼节，亲自率领药子昂、魏琚、韦少华等人前去拜会登里可汗。不料，登里可汗却高高在上，指责李适没有给他行拜舞之礼。

所谓的拜舞之礼，指的是臣子见君主，或者番邦见宗主国的礼仪，当年突厥颉利可汗向唐朝投诚之时，便向李世民行过此礼。李适年纪轻轻，自然不懂拜舞之礼是什么，更何况他是李豫的嫡长子，未来的太子人选，身份尊贵无比，要给回纥可汗行礼，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药子昂看到场面有些尴尬，对登里可汗说道：“雍王是天子的嫡长子，也是大唐未来的皇帝，要未来的皇帝礼拜可汗，没有这个道理啊。”

回纥将军车鼻却说：“唐朝天子和回纥可汗结为了兄弟，对雍王来说，可汗就是叔父辈，确实要行拜舞之礼。”

关于这个问题，两帮人争论得唾沫横飞，最后登里可汗将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等人拉出去各打了一百鞭子，以至于魏琚、韦少华二人当晚便因伤势过重，死在了军营中。药子昂等人不仅是李适的僚属，更是大唐的高级官员，登里可汗如此不给面子，完全没有把唐军放在眼里。

问题是，唐代宗李豫自己引狼入室，又能怪得了谁呢？

应宝元年（762）十月二十三日，唐军四十万人马从陕州开赴洛阳。

仆固怀恩和回纥将领左杀二人担任前锋，陕西节度使郭英义、神策观军容使鱼朝恩殿后，大军从渑池（今河南省三门峡市境内）开赴洛阳，潞泽节度使李抱玉从河阳开赴洛阳，河南副元帅李光弼从陈留开赴洛阳。

唐军来势汹汹，更有回纥骑兵助阵，叛军确实被吓到了。阿史那承庆建议，叛军先放弃洛阳，暂避锋芒。然而，史朝义不愿意认怂，他直接传下军令：和唐军决一死战，洛阳城外，一战定乾坤。

据史料记载，史朝义在洛阳城外布置了数万兵马，并模仿唐军昔日的守城方式，挖壕沟，立栅栏，并在洛阳城集结了十万兵马，准备随时反扑。

应宝元年（762）十月三十日，仆固怀恩、鱼朝恩等人率领前锋部队发起冲锋，回纥精兵侧面掩杀，史朝义的数万大军纷纷败退。史朝义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的防线就这样被攻破，早知如此，还不如将十万大军拉到城外和唐军决战。

悔恨是没用的，史朝义当即跨上战马，带着十万大军前去昭觉寺（位于洛阳孟津横水镇，背靠昭觉岭，是唐初最大的佛教寺庙之一）布阵御敌。

唐军很快就打到了昭觉寺，由于战斗状态不错，仆固怀恩率领先锋对昭觉寺发起了数次冲锋，鱼朝恩将五百名射生军精锐也派上了战场。问题是，叛军虽然士气低迷，可毕竟有十万人，又有昭觉寺为依靠，最终还是以人墙战术将唐军阻击在昭觉寺外。官军冲锋乏力，形势开始急转直下。

就在此时，镇西节度使马璘发起了一波冲锋。

据史料记载，马璘在战场上纵马奔腾，耀武扬威，叛军看得目瞪口呆，就在敌军惊吓之际，马璘单枪匹马砍翻两名手持盾牌的叛军，将史朝义的防线打出了一个缺口。官军顿时涌入敌军战阵，开始和他们短兵相接。

大规模混战，骑兵很难发挥优势，官军人数又是叛军的几倍，这仗已经毫无悬念。史朝义带着部队一路转战石榴园、老君庙一带，官军在后面拼命追杀，叛军人马互相践踏，伤亡无数，尸体填满了整个尚书谷。

昭觉寺一战，官军杀敌六万人，俘虏两万人，重创了史朝义的部队。眼看着苦心经营的帝国毁于一旦，史朝义悲愤交加。直到此时，洛阳全面失陷，史朝义率领数百名轻骑从东门逃窜而去，大燕中书令许叔冀等人悉数投降。

洛阳百姓迎来了官军，可没承想，悲惨的命运并没有结束。回纥骑兵入城之后，劫掠了洛阳宫城，还在城中放火杀人。朔方军和神策军看到回纥军队如此行事，也加入了抢劫队伍。

在官军的参与下，局势逐渐失控。

据史料记载，洛阳城内，大火烧了十余天，数万名无辜百姓死于这场无妄之灾，回纥军队抢劫洛阳的同时，官军沿着河阳、郑州、汴州、汝州劫掠而去，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不仅如此，官军还为自己丑陋的行径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些地方都是叛军的地盘，很多人都曾依附过叛军，官军这是为朝廷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