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盾与狐射姑在朝堂上吵得火热时,他们都忽略了周围众多大夫。晋国是个股份制公司,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股份,他们也是国家政策制定的参与者,他们虽然不说话,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意见。

大夫们之所以选择集体沉默,是因为从晋献公死后开始的骊姬之乱,再到晋文公回国夺位,国内隔三岔五上演大夫火并的惨剧。大夫们为了拥立不同的公子,拉帮结派,杀得你死我活。这些大夫们有很多亲朋好友都死在了一场场的火并中,他们不想再让悲剧重演,所以赵盾与狐射姑的队伍,哪边都不站。

就在先蔑与士会准备出发去秦国接公子雍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有一个人敲了先蔑家的大门。这个人是荀林父,因担任过中行将,又被称作中行林父,他就是后来在晋国大名鼎鼎的中行氏的祖先。

荀林父与先蔑算是老战友了,两人感情深厚,每一次晋升,荀林父都比先蔑高一级。当年晋文公在打完城濮之战设三行时,荀林父担任中行将,先蔑担任左行将。在夷之蒐时,荀林父担任上军佐,先蔑担任下军将。作为争立国君的局外人,荀林父不忍心看着先蔑蹚这摊浑水,所以他要在先蔑临行前一晚,找他好好谈谈。

先蔑把荀林父迎进家里来,荀林父开门见山地说:“太子虽小,但也是国家的储君。你们非但不拥立储君,反而去外国找一位国君回来,这事必定行不通。我建议你称病不去,换一个人顶替你去。这是一摊浑水,你可千万不要蹚啊!”

荀林父说得很有道理,他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为先蔑考虑。其实先蔑也不想去,但他是参加过数次对秦国反击战的老战士,最清楚秦国对晋国的危害,如果能把公子雍迎回来,让两国重归于好,他内心也是愿意的。并且同行的士会也抱有这样的想法。荀林父见说不动先蔑,只能无奈地回家了。

第二天先蔑启程前往秦国。话说与先蔑同行的士会可不是一般人,士会的爷爷是当年为晋献公献计除掉群公子的士蒍。士会继承了他爷爷的聪明才智,在处理政务上是把好手,绝对是晋国的最强大脑。

一个是功勋老臣,一个是头脑灵活的政治好手,赵盾做这样合理的人事安排,也是希望他俩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先蔑与士会就这样满怀着让秦晋重归于好的伟大理想,前往秦国。

与此同时,狐射姑下了一步臭棋,派人火速前往陈国把公子乐接回来。狐射姑最大的仇人就是赵盾,只要是仇人干的事,狐射姑就要对着干。其实狐射姑这么干,完全是被赵盾带偏了。由此可见,一个人越是气愤的时候,越是需要冷静。

赵盾派人去秦国接公子雍完全是为了秦晋重归于好的伟大理想;而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乐,则是想报复赵盾,想通过自己拥立的公子来扳倒赵盾。

愚蠢的狐射姑,竟然把太子夷皋与满朝的大夫们忽略了。太子夷皋是晋国的法定继承人,满朝大夫都不想让一个未曾谋面的公子来当国君。狐射姑只要联合大夫们拥立太子夷皋当国君,就能占据合理合法的优势,轻松扳倒赵盾。可惜的是,狐射姑和他父亲狐偃比起来差得十万八千里,自始至终没有想到这一点。

作为狠人的赵盾,早知道狐射姑会接公子乐,派人在半道把公子乐截杀了。狐射姑听闻公子乐被杀的消息后,气急败坏,杀机顿起,誓不罢休。

作为政治低能儿的狐射姑,完全搞反了复仇的先后顺序。当初因为阳处父,狐射姑丢掉了中军将职位,狐射姑派人先把大仇人阳处父暗杀了。而狐射姑的这波操作却给了赵盾反击的机会。

赵盾立马召集人马捉拿狐射姑,狐射姑打不过,逃亡到狄人那里去了。赵盾并没有对狐射姑一家赶尽杀绝,而是把他的家眷送还给了他。赵盾这一高尚做法得到大夫们的赞赏。晋国就像一个武林,每个大夫都像武林高手,以往经常有大夫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被惩治,敌对方一般会株连他的家人。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晋国大夫们心里清楚,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失败,因而对失败方的攻打都是点到为止即可,没必要继续下黑手,给家人们留条活路。

年轻的赵盾铲除了狐家势力后不久,先蔑与士会从秦国带回了好消息,秦康公答应明年一开春就把公子雍送来。听到这个好消息的赵盾,内心无比高兴,他觉得自己将是再造秦晋之好的伟人,今后晋国争霸中原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就在赵盾以为即将实现梦想的时候,一个彪悍的女人用实际行动给了赵盾一记响亮耳光。这个女人就是太子夷皋的亲妈——穆嬴。

穆嬴只是一个孤单的女人,没有兵,没有权,但她同天底下每一个母亲一样,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她恨赵盾背弃了晋襄公的临终嘱托,她更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儿子说情。

于是孤立无援的穆嬴用了女人常用的撒手锏——“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哭二闹三上吊”,虽然是贬义,但这是从男人角度来看的。真让男人面对女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是毫无招架之力的。男人如果跟女人计较,就显得不大度、小肚鸡肠;如果不计较的话,又会让女人得逞。面对这种情况,很多男人都会选择逃避与退让。

只要赵盾在朝堂上主持会议,穆嬴就准时到场,抱着孩子在朝堂上大声数落赵盾与众大夫:“先君有什么过错?他的太子又有什么罪?你们不立嫡长子为君,反而要去国外找一位公子当国君,你们对得起先君吗?”

众大夫听完后,内心还是很同情穆嬴的。他们心里都对赵盾不爽,毕竟晋襄公是一位有作为的国君,如果赵盾把公子雍接回来,赵盾则成了第一大拥立功臣,而这功劳却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

面对穆嬴的胡搅蛮缠,赵盾显得极其不耐烦,但又不能把这对母子怎样,只得赶紧退朝,躲在家里。穆嬴并不罢休,一路追着赵盾,抱着太子夷皋跪在赵盾家门口,一边哭一边喊:“先君当初把太子托付给你,让你当托孤大臣,说:‘这个孩子如果成才了,我万分感激你;如果没有成才,我死后也会怨恨你。’先君去世没多久,你就把这话忘了,抛弃太子不管,你让我们母子俩怎么活啊!”

先君夫人抱着太子跪在赵盾家门口大哭的事,成为爆炸性新闻轰动全国,这新闻成了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有时候人们对待一些事件,都是以简单的善与恶来评判,并不会深入分析。晋国舆论全部倒向穆嬴与太子夷皋,都觉得这对母子很可怜,赵盾则是个欺负孤儿寡母、背信弃义的小人。

赵盾就这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好多天。但是赵盾老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很多政务需要他来处理。终于有一天,他召集众大夫上朝,准备处理政务。

当赵盾踏入朝堂大门的一刹那,眼前的一幕让他惊住了。朝堂中央站着怀抱太子夷皋的穆嬴,穆嬴身后站着黑压压一片的大夫们。穆嬴和大夫们都恶狠狠地看着赵盾。

赵盾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堂大门口,眉头紧锁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朝堂上已经变成了表决大会,如果赵盾还坚持拥立公子雍的话,他将会被眼前的大夫们活活打死。

作为狠人的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是失控的局面让他惶恐了,因为大夫们全部站在穆嬴这边了。赵盾可以杀死一个不听话的大夫,但是他杀不了所有大夫,他不敢把晋国整个大夫集团全部得罪。可是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赵盾想让国家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只可惜很少有人能读懂他,他面对的是一群乌合之众。

赵盾不想丢下理想,但是现实又如此残酷。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僵在那里,众大夫正焦急地等待着,朝堂上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眼瞅着赵盾始终不开口,一股股杀气从众大夫身上散发出来。

突然,穆嬴怀中的太子夷皋哭了起来,朝堂上凝固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大夫们要向赵盾动手了。此时被孩子哭声惊动的赵盾,脑袋瞬间清醒了,现在这个婴儿才是人心所向,他才是晋国名义上的武林盟主,如果自己不答应让这个孩子当国君,恐怕很难走出朝堂。于是赵盾跑向了穆嬴身旁,从穆嬴怀中抱起了这个婴儿,并向众大夫喊道:“我心已决,这是晋国的新任国君!”紧接着朝堂上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赵盾是为了国,穆嬴是为了孩子,满朝大夫们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大众为了自己眼前的利益,往往会丧失理智,而不会从长远考虑。赵盾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是彻头彻尾地败给了现实,更败给了只顾眼前的乌合之众。为了自己能生存下去,在此刻的朝堂上,他变成了一个令他自己讨厌的实用主义者。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说:群体的盲从意识会淹没个体的理性,个体一旦将自己归入该群体,其原本独立的理性就会被群体的无知疯狂淹没。

之前赵盾太年轻太理想化,虽然当上了中军将,成为晋国最耀眼的明星,但是他不知道命运馈赠给他的礼物已在暗中标好价格。经过现实的洗礼,赵盾终于明白当中军将的代价,就是必须向现实妥协,承担起托孤大臣的责任。

历史告诉我们,当托孤大臣的,除了少数的如周公旦善终以外,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历史上的众多托孤大臣,摆在他们面前的通常只有三条路:要么弑君独裁,比如南北朝时的宇文护,此人连杀三位皇帝;要么谋权篡位,比如司马懿家族篡了曹魏,杨坚篡了北周,赵匡胤篡了后周;要么被打击报复,比如汉代霍光和明代张居正死后全家被杀,清朝咸丰皇帝留下的顾命八大臣被慈禧团灭。

托孤大臣之所以没有其他路可选,还是因为权力。托孤大臣都是君王临死前,找自己信得过的有能力的大臣担任的,无非就是希望托孤大臣能在孩子成年前,辅佐小君王治理好国家。可是君王年纪太小,只是一个挂名的国家领导人,真正执掌国家大权的是托孤大臣。托孤大臣代为行使国君的最高权力,这就为今后双方厮杀埋下伏笔。

托孤大臣会在政坛迎来两类敌人。第一类就是觊觎托孤大臣手中权力的大臣们。为了对抗敌对大臣,托孤大臣会把满朝文武大臣都换成自己人。第二类敌人就是君王,当君王长大成人想要夺回权力时,看到满朝文武全是托孤大臣的心腹,托孤大臣就成了君王的第一敌人。

历史上,虽然众多托孤大臣最后都与君王翻脸,但开始的时候彼此相处都很融洽,托孤大臣给年幼的君王上课,教他如何处理政务,等等。对于赵盾来说,他这个托孤大臣当得实在是太失败了,他从一开始就把与穆嬴和太子夷皋的关系搞砸了,而且现在还不得不当这个托孤大臣。

太子夷皋在穆嬴的抚养教育下,被母亲潜移默化这一观念——“赵盾是咱母子俩最大的仇人,当年要不是老娘我痛哭朝堂,孩子你的国君之位早就被赵盾送给了他人。”

赵盾也清楚,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太子夷皋长大之时,就是夷皋复仇之日。可惜赵盾没有时间去想如何处理与太子夷皋的关系,因为秦国大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