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去世后,窦参成了名副其实的首席宰相。不过,窦参不是李适的菜,这也让君臣的合作之路充满了各种摩擦。
窦参,陕西咸阳人,高祖窦诞娶了李渊的女儿襄阳公主,窦家升级为皇亲国戚,开国元勋。后来李世民登基,朝代几经更迭,可窦家始终赶不上政治斗争的节奏,慢慢退出了一线贵族的序列。窦家虽然没落,可毕竟有政治根基,刚出山就做了万年县尉。
有一次,窦参的同事在大牢里面值班,有人给他传信说家中老母生病,此人慌乱之下,求窦参帮他顶班。巧的是,那天晚上有人越狱逃走,县令追究责任,本来是坐班的同事负责,可窦参却挺身而出,承担了所有罪责。
此事过后,窦参仗义的名声便传遍了全县。后来,窦参几经辗转,当上了奉天县尉,县里有个叫曹芬的小混混,在外面混了几年,认识了一名长安城中的禁军首领,他用钱财开道,将自己的名字加到了禁军花名册中。曹芬本来就脾气暴躁,无法无天,有了禁卫军的身份,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在家里醉酒,大骂亲妹妹,老父亲劝解无效后投井自杀。
德宗一朝,禁卫军因为屡屡立功,地位极高。不仅如此,禁卫军如果在地方犯了事儿,官府是没有权力处置的,只能将人囚禁起来,然后报给朝廷,由御史台亲自审理处置,如果地方官员私自对禁卫军将士用刑,通常都会被发配边疆。
因此,曹芬父亲跳井自杀的事情,没人敢去招惹,大家的意见都是等曹芬父亲的丧期过后再行处置,其实就是默认了曹芬无罪,想要和稀泥。然而,窦参严词拒绝了众人,他给出的理由就是:子因父生,父由子死,若以丧延罪,是杀父不坐也。也就是说,窦参不想做一般的刑事案件调查取证,而是将此案推到了父子伦理的高度,让众人无法反驳,最终强行将曹芬杖死。
事实证明,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
担任县尉期间,窦参本就积累了不错的名声,更何况处死曹芬一事,直接惊动了中央政府,在朝中重臣的干预下,窦参直接晋升为大理寺司直,负责复查全国各地的疑难案件。在任期间,窦参做出了不少成绩,一路青云直上。
说起性格,窦参有点刚直不屈的意思,这一点李适非常喜欢。不过,刚直的极端就是矫枉过正,行事专断,前面已经说过,这是李适最讨厌的类型。因此,李适把窦参晋升为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后,并没有让他继续高升的打算。
在窦参的认知里,他自己没有统御群臣的能力,只适合做御史,可命运偏偏如此捉弄,李泌把他捧上了宰相之位。俗话说得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一定不是好士兵,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窦参决定试一试。对窦参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在朝中树立自己的权威,让文武大臣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每次在皇帝面前奏事,窦参都是最后一个发言,朝政结束后,窦参都会缠着李适聊工作。
李适本就不欣赏窦参,看到他遇事专断,想要揽权的嘴脸,还有拙劣的政治表演,心里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窦参如果知道收手,或许能保住自己名声,可他毫无自知之明,反而走上了打击政敌、扶植自己势力的路。
在此之前,窦参和福建观察使吴凑有过矛盾,窦参上位之后,便想着敲打一下。有一次,窦参向李适打小报告,说吴凑患了病,腿脚不好使,建议皇帝派别人取代他,让他直接养老。李辅国、元载等人执政的时候,只要宰相想贬斥某位同僚,皇帝一般都会给这个面子,至少窦参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窦参这次错打了算盘。吴凑在福建观察使的任上,一直清廉自守,官声非常不错。而且,吴凑和前金吾大将军吴溆是兄弟。奉天之难中,李适想派人到长安探听消息,这是个送命的任务,满朝文武没人愿意,只有吴溆挺身而出,替李适挣回了颜面。这样的渊源,岂是窦参能够挑战的?
李适心里充满了鄙视,为了羞辱窦参,李适表面上答应了他的请求,私下里却让吴凑快马加鞭来京述职。有一天,李适让窦参进宫面圣,和他再次提到了吴凑的事情,窦参坚持说吴凑是个瘸子。
李适:“吴凑,你进殿来,给窦相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瘸子。”
听闻此言,窦参差点晕倒在地上。说白了,这是李适对窦参**裸的敲打,目的就是给他提个醒,你虽然是宰相,但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过几天,李适便下诏,福建观察使吴凑调任陕州大都督府长史、陕虢观察使,代替李翼之职。这个李翼,正是窦参的亲信。
李适的组合拳打得非常犀利,可窦参却视若无睹,很快便陷入与班宏的斗争之中。前面说过,班宏是李适中意的宰相人选,在李泌的反对下,班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度支转运副使。后来,窦参找到班宏,扬言自己虽然是正使,但保证一年之后就会退下来,到时候再向李适推荐他为度支转运使。
窦参说得一本正经,连班宏都信以为真了。然而,窦参却在私底下笼络班宏一手提拔的司农少卿张滂,说是要让他做江淮盐铁转运使。班宏大怒:吊着我的胃口,到头来却把最有油水的职位给我的手下,居心何在?
谁料想,窦参转身就把班宏的话转告给了张滂,原本同为一党的战友就此反目成仇。据史料记载,一直到贞元八年(792),窦参才把度支转运使的位置让给班宏,可为了牵制班宏,窦参强行将张滂提拔成为江淮盐铁转运使。
窦参不做大事,专搞兴风作浪,确实有点不堪。然而,他毕竟是李泌推荐的宰相,为了李泌的名声,李适只能忍气吞声。
贞元八年(792)三月,李适将窦参叫到宫中,对他说:“你的侄子窦申名声不好,外界议论纷纷,恐怕你以后也会遭到连累,我劝你还是将他调出京城吧。”
窦参:“陛下的意思是?”
李适:“窦申有个外号叫喜鹊,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窦参:“臣着实不知。”
李适:“你身为宰相,平日里提拔谁,不提拔谁,都对窦申讲过吧?朕知道你平日里宠爱他,然而他却到处散布朝廷机密,想要求官的,自然会向他行贿,知道自己要被贬黜的,也要找他打听消息,凡是他登门拜访的,此人必定升官,所以长安城的人都叫他喜鹊。”
客观地说,这种提醒已经很给面子了,可窦参对侄子的宠爱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直接忽视了李适的好意。窦参回复:“窦申虽不是我亲生,但从小就特别关照,臣不愿意他离开京城,臣在此担保,他并没有作奸犯科的行径。”
窦参没有领悟圣意,更没有将李适的意思转达给侄子窦申,反而助长了窦申的胡作非为。没过几天,窦申就爆出了一件丑事,李适再也无法容忍混蛋宰相混迹在士大夫之列,因此决意将窦参、窦申等人拿下。
事情是这样的:窦参在朝中有两个好友,分别是吴通玄、李则之。
吴通玄担任左谏议大夫、知制诰,专门给皇帝写诏书,据说传旨的太监如果拿着别人写的诏书来念,总会觉得很别扭,可只要拿着吴通玄写的东西,念起来都特别带劲。说白了,吴通玄是李适的御用笔杆子,深得宠幸。不过,吴通玄有个死敌叫陆贽,这位老兄经常给李适上千言书,李适虽然没有重用他,却把他视为珍宝。两个文人在皇帝跟前争风吃醋,自然就互掐了起来。
彼时,窦申担心叔父窦参被罢免,陆贽会上位,因此想让陆贽滚出京城。更可笑的是,左金吾大将军李则之听说窦申讨厌陆贽,也在旁边煽风点火,说是要搞点事情恶心陆贽。很快,一封诋毁陆贽的奏折摆在了李适的桌案上。
据史料记载,奏折出自吴通玄之手,内容很煽动人心,不过在下笔的时候,吴通玄刻意隐藏了自己的字体和语法痕迹。然而,李适长期用他写诏书,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就算是经过伪装,李适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
以窦申为首的搞笑犯罪集团爽快地承认了罪行。而就在不久前,窦参还承诺窦申不会作奸犯科,这难道不是**裸的打脸吗?多年来,李适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可以容忍大臣无能,但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欺骗和背叛。那些欺骗他的大臣,都已经化为尘土,窦参等人当然也不例外。
贞元八年(792)四月,李适发布诏书:贬李则之为昭州司马,贬吴通玄为泉州司马,贬窦申为道州司马。三人还没离开长安,第二道诏书便已经下达:贬窦参为郴州(今湖南省郴州市)别驾,贬窦申锦州司户,赐死吴通玄。这就是李适,信任你的时候,可以宠你上天;不信任你,就可以让你入地狱。
接任宰相的人,正是窦参一党想要打击的政敌陆贽。
窦参到达郴州之后,汴州节度使刘士宁给他送来了五千匹绢,而窦参因为习惯了收礼,竟然笑纳了。有时候,很难判断窦参是智商太低,还是情商太低,如果旁人被皇帝猜忌,都会夹着尾巴做人,可他却是特立独行。
窦参没想到,时任湖南观察使是李巽。窦参做宰相的时候,李巽还是尚书省的一位司长,窦参看他不顺眼,便将他发配为常州刺史,如今李巽担任湖南观察使,而郴州正是他的观察之地。冤家路窄,碰到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任何仇人都不会错过。李巽很快便把窦参收取刘士宁礼物的事情捅到李适那里,而且还帮他润色了一下:藩镇节度使给昔日的宰相送礼。
李适讨厌藩镇节度使,更讨厌权臣结党,窦参占了两项,结局可想而知。李适叫来宰相陆贽,直接摆明了态度,他想杀窦参。然而,陆贽是朝廷律法的坚定执行者,在他看来,窦参的受贿罪可以坐实,但是与藩镇节度使勾结,似乎有捕风捉影的意思,难定他的死罪,希望李适放他一马。
李适:“你说的话虽然顾全大局,但是窦参狼子野心,去郴州之后与节度使勾结,其心可诛,为了防患于未然,你身为宰相应该拿出处理意见来。”
李适的意思很明确,宁可错杀也不想放过窦参。然而,陆贽就像一头倔驴,不干就是不干。李适气急败坏,直接下诏将窦参贬到了驩州。
驩州,如今的越南义安省荣市。由此可见,李适对窦参的厌恶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想把你贬得越远越好。不过,窦参的霉运并没有结束。李适的怒气还没有消散,太子右庶子姜公辅觐见,说要出家做道士。
李适熟悉此人,性情耿直,经常犯颜直谏,李适认为他情商太低,不适合做高官,因此将他任命为太子右庶子。陆贽上台后,姜公辅游说陆贽,希望通过他的门路,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不过,陆贽回答得很委婉:“窦参为相的时候,屡次向皇帝推荐你,但是皇帝好像每次都不高兴。”
姜公辅以为李适讨厌他,所以想以退为进。
李适:“爱卿,你为何心生这种想法?”
姜公辅:“陛下,窦参对臣说,您对臣有很大的不满。”
李适收到的信息是,窦参吃了熊心豹子胆,将李适和他的对话转述给其他的大臣,而且还把锅甩到皇帝头上。这种行径不仅丑恶,而且丧心病狂,李适急忙下旨,让宦官前去追赶窦参,将他诛杀在前往越南的途中。窦参被杀后,窦申紧接着就被处死,李适还想将窦参的家人全部下狱,剥夺窦家财产,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多亏陆贽阻挠,这才没有酿成政治惨案。
德宗一朝,宰相层出不穷,可大部分人都不能善始善终。究其原因,中晚唐时期的君权始终压着相权,皇帝有绝对自主权,但皇帝的选人、用人标准太低,对宰相性格的要求高于对能力的要求,再加上李适始终秉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宽容态度,以至于宰相们肆无忌惮地贪腐、结党、内斗。
这样的君臣关系,能够为大唐中兴带来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