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林甫来说,最大的政敌其实是太子李亨。相府和东宫的权力斗争,才是李林甫最心烦的事情。说白了,只要李亨顺利上台,李林甫就死定了。
要想扳倒李亨,就要剪除他的政治羽翼:
宰相、兵部尚书:李适之。
刑部尚书:韦坚。
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
李适之,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韦坚,老婆是楚国公姜皎的女儿,而姜皎是李隆基的发小,韦坚的妹妹是李隆业的老婆,李隆业是李隆基最疼爱的弟弟。有这层关系,韦坚想不发达都难!
事实上,李隆基给了韦坚不少机会,让他担任过长安县令、陕郡太守、水路转运使、江淮租庸转运使等职。在江淮租庸转运使的任上,韦坚开窍了,他学习宇文融的做法,在江淮各州安排了不少督察者,这些人的工作就是收缴各州的陈年旧账,并严格约束各州,按时按量上缴赋税。
韦坚还在长安西北的渭水修建了兴成堰,以渭水作为主要的水源,同时将浐水和灞水也拦入渠中,抬高渭水水面,将渭水和潼关西面的永丰仓连接起来。这样一来,从江淮各地运来的粮食就可以直接运送到长安城郊外。
不仅如此,浐水、灞水、渭河相连之后,韦坚又在灞水和皇家园林的边上修建了一个规模巨大的人工湖,以便让江淮各地进贡的船只停泊在此地。人工湖历时两年而成,在落成典礼上,韦坚为李隆基精心安排了一场典礼。
据史料记载,韦坚从各地调集了数百只小斛底船,并给每个船只进行编号,然后配发给各州县使用。
比如:
广陵郡船上满载着锦、镜、铜器之物。
丹阳郡船上满载着京口绫衫缗缎匹。
始安郡船上满载着蕉葛、蚺蛇胆、翡翠。
晋陵郡船上满载着官端绫锈。
会稽郡船上满载着铜器、罗、吴绫、绛纱。
南海郡船上满载着玳瑁、珍珠、象牙、沉香。
豫章郡船上满载着名瓷、酒器、茶釜……
试想,几十个郡县的船只陈列在望春楼下,船上堆积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足以称得上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水运博览会!李隆基端坐在皇家园林东边的望春楼上,内心汹涌澎湃,他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奇迹。就在此时,数百名头戴大斗笠,身穿宽袖衫、脚蹬芒屦的驾船人扯着嗓子喊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歌词写得不怎么样,可句句都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赞词,正中了李隆基的下怀。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名身穿靓丽衣服的妇女在旁边唱和,歌唱完毕之后,陈列着商品的小船一起向望春楼方向开进,船只相连长达数里,景象极其壮观。李隆基兴奋得手舞足蹈,于是将望春楼下的人工湖命名为广运潭。
不得不说,韦坚导演的这场盛典取得了圆满成功。正因为如此,韦坚也顺利晋升为御史大夫、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
事实上,李林甫也很看好韦坚,因为李林甫是姜皎的小舅子,两人打断骨头连着筋。韦坚升官的时候,李林甫并未阻拦。然而,韦坚却看不起李林甫,反而和李适之搞到一起,李林甫的怒气可想而知。
王忠嗣,丰安军使王海宾的儿子,王海宾以身殉国之后,李隆基将他招到长安,收养为义子,随后将他安排到忠王李亨的身边。
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的崇拜,王忠嗣从小便熟读兵书,侃侃而谈,就连李隆基也很佩服他。李隆基曾经放出豪言,王忠嗣以后会成为他的霍去病。
长大以后,王忠嗣屡次央求李隆基,希望能够到前线打仗,将满腹的军事理论应用到实践中。身为皇帝的义子,自然不用从基层做起,王忠嗣的第一份工作便是代州别驾,官居正五品。
代州是少数民族和汉人杂居的地方,时常有突厥军队出没。王忠嗣身为代州别驾,主要工作是处理州中的日常事务,属于坐办公室的领导。然而,王忠嗣到任之后却屡次率领骑兵到周边寻找胡人军队作战。
李亨坐不住了,向李隆基进言道:“父皇,王忠嗣凶狠好斗,如果让他长期待在代州,终有一天会命丧沙场,不如将他召回长安吧!”
李隆基的本意是让王忠嗣出去长见识,没想到他如此贪功冒进,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唐的“霍去病”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李隆基紧急下诏,将跃跃欲试的王忠嗣召回京城,让他躲在家里继续修炼内功。
随后几年,李隆基将王忠嗣相继托付给信安王李祎,以及河西节度使萧嵩。当时,吐蕃和大唐在河西道和陇右道屡次交锋,战事非常频繁,王忠嗣跟随在两位帅才的身旁,确实学到了不少实战经验。然而,令王忠嗣苦恼的是,李祎和萧嵩都没有给他上场杀敌的机会。
王忠嗣曾经问过萧嵩,为何执意不给自己机会。
萧嵩是这样回答的:“陛下将你托付给我的时候交代了,你胸怀大志,却是个急性子,眼下并不适合上阵杀敌,最好还是待在军中磨炼心性。”
没过多久,萧嵩卸任河西节度使之职,被调回长安担任宰相。
临行之前,王忠嗣请求道:“随您从军多年,并没有建立半点功劳,实在没脸回去见陛下,希望您能给我一些精兵,我想对吐蕃发动一次奇袭!”
王忠嗣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没做太多指望。
谁料想,萧嵩的回答竟然出乎意料:“好,我给你一次机会!”
这是王忠嗣第一次领兵出战。当时,吐蕃骑兵正在郁标川举行阅兵仪式,王忠嗣想要发动奇袭战,手下的将士却认为吐蕃军队人数太多,而且威武雄壮,凭他们几块料,连塞对方牙缝都不够。
就在手下将士面面相觑,犹豫是否要进攻的时候,王忠嗣纵马提刀,向吐蕃大军狂奔而去。将士们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这是一场奇袭战,也是一场以少打多的经典战役,王忠嗣手下的数百名骑兵冲垮了吐蕃大军的阵营,趁机诛杀数千名敌军将士,劫夺数万匹羊马而归。
消息传到长安,李隆基大喜过望,因此下旨褒奖,将他升为左威卫将军、代州都督,封清源县男。然而,就在王忠嗣事业飙升的时候,另一位抗击吐蕃的大将皇甫惟明参了他一本,原因很简单,就是看他不爽(王忠嗣曾经在背后说皇甫惟明弟弟的坏话),希望李隆基能够秉公处理一下。
李隆基:孩子,你先去做东阳府左果毅吧。
这件事情很诡异,如果所料不错,李隆基应该是故意打压王忠嗣,一来继续磨炼他的心性,二来安抚皇甫惟明的情绪。幸运的是,王忠嗣的事业低潮期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这些年下来,他英勇善战的名号早已经响彻朝野,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存在,更何况,王忠嗣还是李隆基的养子!
开元二十六年(738),杜希望晋升为陇右节度使,肩负着攻取吐蕃军事重地新城的任务。临行之前,杜希望奏请朝廷,希望让王忠嗣以左威卫郎将的身份前往陇右道效力。
当时,杜希望组织大军攻占吐蕃的黄河桥,吐蕃发动三万精兵前来阻击,正当所有人都忌惮吐蕃军威的时候,又是王忠嗣一马当先,冲进吐蕃的阵营,诛杀数百名吐蕃士兵,带领唐军取得胜利。
李隆基:孩子,你先做左金吾将军吧。接下来,李隆基用左羽林军上将军、河东节度副使、大同军使等高级军职将王忠嗣砸得晕头转向,幸福不已。
开元二十九年(741),王忠嗣出任朔方节度使,暂代河东节度使之职。从带兵打仗的前锋将军,到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节度使,王忠嗣的视野和心境也开始变化。据他自己所述,国家平安无事的时候,将军的职责在于管理和约束军队,不能利用战争去追求自己的功名利禄。
话说得很轻松,可将士们却不太买账,吐蕃大军随时都有可能来偷袭,你让大家被动挨打?那可不行!王忠嗣的手下摩拳擦掌,日夜思战,为此,王忠嗣改变打法,他时常派侦查员前去打探敌军的弱点,然后出奇兵偷袭。
每次军队出战的时候,王忠嗣便将武器分发给士兵,弓箭上面都刻着士兵的名字,王忠嗣考核的指标很简单,回来的时候弓箭必须在你身上,如果丢失了,就代表你能力不行,或者在战场上逃亡,按罪论处。
当时,王忠嗣的防区一直从朔方到云中,为了让自己的防区更加稳固,同时也让部队更加机动灵活,王忠嗣在所有的险要关口都建立了城堡,方便随时联系。
与此同时,王忠嗣刻意操纵战马买卖的价格,诱使胡人将马匹卖给朝廷,这样一来,胡人骑兵的战马得不到补充,而唐军的骑兵却越来越多。在王忠嗣的治理下,河东、朔方两地的军队战斗力远超其他军区。
论功劳,王忠嗣在朝堂是超然的存在;论关系,王忠嗣是李隆基的养子,太子李亨的心腹。对李林甫来说,王忠嗣是必须要除去的死敌。
皇甫惟明,李亨的发小,长期在陇右道边境服役,屡立奇功,后来担任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卸任河西节度使后,皇甫惟明身兼陇右和河西节度使。
皇甫惟明是个性格耿直的汉子,看不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小人。不巧的是,李林甫正是这类人。有一次,皇甫惟明从吐蕃回长安述职,发现李林甫权势熏天,而且恶意打压朝廷忠良,因此心生不满,主动向李隆基进言,希望罢免李林甫,起用韦坚为相。
皇甫惟明身为武将,却随意干涉朝廷宰相的任免,本就犯了官场上的大忌,更何况矛头正是首席宰相李林甫!据史料记载,李林甫得知消息后,大发雷霆,当即下定决心,准备处置皇甫惟明。
韦坚、李适之、王忠嗣、皇甫惟明是李亨的四大“护法金刚”,就看李林甫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将他们各个击破。
天宝四年(745)九月,李林甫上了一道奏折,声称韦坚担任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使期间,为国库增添了不少收入,能力超群,忠心可嘉,实在是难得的人才。希望对他委以重任,比如调回长安,加封为刑部尚书。
李隆基:准奏!
韦坚明明是李林甫的眼中钉,还要给他升官?
很快,诏书又来了: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刑部尚书韦坚身兼数职,公务繁忙,朝廷为了大局考虑,决定韦坚不再兼任陕郡太守、江淮租庸转运。
又是明升暗降,屡试不爽的政治斗争策略。
这样一来,韦坚失去了江淮租庸转运的肥差,自然也失去了讨好李隆基的机会。
下一个该打击谁了?李适之吧!
天宝五年(746)正月的某一天,李林甫和李适之在朝房相遇。闲聊之中,李林甫对李适之说道:“听说华山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金矿,如果朝廷组织开采,可以获得巨额的财富,这事儿陛下还不知道,我正打算向陛下进言呢!”
李适之是个性格粗疏的人,在他看来,能够为国库添一笔财富,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于是在第二天单独奏事的时候,将此事给抖了出来。
李隆基听说在华山发现了金矿,高兴极了,于是派人找李林甫前来,准备商议开采计划。
李隆基:“爱卿啊,适之说华山中有座金矿,你可知道此事?”
李林甫:“陛下,臣早已经知道此事!”
李隆基:“适之提议,朝廷应该组织开采,你觉得怎么样?”
李林甫显得很犹豫:“陛下,华山是陛下的根本,李唐王气所在之地,臣觉得不应该贸然开采,这才没向陛下禀报此事!”
李隆基很爱钱,但更爱江山。他严肃地对李适之说道:“李爱卿,以后奏事的时候,应该先和李林甫商议,再不可如此莽撞!”
李适之的本性就很低调,只因看不惯李林甫的嘴脸,这才出来反抗。然而,经过几次交锋之后,李适之算是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于是斗志全失,闭口不谈政治。李适之很郁闷,韦坚更郁闷,二人同病相怜,来往的次数更加频繁,小聚会也越来越多,这引起了李林甫的强烈不满。
天宝五年(746)正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朝廷刚刚下令取消了宵禁,这也就意味着长安城的百姓可以彻夜狂欢。这一天,不管你是王侯宗室,朝廷重臣,还是黎民百姓,甚至身居内宫的嫔妃都可以微服出访,与民同乐。
朱雀大街两侧,树木和店铺的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再加上各坊市灯火通明,整个长安城犹如白昼一样。舞狮子的,耍把式的,敲锣打鼓的,卖零嘴小吃的,将节日的气氛一波波地推向**。潮水般的人群来回涌动,人们的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喜悦之情。
最近一段时间,李林甫一直在找太子府的晦气,李亨心里十分不悦,却也无可奈何。为了避免麻烦,李亨平日里很少出行,也很少与他人来往,不过今日是上元节,李亨带了几名太子府侍卫,准备上街赏赏花灯,寻找一份好心情。
李亨随着人潮的涌动慢慢前行,走到朱雀大街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小舅子韦坚。熟人见面,互相寒暄了一番,然后聊起近来的遭遇。然而,李亨却一直心神不宁,他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为了保险起见,李亨主动结束了与韦坚的谈话,就此别过。
与李亨分别之后,韦坚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碰巧遇到了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皇甫惟明是边关守将,回长安的机会很少,这次回京主要是向李隆基汇报吐蕃的战事,李隆基也非常体恤,让他过完上元节再回任所。
韦坚知道,皇甫惟明回京后劝李隆基罢免李林甫,动静闹得很大,因此两个大老爷们找到了共同话题。随后,他们信步来到了长安城崇仁坊的景龙观,找了一间密室聊起了天。谁料想,此事竟然被李林甫的亲信杨慎矜探知。
对李林甫来说,皇甫惟明长期待在地方,很难下手。按照李林甫的打算,这次本来是打算对韦坚动手,没想到搂草打兔子,顺便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事不宜迟,李林甫立马上奏:“陛下,皇甫惟明是朝廷的节度使,手握兵权,如今与皇亲国戚相互勾结,这有违朝廷的定制啊!”
李隆基:“依你看,这二人私下见面是为了什么?”
李林甫:“恐怕是为了拥立太子李亨为皇帝!”
李隆基:“哼,朕也怀疑他们在搞小动作,只不过没有证据。这样吧,让杨慎矜、御史中丞王鉷、京兆府法曹吉温共同审理此案!”
李林甫:“陛下英明!”
天宝五年(746)正月二十一日,李隆基下诏:刑部尚书韦坚,暗地里谋求官职,存有野心,贬为缙云太守。陇右、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私下与皇亲国戚接触,有挑拨皇室成员关系的嫌疑,贬为播川太守;责令文武百官以此二人为鉴。
皇甫惟明和韦坚都是太子李亨的亲信,李隆基既然怀疑他们想要暗中拥立李亨为皇帝,为何不处理李亨呢?
这恐怕是李隆基的政治平衡手段。
在李隆基看来,李亨为人忠孝,行事低调,还不至于发动政变夺取皇位。然而,皇甫惟明、韦坚等人心怀不满是事实,李亨不想搞事情,不代表他们没这个想法,为了保险起见,先将他们调离长安,减少李亨和他们接触的机会。
自从韦坚等人被贬之后,李适之就变得有点心神不宁。李林甫打定主意对付太子府,韦坚只不过是最先倒下的,接下来可能就是他自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适之深居简出,尽量减少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同时也在派人打探朝廷的动向。事实上,朝廷并没有任何人事变动的说法。
往日喧嚣的李府,如今变得门可罗雀,昔日登门拜访的官员需要排队等待接见,如今却连一条野狗也没有。李适之越想越害怕,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直觉告诉他,将会有大事发生!
天宝五年(746)四月,李适之主动递交了辞呈,希望提前进入养老状态,李隆基表示同意,封他做了太子少保,不再让他参与政务。
所谓的政治家,一旦失去权力光环,就会变得寂寞和空虚,而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会让这份空虚无限放大。
李适之整日坐在府中唉声叹气,变得一蹶不振,这让儿子李霅(zhà)十分痛心。
这些年,在父亲的栽培下,李霅做到了卫尉少卿的高位,算得上年轻有为,对父亲,除了有崇拜和敬重,也有些许愧疚和心疼。李霅决定,在府中举办一个家宴,邀请父亲昔日的老朋友前来家里叙旧,以此缓解父亲的苦闷之情。
计划定下之后,李霅便派人前去给宾客送请柬,而李府也开始张罗着宴会的事宜,李适之甚至拿出了当年李隆基御赐的美酒,准备招待客人。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只等客人到来,宾主尽欢。
宴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李府早已经派人到府门前迎接,然而左等右等,仍然看不到客人的身影。难道请柬的日期搞错了?李霅反复检查,毫无问题。
时间的流逝让李适之和李霅倍感焦急,如果客人不来,李府将会成为长安城的笑柄。为此,李霅派了一批家奴,让他们挨家挨户地邀请一遍。过了一会儿,被派出去的人相继归来,带回来的消息非常一致:要么家中有事急需处理,要么身体抱恙无法出门,总之,这场宴会他们没法来,请老伙计多多包涵!
事情发展到这儿,李适之还能不明白吗?李适之沉默无言,转身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前,思虑许久,写下了一首诗:
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