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二月,蔚州刺史王元琰被人举报贪污受贿。
事情是这样的:唐朝的科举考试名目很多,最重要的却是进士和明经两科,不管考生报考哪一科,都必须经过地方官府的审查和推荐才能进京应考。
蔚州有一个考生叫魏仲通,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盐商,大家可能都知道,在封建王朝,商业一直备受打压,盐商虽然有钱,但是社会地位不高,因此魏仲通是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魏仲通的父亲心里有愧,眼瞧着儿子求取功名的愿望迫切,因此想通过行贿的方式,摆平魏仲通资格审查的问题。
魏父准备了一大笔钱,先是收买了王元琰手下的亲信,由他鼓动王元琰推荐魏仲通应考,随后又给王元琰的夫人崔氏一笔钱作为酬谢。不巧的是,事情被人举报,王元琰以贪污受贿的罪名被押送到长安,下到大理寺狱中,李隆基于是让中书侍郎严挺之和大理寺卿徐峤主持会审。
王元琰贪污一事铁板钉钉,可是到最后定案的时候,严挺之却给出了这样的判决:王元琰身为朝廷命官,代天牧民,但对下属约束不严,以致发生贪污受贿的现象,建议贬官一级,以正纲纪。
当时,严挺之、徐峤提前和中书省、门下省打了招呼,张九龄和裴耀卿认为这样处理没什么毛病,而李林甫则不表态,算是默认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然而,这件事却引起了李林甫的极大兴趣。在李林甫的眼里,严挺之就是个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远的不说,杜暹、李元纮共同执政的时候,杜暹欣赏严挺之,而李元纮欣赏宋遥,二人同时被提拔为中书舍人。然而,宋瑶和严挺之就像死对头,宋瑶在李元纮的面前诋毁严挺之,严挺之反过来说李元纮眼瞎,只会任用小人,因此被贬为登州刺史。
后来,李隆基的嫡系亲信王毛仲在太原招兵买马,严挺之密奏李隆基,说王毛仲有不臣之心,以诬告重臣的罪名再次被贬。事实证明,严挺之的判断非常正确,王毛仲后来确实造反,李隆基感念严挺之的精明,将他召回长安。
当时,张九龄担任宰相,很欣赏严挺之的气度,于是将他提拔为尚书左丞,主持吏部选拔官员的工作。李林甫为相后,举荐亲信萧炅出任户部侍郎一职,可萧炅和李林甫一样,也是个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之人。
有一次在阁部办公,萧炅当着众人的面,将“伏腊”读成“伏猎”,刚好严挺之在场,这位老兄性格直率,与张九龄又非常友善,看到萧炅是李林甫的人,于是便嘲笑了一番,称呼萧炅为“伏猎侍郎”。
向来严肃的阁部出现这种笑谈,自然被传得人尽皆知,李隆基得知此事后,下旨将萧炅贬为岐州刺史。
当时,张九龄想将严挺之提拔到更高的位置,因此让他去拜会李林甫,给宰相大人说几句好话,缓和一下紧张的关系。然而,严挺之鄙视李林甫的为人,死活不去拜会,李林甫被一个中书侍郎鄙视,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自此以后,李林甫便记住了严挺之这个人。李林甫心想,严挺之向来疾恶如仇,为何要挺身而出,维护犯罪的人呢?
于是,李林甫派人暗中调查此事,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之后,一个惊天内幕被揭发出来:原来,王元琰的夫人崔氏是严挺之的前妻,崔氏和严挺之当年非常恩爱,但婚后数年都没生下儿子,严挺之的母亲无法忍受,最终将她轰出家门。
此次王元琰犯事儿,崔氏便托人捎来书信,希望严挺之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从轻处罚。严挺之本来就深爱崔氏,当年崔氏被休也是出于无奈,他心中一直有愧,苦于找不到机会弥补前妻。面对崔氏的请求,严挺之实在难以拒绝,因此决定为王元琰开脱,将大事化小,还前妻一个恩情。
这样的八卦,实在是劲爆啊!
李林甫顿时精神焕发,兴冲冲地跑进皇宫,找李隆基汇报工作。
李林甫:“陛下啊,蔚州刺史王元琰贪污受贿一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
李隆基:“是啊,案子不是查得很清楚吗?”
李林甫:“可是,中书侍郎严挺之却不想秉公处理!”
李隆基:“什么意思?”
李林甫:“陛下,您可能有所不知,严挺之……张九龄……”
李隆基听完之后,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
第一,严挺之、张九龄和王元琰的关系太过亲密,有暗中结党,互相打掩护的嫌疑,犯了李隆基的大忌。
第二,堂堂的中书侍郎,正四品大员,居然为了前妻给罪犯求情,传出去岂不是有伤风化?
李隆基立即传旨,让张九龄前来觐见。
大殿内,李隆基满口唾沫星子,骂得酣畅淋漓。
终于,李隆基停下来歇息了一会儿,张九龄乘机解释道:“陛下,王元琰的夫人只是严挺之的前妻,不大可能有私情在里面吧。”
李隆基彻底愤怒了!
在他的眼里,张九龄永远都是一副对立的嘴脸!你既然不能完全肯定,为何不直接说不知道,非得遮遮掩掩,闪烁其词?原本以为你是心底无私的人,可你在此事上的表现,充分证明了一个事实:对有才华的人,你表面上很欣赏,心里却排斥和抗拒;对自己的亲信,即便是有罪,你也想维护到底!说白了,张九龄包藏祸心,结党营私!
严挺之可能没想到,他有意隐瞒前妻崔氏的事,竟然将两位宰相坑下台来。
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二月二十七日,李隆基下诏:
封中书令张九龄为尚书右丞,不再参与政事。
封门下侍中裴耀卿为尚书左丞,不再参与政事。
封礼部尚书李林甫兼任中书令。
封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领朔方节度使之职。
唐朝以左为尊,尚书左丞比尚书右丞地位要高,从李隆基的任命就可以看得出来,罢相后的张九龄,地位还不如裴耀卿。得罪皇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这句话终于应验在了张九龄的身上。
事实上,张九龄能做到首席宰相的位置,自然能洞察不少事情。在他看来,自己虽然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但是让李隆基不爽是事实,再加上李林甫从旁煽风点火,被李隆基罢免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不久,李隆基让高力士给张九龄送来了一把非常精致漂亮的白羽扇。张九龄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就在他困惑不解的时候,门庭前的落叶被一阵风刮起,风中的凉意让张九龄顿时清醒过来。
是啊,眼下都已经入秋了,还需要什么羽扇呢?
李隆基有所暗示,张九龄就必须有所表示,他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立马就作出了一首《白羽扇赋》:当时而用,任物所长。彼鸿鹄之弱羽,出江湖之下方,安知烦暑,可致清凉?岂无纨素,彩画文章?复有修竹,剖析毫芒。提携密迩,摇动馨香,惟众珍之在御,何短翮之敢当?而窃思於圣后,且见持於未央。伊昔皋泽之时,亦有云霄之志,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之何忌?肃肃白羽,穆如清风,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
啥意思呢?白羽扇虽然不值钱,却能祛暑纳凉,也有凌云壮志,如果能为人所用,即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可惜,秋天到来的时候,白羽扇就会被束之高阁。即使是这样,白羽扇也会继续感念圣恩,毫无怨言。
有时候,文人的情怀很难理解,矫情?
李隆基看完《白羽扇赋》后,心情十分不悦,因此写了一封回信《答张九龄进白羽扇赋批》:朕顷赐扇,聊以涤暑,卿立赋之,且见情素。词刘理妙,朕详之久矣。然佳彼劲翮,方资利用,与夫弃捐箧笥,义不当也。
话说得很委婉:朕送你白羽扇,是为了让你凉快的,看到你写的致谢辞赋,朕深感欣慰啊,爱卿的比喻非常恰当。然而,朕将如此好的羽扇赠送给你,是让你用的,不是让你放在箱子里看的,你可能误会了朕的意思!
难道是张九龄会错了皇帝的意思?
当然不是!李隆基本意就是说张九龄已经被他抛弃了,不过天子得要体面,不能表示出对能臣干将的嫌弃,传出去多寒人心哪!
被罢相的前夕,张九龄似乎就预感到会有重大的人事调整。
直到此时,张九龄才有所感悟,他将最好的青春奉献给了大唐王朝,到头来却换了个被迫辞官的下场。张九龄想了想,自己虽然和李林甫有过节,却并没有直接的政治交锋,他可不想在下台后被秋后算账,于是连夜做了一首《归燕》诗:
海燕虽微眇,乘春亦暂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张九龄心灰意冷,将自己比作微眇的海燕,称自己来朝廷效力只是暂时的事情,并没有争权夺利的想法,让李林甫不要猜忌他。
这已经是**裸的投降,然而李林甫会放过他吗?
昔日,李林甫为了在朝中站稳脚跟,获得李隆基的信任,不得不选择忍辱负重,甚至在朝堂上都不敢公开发表言论。如今,辉煌无比,统领群臣的宰相被自己踩在脚底,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张九龄想凭借一首诗就全身而退?做梦!
事后,李林甫做了认真的总结:
张九龄的才华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李隆基欣赏归欣赏,却从骨子里讨厌他的自命清高,这一点自己必须引以为戒。
张九龄倒台,虽然有点咎由自取的意思,但自己在背后推波助澜,影响了李隆基的决策,自己以后做宰相,一定要肃清皇帝身边的潜在敌人。
自古以来,君恩难测,自己眼下虽然得宠,可保不齐未来是什么结局,未来一定要控制皇帝的心思,让他跟着自己走。
打定主意后,李林甫踏上了人生最辉煌的征程。
第一步,封锁言路,蒙蔽天听!
一天早上,李林甫以宰相的名义召集所有的谏官,给他们来了一次训话:当今圣上乃是千古少有的圣君,咱们身为臣子,平日里只有仰视皇帝,聆听圣谕的份,哪还用多说废话?你们看到皇宫正殿下面作为仪仗用的马匹吗?它们虽然吃的是三品等级的粮料,但如果要嘶鸣叫唤,都得下去接受处罚!
李林甫的意思很清楚,平日里喜欢风闻言事的谏臣以后就别废话了,听他一人指挥,如果敢违背他的意思,中央朝廷的俸禄也就别吃了。
瞧瞧,这话说得实在是霸气外漏。
当时,张九龄刚刚被罢免,李林甫就跳出来搞事,似乎传达了一个信号:张九龄够威风吧,最后还是拜倒在他的脚下,就不要说你们这帮不入流的虚职了。
谏官们不怕张九龄,但是怕心机深沉的李林甫。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开元中期绝大多数的谏官们都选择明哲保身,顺从了李林甫的**威。
事情总会有例外。
门下省补阙杜琎不信这个邪,在李林甫训话后便给李隆基上书言事,希望皇帝选拔人才的时候,注重人品和才德,其实是暗示李林甫不行。
就在第二天,李隆基召集臣僚议事。
李林甫:“杜大人,陛下对你的提议非常赏识,我也对陛下说过了,朝廷应该给您这样的官员多一些历练机会,因此提拔你担任下邳县令。”
补阙是从七品,下邳县令是从六品,从官职来看,确实是提拔。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明升暗降。补阙职位再低,好歹也算京官,只要在皇帝的面前混个脸熟,升迁的机会多得是,可一旦被贬为县令,那可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杜琎听了之后,顿时沉默不语,他看着昔日和他一道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同僚,一个个低着头干着自己的事情,心里十分难受。杜琎深知,说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于是收拾好行装,迅速离开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