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元年(827)二月,唐文宗改元太和,寓意大唐天下将万世和平。
朝廷开足马力运转,大臣们废寝忘食,不计个人利益地为皇帝出谋献策。李昂像打了鸡血一样,和大臣们终日待在一起,商议军国大事,定下未来最重要的国策。李昂发誓,要一改往昔的弊政,还天下臣民一个清明政治。
可时间久了,朝臣们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李昂商议国策的时候踌躇满志,可到了执行的时候,却显得犹豫不决,甚至亲自推翻了自己定下来的章程。
朝臣们蒙了,不知所措了。
也许,皇帝还没进入状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吧。
太和元年(827)四月,朝臣们终于忍不住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工作得不到反馈。于是,以宰相韦处厚为首的重臣集体进谏,他们责问李昂,为什么老是出尔反尔,毫无执行力?说到动情之处,大臣们几乎以头抢地,痛心疾首。
李昂端坐在御座上,表情无奈,又带着点歉意,不承认自己的出尔反尔,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韦处厚很讨厌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于是扔掉象笏,朝延英殿门口走去。结果很明显,韦处厚想撂挑子不干了。
李昂赶紧起身挽留,说尽了好话,让韦处厚千万别着急辞职。
看到皇帝苦苦相劝,韦处厚慢慢冷静下来,君臣相顾无言。
是啊,李昂身为天子,何尝想出尔反尔,都是被宦官集团逼的。
当时,以王守澄为首的宦官势力把持着左右神策军,至于李昂,和他们没有亲密的主仆关系,只能看宦官集团的脸色行事。对李昂来说,大明宫的那场屠杀犹在眼前,斑斑血迹依旧残留在汉白玉石上。每当李昂走在后宫,都觉得心惊胆战,唯恐半路跳出个拿着利刃的太监。毕竟,能杀第一个,就能杀第二个。
李昂推行的改革,正好触动了掌权宦官集团的利益。宦官对美女不感兴趣,他们在乎的是权力、地位、金钱,唯有这些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比如,唐朝中后期,许多藩镇节度使都出自神策禁卫军。如果你是将军级别的将领,和宦官首领走得亲近,再送上一笔巨额财富,由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你就可以到地方藩镇做节度使。这帮将军和宦官集团绑在一起,到了地方就会大肆敛财,不停地给宦官集团送钱送礼,维持自己的地位。
谁敢虎口夺食,谁就要付出代价。
说得不好听一些,文官集团就没有贪污受贿的事情?凭着朝廷发的俸禄,养活家人都困难,更别说给上官送礼,和同辈交际了。李昂被宦官集团威胁的时候,文官集团集体噤言,上至宰相、王公大臣、李姓宗室,下到三省六部、各州节度使,面对宦官势力,谁也不敢维护李昂的威严。
唐朝中后期的文官集团是一个毫无气节的群体,只要遇到要命的事情,他们就会把麻烦推给天子,至于他们,肯定会集体退缩,明哲保身。要他们拿生命对抗宦官集团,维护皇权,他们做不到。要他们为皇帝出谋划策,他们做不到。他们能做的,就只有监督皇帝做个贤明君主。
拿韦处厚来说,美其名曰贤臣,干的事无非是在李昂面前发牢骚,拿李昂对文官集团的爱护作为筹码,以辞官作为威胁,让李昂左右为难。曾经强悍无比的裴度,在宦官集团的**威下,十余年间几乎是毫无作为,鲜有其名。
明哲保身、虚伪度日就是这一时期唐朝文官的真实写照。
李昂也知道,朝廷已经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太和二年(828)三月,李昂亲自主持了朝廷“贤良方正”恩科,准备在朝廷之外寻找一批敢说话、敢办事的人才。恩科是底层士子跻身朝廷的机遇,也是读书人建言献策的渠道,只要李昂有诚意,不愁找不到人才。
考生刘蕡(fén),幽州昌平人。这位老兄一生致力于钻研《左氏春秋》,颇知朝代的兴亡更替之理。这样的人要么看透世事,做逍遥避世的化外之人,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要么心存大志,跻身朝廷,廓清寰宇,做铁骨铮铮的谏臣。
历史证明,刘蕡想做后者。刘蕡读书期间,一直关注国家大事,他对宦官手握兵权,外胁群臣,内掣天子的乱政恶行痛心疾首,刚好唐文宗李昂举办恩科,给他了发言的机会。在考场里,刘蕡奋笔疾书,写下了六千余字的《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里面对宦官乱政、藩镇割据、天下危局做出了精彩的阐述:
“陛下宜先忧者,宫围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
“夫天之所授者在君,君之所操者在命。操其命而失之者,是不君也;侵其命而专之者,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将倾也。”
“阍寺持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
“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
想想看,朝中的文官、御史对宦官集团敢怒不敢言,可刘蕡却敢向恶势力宣战,还以如此激烈的口吻写出来,这种不怕死的狠角色,谁不敬佩?主考官是左散骑常侍冯宿,至少冯宿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献上了自己的膝盖。
可以肯定,冯宿干涸已久的文人气息被刘蕡彻底激发了,冯宿拍手称赞后,思维回到了现实。这样的狠角色,究竟是录取,还是不录取呢?
冯宿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宦官集团就炸了窝。
王守澄怒吼道:“何其狂妄乃尔。”
神策右军将领仇士良更嚣张,他指着刘蕡恩师杨嗣复的鼻子,咆哮道:“奈何以国家科第,放此风(疯)汉耶?”
杨嗣复唯唯诺诺:“这也不能怪我,他当时并没有疯。”
太和二年(828)闰三月初九,贤良方正科放榜,杜牧、裴休、李郃、李甘、马植、崔玙、王式、崔慎由等二十二人中第,且都被授予官职,唯独不见刘蕡的大名。
众考生看榜之后,义愤填膺,涕泪交零,说道:“刘蕡落第,我辈登科,岂不令人汗颜。”随后,众人纷纷上书,请求将自己官职封给刘蕡。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的舆论一边倒地支持刘蕡,希望朝廷能够重用此人。朝中的御史言官也都磨刀霍霍向猪羊,准备乘这股东风好好整治一下宦官势力。很遗憾,居然有宰相站出来拦住了言官,将他们硬生生地赶了回去。
这次恩科事件,唐文宗李昂沉默了,宰相们让步了,文官集团再次噤言,唯独长安老百姓的喊冤之声,久久萦绕在大明宫之畔。
得罪了朝中的宦官,刘蕡的政治生涯几乎宣告结束了。一直到太和九年(835),封疆大吏、山南东道节度使令狐楚,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僧孺才相继聘他为幕僚,授予秘书郎之职,待如师友。即便是这样,刘蕡依旧没有逃过宦官势力的魔爪,刘蕡的仕途刚刚有点起色,就再一次在宦官的操控下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
刘蕡的直言敢谏引起了大诗人李商隐的衷心景仰,在被贬的途中,刘蕡与李商隐相遇,李商隐挥笔写下《赠刘司户蕡》: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以天子之威,百官之力,百姓之势,竟然保护不了一个下层的士子,由此可见,大唐在此阶段可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的君臣,能够给大唐中兴带来希望,能够为大唐的百姓带来福祉吗?前路多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