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不得安生:河朔三镇再失控(1 / 1)

元和十五年(820)十月,元和时代最后一个枭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病亡,他的两个儿子王知感、王知信正在长安做人质。当时,王承宗的部下并没有按照和朝廷之间的约定,将他的死讯上报,让李恒安排新任节度使,而是隐瞒消息,找到王承宗的祖母凉国夫人,希望她秉承河北诸镇世袭制先例,拥立自家人做节度使。

这种操作并不代表谋反,说白了,他们不信任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必须找一个利益代言人。这一次,他们选了王承宗的弟弟王承元。

不过,王承元没有太大的野心,他非常同情祖辈的遭遇,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严词拒绝了将领们的请求。大家伙儿彻底蒙了,天上掉馅饼的美事,王承元居然不动心?不行,成德节度使的宝座,你必须得要!

王承元被逼无奈,只好搬出常驻成德的监军宦官。诡异的是,宦官的态度竟然和成德将领完全一致,希望王承元隐瞒哥哥去世的消息,奏请朝廷暂代成德节度使之职。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王承元只好答应将领们的请求,可他有个条件:以后不能叫他成德留后,至于军府的军政要务,全部交给副手处理。与此同时,王承元派人前往长安送信,将成德发生的一切全部汇报给了唐穆宗李恒。

面对王承元的拳拳诚意,李恒非常受用。

元和十五年(820)十月,李恒下诏:以王承元为义成节度使,刘悟为昭义节度使,李愬为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成德节度使,左金吾将军田布为河阳节度使。

李恒的意图很明显,让藩镇节度使远离老巢,割裂他们和地盘、旧将之间的关系,彻底阉割藩镇尾大不掉的可能。与此同时,李恒派谏议大夫郑覃带着一百万缗钱财前往镇州(原恒州,因避唐穆宗李恒的讳改名)宣慰。

准确地说,这是藩镇归降之后,朝廷最大规模的一次人事调动。一来继续进行削藩改革,二来试探各位枭雄的归降诚意。不过,李恒的任命受到了地方藩镇的抵触,至少魏博的将领不希望王承元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

王承元态度坚决:“当年,李师道叛乱尚未失败时,朝廷曾赦免他的罪行,李师道本打算入朝,他的部将却执意不让他走。结果,李师道身败名裂,诸位不要再让我成为李师道第二,我就暗自庆幸了。”

为了安抚将士,王承元自掏腰包进行封赏,他还奏请朝廷,将过去积累过军功的将士全部提拔,做完这一切,王承元便离开了成德。

魏博的动向,始终受到河北诸镇的关注。

最先动起来的是幽州节度使刘总。按理说,刘总和朝廷的关系最好,只要他真心归附,李恒绝不会拿他怎么样。不过,刘总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弑父杀兄。每逢入夜,刘总的内心就会颤抖不已,夜色越黑,恐惧越深。他时常梦到父亲刘济、大哥刘绲来找自己索命。

这一段秘事,皇帝不知道,朝中大臣不知道,幽州的官员也不知道。因此,在篡权之后,刘总还能得到朝廷的加封。为了祭奠父亲和大哥,刘总经常邀请数百名僧人为自己念诵佛经,以此避免灾祸。

长庆元年(821)正月,刘总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刚好王承元的事情给了他启发,于是他给李恒上奏,希望能够卸任幽州节度使,出家为僧。同时,刘总希望李恒拨付一百万缗钱,以此安抚幽州的部将。

放着幽州节度使不做,非要出家做和尚?李恒不明白刘总的套路,也不敢轻易答应他的请求。接下来,李恒下了一道诏书,加封刘总为门下省侍中,担任天平(今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节度使,任命宣武节度使张弘靖为卢龙幽州节度使。

对李恒来说,如果刘总反抗,就说明他的奏折是虚情假意,如果刘总默默接受,就说明他是真心诚意。事实证明,刘总确实想出家做和尚。李恒确认了这一点,于是下诏免除幽州百姓一年赋税,赏赐幽州将士一百万缗钱。至于刘总,李恒给他赏赐了高大上的名字——大觉;刘总的住处改为佛寺,名曰报恩寺。

据史料记载,诏书还没到达幽州,刘总就已经削发为僧。

当时,幽州的将领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他们纷纷劝阻刘总不要出家。刘总无奈之下,诛杀十多名统军主将,然后留下节度使的印信,独自一人离开军府,不知所踪。没过几天,有人在定州境内发现了刘总的尸体。

刘总为何被杀,被何人所杀,这是个历史之谜。可以肯定,刘总对朝廷是忠诚的,也是畏惧的。卸任之前,刘总曾上奏李恒,建议将幽州分为三道:以幽、涿、营为一道,以宣武节度使张弘靖为节度使;平、蓟、妫、檀为一道,以平卢节度使薛平为节度使;瀛、莫为一道,以京兆尹卢士玫为观察使。

同时,刘总把骄纵强横、难以管辖的将士,比如都知兵马使朱克融(前幽州节度使朱滔的孙子)等人全部挑选出来,送到京城,请朝廷给予奖励和提拔,以此让幽州的将士有羡慕朝廷官职爵位的心思。

刘总还给唐穆宗李恒送了一个大礼:奉献战马一万五千匹。

要知道,幽州的军队令人闻风丧胆,就因为他们有战斗力超强的马匹,一万五千匹战马虽然不是刘总的全部家当,可他的举动足以表示归降的诚意。说白了,刘总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为朝廷的削藩国策铺好了锦绣大道。

很遗憾,朝廷并没有按照刘总的建议去执行。

李恒自认为幽州大局已定,于是将善后事宜交给了宰相崔植和杜元颖。这两位老兄擅自做主,将瀛州、莫州分割出来,交给京兆尹卢士玫打理,余下的各州全部交给了张弘靖。至于平卢节度使薛平,落得两手空空。

事实上,这三位都是大有来头。张弘靖的爷爷叫张嘉贞,昔日的宰相,老爹叫张延赏,昔日的尚书左仆射。薛平是薛仁贵的曾孙,昭义节度使薛嵩的儿子。卢士玫出身名门望族,同时也是刘总老婆的族人,属于关系户。

这也就罢了,朱克融等人前往长安,目的是加官晋爵,赚个美好前程。可到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官员搭理他们,在长安几个月,身上的盘缠全部耗尽,最后竟借衣讨食。前往中书省请求授予官职,崔植、杜元颖更是百般推诿。

后来,朝廷正式任命张弘靖为幽州节度使,崔植、杜元颖便勒令朱克融等人回归幽州,在张弘靖的麾下效力。也就是说,兜兜转转一圈,朱克融等人吃尽苦头,没得到好处,还换了个陌生的领导。这算哪门子事?

好吧,这口气朱克融等人忍下了,但是这个仇也算结下了。

刘总主政幽州的时候,为政宽和,待人友善,深得百姓的信任。刘总走后,百姓自然期盼新的父母官会超过刘总,至少也不能比刘总差吧。

悲剧的是,张弘靖出身豪门,气质雍容娴雅,傲慢华贵,仿佛幽州的官员和百姓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比如,张弘靖每次出行都是乘坐轿子,幽州百姓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再比如,每隔十天,张弘靖才会在节度使的属衙办公一次,也就是说幽州官员要隔十天才能见张弘靖一次。

张弘靖不在的时候,都是亲信幕僚帮他处理日常政务,不巧的是,新任命的节度判官韦雍等人偏偏是年少轻浮之人,他们嗜好饮酒,**不羁,尤其是进出官府时,大声叫喊,声势动天。说白了,他们就是一帮没素质的人。

先前,李恒给幽州将士赏赐了一百万缗钱财,张弘靖居然截留二十万缗,充作私府杂用。这也就罢了,韦雍等人还克扣兵士的军粮,军士表示不满,韦雍便大肆辱骂,说他们是反贼。韦雍甚至放出话来:“如今天下太平,你们虽然能拉开两石的强弓,还不如多认识几个字。”

一番操作下来,幽州将士怨恨愤怒,矛盾逐渐积攒,只待爆发。

长庆元年(821)七月初十,韦雍骑着高头大马外出巡视,刚好碰到一个小将骑马冲撞他的仪仗前导,韦雍命人将他拉下马来,准备当街殴打。问题是,燕赵之士都是好汉,要杀可以,当街羞辱算怎么回事?

小将非常傲气,拒不服从韦雍的命令。

韦雍不想当着老百姓的面动粗,于是报告张弘靖,偷偷将小将拘捕起来,随后治罪。张弘靖可能没想到,这件事竟成为幽州军营谋反的导火索。就在当晚,幽州将士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很快便聚集在一起,来到张弘靖下榻的节度使府衙,将张弘靖的财产和妻妾洗劫一空。随后,他们将张弘靖关押在蓟门馆,诛杀其幕僚韦雍、张宗元、崔仲卿、郑埙、刘操、张抱元等人。

第二天,将士们觉得昨晚的行动有点过火,于是再次聚众来到蓟门馆面见张弘靖,表示愿意洗心革面,仍然跟随张弘靖混。军士们几次请求,张弘靖就是闭口不言,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北方的军士性格直爽,面对磨磨叽叽的张弘靖,他们心里没底,于是转身就去找幽州的老将朱洄,希望他出面调停。

朱洄是朱克融的父亲,此时身染重病,卧床在家,他以身体不便为由,推辞了将士们的请求。不过,他提了个建议:让朱克融回来主政幽州。

军队哗变,官员被杀,朝廷在幽州的统治基础宣告瓦解。

长庆元年(821)七月二十三日,李恒下诏,贬张弘靖为太子宾客。二十五日,再贬张弘靖为吉州刺史。二十六日,李恒任命昭义节度使刘悟为幽州节度使。

刘悟是李师道的部将,在幽州没有根基,他深知河北将士的叛逆,朝廷不给他一兵一卒,他如何安抚局势?闹不好,下场会和张弘靖一模一样。

刘悟撂挑子不干了:“陛下,朱克融在军中很有威信,暂且任命朱克融为幽州节度使,然后再慢慢想办法除掉他吧。”

没人敢去幽州,朱克融顺理成章地控制了实权。

安史之乱以来,河北已经成为一体,不动则都不动,牵一发则动全身。幽州失控后,成德和魏博的局势也逐渐开始恶化。

按照朝廷的设想,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担任成德节度使,然而魏博和成德两镇之间的历史恩怨太过复杂,几乎是水火不容的状态。早在朝廷下诏的时候,左金吾将军杨元卿就提醒过李恒,可遭到了李恒的忽视。

田弘正明白,自己是外来的和尚,必定会被边缘化,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因此从魏博离开时,他带了两千名亲兵,打算让他们常驻成德。悲剧的是,户部侍郎崔俊认为这帮亲兵是魏博军士,护送他上任可以,但是绝不能留在成德。至于田弘正的安危,自然有成德士兵来保护。

崔俊的意思是,这两千人不属于成德的军队编制,成德没义务发放军饷,既然离开了魏博,也不可能由魏博承担这笔钱,只能由朝廷划拨资金。然而,崔俊觉得田弘正是多此一举,是给朝廷增加负担。

田弘正接连上了四道奏折,全部被驳回,这也为后来的兵变埋下了隐患。田弘正无奈,只好带着数百名亲眷前往魏博任职。田氏是豪门望族,奢侈惯了,到了成德之后,竟然发现钱不够花,再加上田弘正在长安、洛阳等地有许多关系需要打理,每天的开销就要二十万缗。为此,田弘正只能大肆搜刮魏博等地的财物供手下挥霍,运送钱财的车辆在长安、洛阳、河北等地络绎不绝。

成德将士本就对田弘正的到来非常不满,看到田弘正整日吃肉,将士们却连西北风也没有,心中的积怨与日俱增。为了安抚成德将士的不满情绪,李恒又从国库拨付了一百万缗钱财,可不知什么原因,军费迟迟没有到位。

将士们愤怒的小宇宙就等着爆发了。

大伙想闹事,谁来带头呢?

王庭凑,回纥人,前任成德节度使王武俊的养子,为人沉默寡言,喜欢研读《鬼谷子》之类的谋略书籍,典型的心机深沉,腹黑之人。田弘正到来之前,他是成德都知兵马使,实权二把手。按理说,就算田弘正不来,王庭凑接任成德节度使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是王庭凑的心里就是嫉妒,就是气愤。

长庆元年(821)七月二十八日,王庭凑利用田弘正大肆捞钱,以及朝廷赏赐不到位的事情,带着士兵发动兵变,杀死了田弘正及其幕僚、家属总计三百余人,并强迫朝廷的宦官监军宋惟澄上书朝廷,封他做成德节度使。与此同时,王庭凑派兵袭杀了冀州刺史王进岌,围攻深州,正式向朝廷宣战。

经历了四年短暂的和平,河北再次被乱臣贼子逼到战争的边缘。

最先愤怒的是魏博节度使李愬,当年攻打淮西的时候,田弘正坐拥数万雄兵,不愿意偷袭朝廷,却屡屡帮他挫败河北的强敌。如今好友惨遭杀害,李愬痛心疾首,他身穿丧服,准备召集本镇将士杀入成德,替田弘正报仇!李愬命人给深州刺史牛元翼送信,约他一起平乱,可还没等到出兵,李愬便一病不起。

幽州方面,朱克融配合王庭凑,出兵焚掠易州(今河北省保定市易县)、涞水(今河北省保定涞水县)、遂城(今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区)、满城(今河北省保定满朝县)。

长安方面,李恒第一时间下诏,让田弘正的儿子田布接替老爹的位置,以此宣示王庭凑的地位不合法。长庆元年(821)八月十四日,李恒再次下诏,调集魏博、横海、昭义、河东等地的军队前往成德边境,准备大举讨伐王庭凑和朱克融。长庆元年(821)八月二十六日,李恒起用主战派的裴度,让他全面负责征讨成德和幽州的事宜。

论经验和能力,裴度都是最合适的平叛人选。然而,李恒急于看到成绩,裴度出兵不到一个月,就因为“毫无作为”而被罢免。新上任的官员是宦官集团推荐的左领军大将军杜叔良,一个不懂军事,只知道巴结宦官的小人。

临阵换帅,堪称兵法中的大忌。更何况,李恒换下众望所归的主帅,换上能力平庸的阉党,多少让叛军的士气有些高涨。接下来,叛军接连拿下了蔚州(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贝州(今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

说白了,打仗就是烧钱,李恒有钱吗?

答案是没钱,至少不富裕。上任之后,李恒花钱大手大脚,只要心情高兴,就是一通赏赐,老爹积攒的家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减少。因此,朝廷没有能力在河北全境宣战,只能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

有大臣建议道:“王庭凑杀害了田弘正,朱克融保全了张弘靖的性命,二人罪行各有轻重,可以赦免朱克融,集中全力讨伐王庭凑。”

李恒别无选择,只能任命朱克融为幽州节度使。

所谓的削藩,其实就是剥夺地方藩镇独立自治的能力,比如职位世袭制度、人事任命、财政大权、军队建制和调度等。唐宪宗李纯奋斗一生,武力和谋略相结合,最终将地方藩镇收拾得服服帖帖。然而,李恒对朱克融的任命,几乎宣告了朝廷和藩镇重新回到了互相博弈的轨道,这不能不算是一种遗憾。

长庆二年(822)正月,河北传来消息:弓高城陷落。

弓高城位于河北沧州市东光县境内,是朝廷向河北供给军粮的运输通道,护卫非常严密,可谓飞鸟难过其境。然而,它偏偏以滑稽的理由陷落了。

据史料记载,不久之前,某位宦官到弓高城出差,由于半夜到达城下,按照规章制度,守城军士拒绝让其入城。宦官无奈,只好在城下等待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这位宦官怒气冲冲地进城,搬出李恒做靠山,将守城将领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将领们听了一顿训斥,瞬间对宦官势力肃然起敬。

这件事被幽州的探马得知,朱克融顿时心生一计。

过了几天,朱克融让小弟伪装成宦官,半夜三更来到弓高城下,让守将给他开门。守将刚被宦官训斥,心里对宦官的阴冷有种莫名的恐惧,于是在没有查验身份的情况下,将宦官一行放进了弓高城。守将可能没想到,朱克融正率领大军埋伏在城外,当天晚上,幽州军里应外合,夺取了弓高城的控制权。

那么问题来了,朝廷为什么会在河北一败涂地?

中书舍人白居易说出了真相。

真相一:前线将领太多,人心不齐,大家都在相互观望。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李光颜从东面进军,打通粮道;让裴度从西面进军,寻找机会灭敌。

真相二:朝廷赏罚不公,比如没有立功的人,朝廷给他们授予官衔,作战失败的人,却得不到任何的惩罚。

真相三:官军虽然人多势众,能打硬仗的精锐却不多。解决办法是将老弱病残送回故里,节省军队的开支,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真相四:前线的监军宦官太多,严重影响了主将的调度。朝廷应该罢免这些宦官,只留下李光颜、裴度两支兵马即可。

真相五:朝廷想借助田布平叛,可田布偏偏掉了链子。

当时,田布奉命讨贼,朝廷答应每个月给他二十八万缗军费,一直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事实上,田布想为朝廷卖命,可他的下属不愿干活。李恒没打算怪罪田布,可接下来朝廷该怎么办?如果继续提供军费,朝廷的财政压力很大,而且得不到任何好处。如果停止提供军费,是否意味着双方的合作就此破裂?

李恒还没想好怎么处理,田家军就出事了。

田布有个叫史宪诚的部下,担任先锋兵马使,执掌兵权。不过,这位老兄颇有野心,他觉得田布软弱可欺,于是想夺权篡位。巧的是,田布正在找朝廷索要军饷,李恒表示,刚从牙齿缝挤出的零花钱送往了河北,他现在也没钱。

李恒双手一摊,田布你自己看着办吧!

当时,田布驻扎在南宫市(今河北省邢台市南宫市),因为缺少军粮和战备物资,加上人心不稳,一直逡巡不进。田布无奈,只好找境内的百姓搜刮钱财。然而,将士们不干了,他们认为田布是在讨好朝廷,伤害百姓的感情。

很显然,这是蓄意已久的哗变,田布也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长庆二年(822)正月初八,田布率领八千精锐回到魏州。遗憾的是,魏博剩余的精锐全部在史宪诚的手里。当时,田布召集将领开会,商讨进军的事情,诸将的态度非常强硬:按照河朔惯例行事,他们就跟着田布干,如果遵奉朝廷,免谈!

也就是说,田布已经失去了对魏博军队的控制。

那么问题来了,史宪诚为什么敢造反?

客观地说,中晚唐时期,河北军镇已经演变成习惯性造反。这就好比武则天登基称帝,开创了女性做皇帝的先河,于是在接下来的数十年,太平公主、韦后等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做女皇帝。然而,等待她们的却是身败名裂,不得好死,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再也没有任何女性敢觊觎皇位。

河北藩镇,安禄山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来藩镇内部以下犯上,以臣弑主的案例屡见不鲜。有理由相信,如果史宪诚不反,还会有张宪诚、李宪诚谋反,这是改变不了的趋势。

面对乱局,田布发出了叹息:“我立功报国的愿望无法实现了。”

当天,他给唐穆宗李恒写下了遗书:“臣观察将士的意向,终会背叛朝廷,辜负陛下的恩德。臣既然未能立功,只好就死。愿陛下尽快派兵救援李光颜、牛元翼,不然的话,这些忠臣义士都将被河朔的叛党屠害。”

田布手捧遗书大声痛哭,然后拜倒在地,将其授予幕僚李石,让他转呈给朝廷。随后,他走到父亲的灵位前,抽出刀说:“我愿以死赎罪。”

说罢,田布用刀剜心而死。

长庆二年(822)正月十七日,李恒下诏,任命史宪诚为魏博节度使。

幽州失控,李恒忍了。魏博失控,李恒吃了个哑巴亏,也忍了。王庭凑呢?还要再继续打下去吗?打不过,又不能掐死别人,也只能忍。

长庆二年(822)二月二十二日,李恒下诏,任命王庭凑为成德节度使。不久,李恒又加封王庭凑和朱克融为检校工部尚书,凡军中将士,一律官复原职。

不过,这只是朝廷单方面的决定,至于王庭凑想不想跟着朝廷混,愿不愿意接受李恒的招安,谁也不知道。为了试探王庭凑的口风,李恒下诏,命兵部侍郎韩愈前往镇州(今河北省石家庄市正定县)宣慰招安。

所有人都觉得,韩愈此行凶多吉少,别说完成招抚工作,能够活着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李恒也知道这个工作危险系数很高,临行之前,他告诫道:“韩爱卿,到达成德边境后,先不要急于入境,暗中观察形势,再做区处。”

韩愈大义凛然道:“陛下命臣暂停入境,这是陛下的仁义,臣不畏死亡地执行君命,那是臣的义务。”

到达镇州之后,韩愈直接杀到王庭凑的军中。彼时,王庭凑在中军大营安排了许多手持钢刀的将士,他们对韩愈怒目而视,军容非常雄壮。

司空见惯的老把戏,韩愈一笑了之!

进了营帐之后,大家走了过场,问了安。

韩愈用眼睛望了望站在外面的士兵们,然后看着王庭凑。

王庭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开口道:“韩大人,他们如此放肆无礼,都是他们自己的意思,绝非我的本意。”

韩愈反唇相讥道:“哎,真是可惜了。陛下认为你有将帅的才能,所以任命你为成德节度使,没想到,你竟然指挥不动这些士卒。”

王庭凑慌了,他没想到韩愈竟然是个狠角色,敢在虎狼窝里发飙。最要命的是,韩愈说的一点不错,王庭凑给自己挖坑,根本无法反驳。

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这时,某位情商较高的大头兵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说道:“先太师(王武俊)为国家击退朱滔,他的血衣仍在这里。我们成德大军有什么地方辜负了朝廷,要被视为叛贼?”

韩愈笑了笑:“难得还记得你们的先太师,他起初叛乱,后来归顺朝廷,加官晋爵,因此他的后代才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从安禄山、史思明到吴元济、李师道,藩镇割据叛乱,他们的子孙至今还有活着,并且做官的人吗?”

士兵:“……”

韩愈:“田弘正举魏博全境归顺朝廷,他的子孙虽然是小孩子,但都被朝廷授予高官;王承元以成德归顺朝廷,还未成年就被任命为节度使;刘悟、李祐当初跟随李师道、吴元济叛乱,后来投降朝廷,现在都继任了地方节度使。这些情况,你们都听说过吗?”

士兵被韩愈连连逼问,开始变得语无伦次:“田弘正,他对我们成德将士太刻薄了,所以我们才要反他。”

韩愈:“哼,那你们杀害田弘正的全家,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番唇枪舌剑,王庭凑一直处于下风。

王庭凑不想再被韩愈牵着鼻子走,于是斥退士兵,反过来问道:“韩大人,你这次前来成德,有何贵干?”

韩愈:“我这次前来,除了受陛下的委托,给您赐节度使节钺外,还希望您能够放深州刺史牛元翼一马。像这样为国为民的刺史,朝廷是一定要保的。”

王庭凑:“好,我答应你。”

随后,王庭凑下令将深州的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牛元翼趁机逃出,守将臧平献城投降。然而,王庭凑围困深州数月,一直被阻挡,心中早就积攒了一口恶气。他虽然答应放牛元翼一条生路,却诛杀了臧平以及一百八十名将士。

同样是大唐的战将,同样面对敌军的围困,数月不降,最后一个逃走,一个被杀,这就是**裸的政治交易。

客观地说,河北战役,李恒打得很憋屈。朝廷在河北有统治基础,而王庭凑、朱克融等人又是半路出家,在河北的根基不深。最主要的,朝廷调集了十五万大军,却拿几个跳梁小丑毫无办法,这是最屈辱的事实。

至于背后的原因,说出来真的让人很心酸。

原因一:唐朝高层没有格局,对局势的判断出现失误。

他们认为,宪宗时期,河北归附,朝廷重新回到鼎盛状态,中央和地方之间的矛盾将会暂时平息,因此朝廷不需要再养那么多的士兵。于是,宰相萧俛和段文昌建议裁兵减员,一来削弱藩镇的势力,二来节省军事开支。

这两位老兄考虑到后果会很严重,于是采取了温和的政策:凡是有军队建制的军镇,每一百个兵士,允许有八人逃走和死亡,注销他们的军籍。

军人就是他们的职业,被开除公职,他们还能做啥?

只好聚啸山林,成为盗匪。然而,开除公职是朝廷的决定,朝廷自然成了冤大头。后来河北用兵,这帮军人都不拥护朝廷,反而投奔王庭凑、朱克融,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这才让战争这么难打。

原因二:官军内部调度一塌糊涂,几乎对战局没有任何帮助。

比如,军力太过分散,没有办法统一作战。

比如,监军宦官就像搅屎棍一样,把前线弄得乌烟瘴气。打了胜仗,宦官就向朝廷奏捷,说成自己的功劳;打了败仗,他们便胁迫主将,推卸罪责。除此之外,宦官还把精锐部队拿来自卫,将老弱病残拉出去杀敌。

总而言之,此战过后,成德、魏博、幽州等河北藩镇彻底脱离了朝廷的管辖,一直到唐朝灭亡,也没有回归。